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五只老鼠
“车哥儿你说好端端的,我们去钱塘出游,怎么现如今到了沈家受这般苦?我这两日还要学女娃夹着声音说话,真是羞煞我也!这宋大娘的女儿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了吧,这仗义任侠的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汝当时还道好玩有趣,哼!反正,我是玩不下了去了!”王球竭力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嘟起嘴转过头去,一屁股坐在草料堆上。
“七月十八,宜动土盖屋,就在今日了。”刘义符盘腿坐着,闭目假寐道。
“你这是何意啊?沈家修房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王球还是不解,两条眉毛拧成了麻花,表情更痛苦了。
。。。
沈家储存粮食的仓廪离震泽并不远,其中一个原因是:防止走水后取水不便,同时,也易于从码头装卸货物。今天从湖对岸飘来的船上运的倒不是粮米,而是建房用的立柱、横梁、榫头、卯眼等部件。沈家的仓廪已有数年未加修缮,故沈家家主还想顺便增筑扩建一番。加之最近朝廷摊派的徭役加重,又行土断之法逼迫世家交出了不少隐户,就连沈家这种旺族都变得人手紧缺,只好让刘义符这种半大小孩也来顶上做工。
“新来小兄弟,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能抗这些重物吗?莫不是要取笑我等?”一个健壮的沈家中年下人正扶着一根半人粗的圆木,对刘义符嘲弄道。他身边的其他下人也跟着起哄,觉得这小子真有点小瞧他们靠卖力气吃饭的本事了。
“那小细胳膊怕不是要被压折咯。”
“就是!就是!”
“哈哈哈!”
就在沈家下人们还在交头接耳时,远处传来一个威严的少年声,他对沈家下人们怒吼道:“你们在偷什么懒?想吃板子了是吗?如果不想被发卖成官奴,就给我好好的干!听到没有?”随即众人都噤若寒蝉,陆续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劳作上。
就在下人们重新开始各自忙碌之时,不知道是有人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那中年人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他手中圆木瞬间脱手,直接向刘义符站的位置倾倒了下来,只见他不躲不避,沉下胯部,脚根狠抓地面,保持重心,双手探出一把将倒下的圆木揽入怀中,再双臂发力轻推,反手将圆木推回给那中年下人,嘴里轻声道:“接着!”
那中年人闪过身来,双手本能的抱住圆木,脚下略微有些踉跄,维持了一下姿势才堪堪站稳,他心道:“还好没磕坏,不然就要被主家责罚了。不过这小子的臂力有点离谱啊,还好没把这木头磕坏啊。。。”他环顾四周在确认没人观察他以后,便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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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饭点,刘义符和王球围坐在马厩吃饭,“咻!”一根没有箭头的流失从刘义符耳旁擦过,他食指和中指张开,轻轻一夹就把箭杆拿住了,握在手心观察后,才发现那是投壶游戏用的无头箭矢,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沈郎君,你已经试了我两次了,就不必躲在暗处了吧。”刘义符把箭矢插地上,拍了拍腿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潜入我沈家有什么目的?从实招来!”一个弦月眉,长方脸的少年手执佩剑,从靠着马棚的墙根暗处走出来,他神色冷峻,已然把佩剑举到胸前,带着警惕的神情,把武器对准了刘义符。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刘义符依旧处变不惊的问道。
“车。。。哥。。。,兄长怎么办?”王球有点慌,直接抱头蹲防,不停的打抖。
“其一,既是一路乞讨而来,为何比较值钱的饰品没被盗匪搜身抢走?
其二,你们二人深居简出不与其他人交流,但你偏偏故意选今日人多的时候抛头露面。
其三,看似白净,虎口却生有老茧,皮肤还不似其他下人一样粗糙,且下盘扎实。
其四,我朝向来缺马,养得起马匹的门户少之又少,你却上来接了照看马匹差事,还做得井井有条,除非你是行伍中人,不然断不可能有这般身手!”
刘义符也不装了,将脸上的黑痣取下,露出本来的俊朗面目,娓娓道来:“鄙人确实一开始就是冲着沈郎君你,哦不,或者说是引你们兄弟现身的,没想到你们真从武康来乌程了,鄙人敢问阁下你是沈田子还是沈林子呢?”
“在下就是沈田子,看你这你这面相和传闻中的那个背母求医、凿壁题诗的刘车兵有几分神似。不过你潜入我沈府的目的,肯定不是来消遣我的吧?”沈林子没想到的是,刘义符这个最近在建康声名鹊起的大人物,居然还认识自己!心里想想还有点窃喜,但是手上的佩剑还是高悬着,并没有落下。
“我笃定沈家不日就会灾厄临凡,刘某此番是为沈家的前途命运而来。”刘义符拱手正色道。
“你。。。你这是咒我沈家!你要是道不出个所以然,纵使你身手不凡,吾剑也未尝不利!”沈林子顿时暴怒,把剑伸到离刘义符脖子只有两寸处。
刘义符心想这家伙还是和历史上一样的性格啊,睚眦必报一点就着,不懂控制自己情绪。
历史上的沈家兄弟领兵能力出众,曾在青泥之战以几千劣势兵力大败数万后秦大军!他们是这个时代屈指可数的将星。唯独就是性格上有巨大缺陷,特别是哥哥沈田子,喜欢与人争功夺利,这才导致了他矫诏擅杀王镇恶,酿成了关中事变,使得长安一战变成了得而复失的悲剧。
如果自己在军中有资历能服众的话,想必这些一定不会发生了吧。嗯,那就从现在开始,由我来磨练他的心性,不然还是要变成那个嗜杀的狂躁症了。
刘义符放低姿态,又整理了一下措辞说:“其一,令尊被王恭拔擢为主簿,但刘牢之已经站队会稽王父子,王恭都会身首异处,汝父安能不被清算?
其二,孙恩流亡远遁乃是朝廷的通缉要犯,是谋逆为祸的妖人。你们吴兴沈氏却把下人的子女送过去扣为人质,裹挟他们和沈家一起造反,宗教狂热产生的战力故能一时无往不利,倘若遇上北府军这样的天下强军则何如?实属昏聩不明。
其三,我观沈家扩建仓廪囤积粮米欲作持久战备就更是不智之举,日后若诸郡皆反,足下仅凭吴兴一隅之地何以相抗?试想一下这些乱贼流窜起来会掠夺哪里获取补给?”
沈田子举着的佩剑的手有点发抖,大声反驳道:“阿父信奉天师道还搭建粥棚那是善举!但你说他裹挟下人谋反?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吴兴沈氏当年靠汝父祖辈沈劲在洛阳为国捐躯后,才勉强上了朝廷的政治博弈牌桌,然而沈氏还是次等门第,汝甘心否?不得不说尊驾还是聪明人,多方下注,但吾观王恭、孙恩等辈皆不能成事不过是冢中枯骨尔!再补充一下,送质子者乃家贼也!沈兄安能不防备邪?”刘义符双目直视沈田子没有半点迟疑,只听“哐当!”一声佩剑掉落的动静格外清脆。
“家中有内鬼?刘郎君恳请稍等片刻,待鄙人唤舍弟前来共商大事,还望刘郎君不吝赐教。”沈田子收起自己警觉的姿态,迅速作揖离去。
“车哥儿,他不会叫人来把我们押送官府吧。”王球提醒刘义符想让他跟自己一起赶紧跑。
刘义符摆了摆手道:“沈大郎定不会负我。”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沈田子就领着他弟弟沈林子一起前来拜会刘义符,兄弟俩长得别无二致,只是弟弟沈林子身形更为高大。
当众人谈起沈家可能出了家贼,以及宋大娘的相关事宜的时候,沈林子迅速反应过来说:“定是那沈预从中作梗,自我祖父病重不理事后,族中大事皆由他擅专,欺我兄弟两个年幼,还把阿父施粥的善事变成他自己向孙恩投诚的晋身之资!而他自己在族中亲信下人的亲眷倒是秋毫无犯,说什么非常之时沈家养这么多下人过于奢费,他就在这一两年间勾结衙署官吏,美其名曰:主动上交隐户支持朝廷土断,实则是削弱族内其他几脉的实力!”
历史上沈预告发祖父沈警藏匿沈穆夫,致使他们父祖叔辈全被诛杀。这显然是政治投机失败的结果,沈穆夫站队王恭、孙恩都没获得实际利益,反而身死族灭。刘义符一拍脑门想到,刘牢之、高素等人还参与过对吴兴地区的劫掠,毕竟按本来时间线来看,沈家兄弟是讨伐桓玄以后加入老爹的,所以排除了桓玄对沈家动手可能性,那除了会稽王父子还有谁呢。
“我认为沈预没有老实上交那些佃户,只不过他们人没在乌程罢了。”
“刘兄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孙恩不知所终,虽然我知道他起事后会有很多人相应,但他孤悬海岛现在音信全无,沈预也不会贸然把质子送出去,所以那些佃户子女应该还在金盖山某处关押。
第二,上交的那些佃户里面虽然很多不是他的嫡系,但是那些佃户也算是沈家自家的财产,他沈预是想当沈家家主的人,上交的话可以说是自断一臂,于理不太符合他的逻辑。
第三,人离了亲眷和故土,就会思家心切,但是子女失踪了,却没有大批人群聚集在衙署闹事,定是沈预动用了天师道的人脉教唆这批佃户,告诉他们孩子只是化羽登仙了或是修成金身了一类的,实际肯定隐匿了起来在某处接受沈预心腹的操练,来为自保做准备。”
众人都很赞同刘义符的观点,沈林子立马举一反三道:“那么说只要把佃户们的孩子救出来,那沈预的阴谋就不攻自破了,然而,就算我们找到了那些隐户又怎么跟他们交涉?让他们放下武器吗?被天师道洗脑的人,不能以常人之理度之,怎么才能取信于他们?更何况,我和兄长现在能掌控的扈从并不多矣。”
“沈二郎君果然想得周到,在下正巧受右将军委托前往钱塘杜家,去探望谢家后生。如果有杜家人出面不愁他们纳头便拜。”
钱塘杜家的已故家主杜子恭是一位隐世高人,他在孝武帝一朝曾是天师道的前任教主,他并不认可孙泰、孙恩叔侄这种聚众叛乱手段,更加恪守无为淡泊、不问世事的教旨。简单来说的话,就有点像前世刘义符看的某本科幻小说里面:降临派和拯救派的关系。正所谓: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而且,从杜子恭的后人在刘宋一朝不仕隐居,却没有受到孙恩一事牵连能看出,杜家确实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众人听罢大喜。
“那现在从谁身上下手获取信息呢?去得知佃户们的藏身之所呢?”沈田子听了这么多揉了揉脑袋,双颊通红,好似口鼻能喷出蒸汽一般。
“沈文(沈管事)、沈武(沈游徼)具是沈预走狗,沈武尚有小吏官身,而且他一直行事慎重,还有大队差役护其左右不好下手,沈文为人贪鄙,在乌程县里的翠花楼背着他正妻有个姘头,我们可从这里做文章。”沈林子智珠在握,狠狠的挥舞了下拳头。
“老弟你真厉害啊,这都知道!”沈田子连忙拍了下弟弟的肩膀,大加赞赏道。
午夜子时,四人换了一身夜行衣,准备翻墙溜出沈家庄园,众人踩着的瓦片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惊动了沈预养的猫,它弓起身子,眼睛圆瞪仔细扫视着房梁,沈预轻抚猫背软毛温柔道:“小东西你莫不是发现了院子里进了贼人?”然后,他就赏了猫两条鱼干,吩咐身边侍者道:“叫沈文把睡觉的下人全给我叫起来,别让外来的几只老鼠脏了我的一碗好汤!”他端起茶盏猛的吸入一口沸腾的茶汤,接着舌头就被烫得哇哇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