第56章 梦死
清水县外二十里。
孤寂的坟山空无一人，树林寂静，时不时掠过的鸟雀或是行走的野兽都会忍不住让人绷紧身体，身后发凉。
前几日下的暴雨让这条偏远的山路满是泥泞，在这坟山东南角的一处，有两座规模不小的坟墓安置在这一处风水宝地。
两座坟看起来一新一旧，旧的那座有了些年岁，但始终有人打理，并未有任何杂草，就连坟碑上的字都一清二楚。
爱妻巧巧之墓。
第二座看起来比较新的坟碑上，则写着：爱子薛无为之墓。
“啊！啊啊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仙药已经来了，巧巧，你张嘴，你张嘴，我能治好你的，我说过能治好你的……”
时而癫狂，时而落泪，此刻没有人能想象到薛铭究竟遭受了多大的精神刺激，尤其是从梦中的大喜，妻儿双全的景象一步步失去全部，失去所有的绝望感。
那感觉，比用刀一块一块剐下他的肉还要疼无数倍。
“无为，是谁，是谁杀了你，是那个小畜生吗！”
“该死的老天爷，为什么你夺走了我的巧巧还要夺走我的儿子，你这该死的贼老天，究竟是为什么！钱，钱有什么用！”
“你这该死的畜生还我儿子命来！”
抬起头，这时江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薛铭眼中竟然已经流出血泪，从未接触过武学的他竟然就这样朝少年扑来。
只可惜被轻松躲开。
而那薛铭也是很干脆一头撞在面前的坟碑上，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座坟碑刚好是他妻子的坟碑。
额头渗出鲜血，薛铭其实早就从幻觉中清醒，只是在招魂铃的作用下，曾经那些本封存，被他埋在心底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挖了出来，几乎只是一瞬间就击溃了他的内心。
可少年只是平静的看着对方，将原本持在手中的招魂铃系在腰间。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简短的十二字，概括了薛铭的一生。
对于面前这位中年人早年的遭遇他表示遗憾，但这并不是对方过度宠溺孩子，任由孩子为非作歹也无动于衷的理由。
但凡你这当爹的能狠下心来好好教导，但凡你能多留在家中照看孩子，而不是去做那不切实际的仙人梦……
事情都不会沦落至此。
将短刀反手握在掌心，少年的面色有些苍白，自己虽然能用灵气驱动招魂铃，但修行境界终归还是低了点，走走停停，如果不是薛铭的心魔实在过深，恐怕还没出城薛铭就已经醒来。
而如今他会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他不愿醒来，至少在梦的前半段，他愿意用性命作为交换继续沉浸在其中。
没有和刚才一样癫狂，或许是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胜过杀害孩子的凶手，又或者是妻儿的死亡已经让他彻底心死，他只是流着血泪，将满是鲜血的脑袋靠在坟碑上。
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喃喃念叨。
“都走了，你们都把我抛下了。”
“明明大婚之时，你说过，要同年同月同日死，要陪我走到最后……”
“无为，你不是也答应过爹，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成为仙人，要把娘从天上带回来。”
“你还答应过，要带着意中人，穿上巧巧亲自给你缝纫的红袍，然后一起来这里看看你娘，让你娘看看未来的儿媳。”
“爹等着呢，爹一直在等着呢，你看，爹给你准备了什么，快看，是淬体丹。”
“有了这东西，以后无为你的修行之路肯定能一路畅通无阻……”
薛铭只是从怀中掏出翠绿的玉瓶，这是他用半个家族产业换来的东西，他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知道被无数人觊觎，换做以前，他哪怕是将这东西毁了也不会留给他人，尤其是留给仇家。
但现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他倦了。
从幻觉清醒过来，第一个人见到的是江枫时，他就明白今天是自己的忌日。
心中没有任何同情，手持短刀一步步走向前，今日起，薛家便会成为清水县历史中不起眼的一道流星。
倒不是他有多心狠手辣要杀对方全家，他只干掉了薛铭的贴身护卫，虽说自己不是什么侠客，但至少不会将怒火迁怒到丫鬟和下人身上。
强者恒强，弱者，只会将怒火宣泄在更弱者身上，薛铭一死，树倒猢狲散，整个薛家的结果恐怕只会分崩离析。
默默上前，用一种很慢的速度将刀尖对准中年人的后心。
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用力捅了进去。
刀尖宛如切开豆腐那样撕裂皮肉，刺穿心脏，整个过程中薛铭都没有任何挣扎，甚至都没动过，仿佛刺进去的不是身体，是尸体。
依旧抱着那块坟碑，薛铭只是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轻声道。
“巧巧。”
“我答应你的事，我，我一件都没做到。”
“我没能寻到仙药救你性命，从州城送来的仙药，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临时起意罢了……”
“我没能保护好无为周全，也没能带着儿媳来见你。”
“我……也没能让无为踏上仙途，只差一步，真的只差一步。”
“甚至，东街那姑娘我也没娶她过门，将她拒之门外，这么多年，我始终没能带个人儿回来给你看看……”
“你……会后悔嫁给我吗……”
男人只是凝视着面前坟碑，满是鲜血的面庞这时候竟然带着些许温柔，在他眼中的仿佛不是坟碑，而是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
只是无论他的神情如何温柔，坟中也不会出现任何回应，直到……
少年将手放在腰间。
叮铃铃——
熟悉的风铃声响起。
双眼瞪大，薛铭绽放出生命最后的光芒，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对年轻稚嫩的少年少女，不过十几岁。
少年有些羞涩，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朝着少女一步步走去，然后鼓起勇气。
“那个，巧巧，我，我……”
酝酿了一整个晚上的话语全部卡在喉咙里，真正见到那女孩儿时，他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但女孩儿只是露出温柔的笑容。
“要一起去学堂前逛逛吗？”
“我记得……那里有你最喜欢的包子铺，有任何事情，薛郎都可以坐下来和我慢慢说。”
“还有，顺便去看看我们的……”
少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嫣然一笑。
“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