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钱塘遇故知
“我王叔平是怎么生出你们几个庸碌无才的儿子的?”会稽内史王宅内,王凝之手里狠狠攥着一块竹板,整个人双眼圆瞪,山羊胡杂乱不堪,衣衫不整,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他在王家的祠堂内里来回踱步,而在他面前王家四兄弟整整齐齐的跪了一排,四人皆大气不敢喘,眼眉低垂,王凝之说罢就把一摞写满了诗句的纸张甩到了他们的脸上。
“一片两片花,三颗四颗树。。。”
“狂饮千杯酒,猛食万斤肉。。。”
“尔等瞧瞧自己写的这是什么东西!老夫不求你们为我琅琊王氏光耀门楣,但求无为而无不为,但你们一个个的非要去雅集上争强好胜,那寿诞宴席上,老夫把他的诗誊写了二十遍的时候,尔等又到哪里去厮混了?教吾这老脸往哪里搁。。。”王凝之正欲举起竹板往孝顺儿子们身上招呼的时候,他直觉浑身肢体麻木,中风前兆之症已现,就把竹板扔到一旁,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塌上。
老大王蕴之嘴里嘟囔了一句说:“我等也是见不得那刘车兵折辱阿父,故而。。。”
“你这逆子还有脸面提是为老夫出头?汝身为众嗣之长,自太元十三年入仕这十年以来未有升迁,年过而立仍屈居太子洗马这种末流小官,要不是当年中正官定品时碍于我王氏簿阀显赫,哪轮得到汝登堂入室!更何况你去岁还犯事丢了官!尔等就当着我琅琊王氏列祖列宗的脸面,继续给我写!写到我满意为止!”
“王郎可否听妾身一言?这赋诗一途千载以来留名者也不过寥寥数人耳,也不是每个人都生得天资聪颖的,犯不着这般苛求孩子们,依妾身看,就罚蕴儿他们每人抄写四遍楚辞则善矣。”谢道蕴身着一袭雪白襦裙款款而来朝王凝之行了个礼,然后看向四兄弟眼神既有慈爱和怜悯,也有对他们不争气的感伤。
“阿父别责骂兄长们了,他们知错了。”伴着谢道蕴一道来的还有王贞璇,她今日头梳百花分髾髻,而且和母亲一样都是穿的雪白襦裙,只不过裙摆底部还点缀着几朵石榴花,稍增了几分俏皮可爱。小贞璇上前一把抱住王凝之的手臂,双目中似有泪珠打转,就直勾勾的自己父亲凝视着,哀求他宽恕自己这几个不争气的哥哥。
“唉,家有贤妻孝女,夫复何求也!罢了罢了,就依夫人之意行事吧,老夫身子也乏了,尔等速去抄书吧。”王凝之安抚了女儿,摸了摸她的头,就携谢道蕴回静室休息去了。
谢道蕴禀退下人,等到只剩他们两人后,便向丈夫抱怨道:“王郎前些时日,不是已经对蕴儿他们施禁足之罚,以示惩戒了吗,汝今日为何还会如此失态?”
王凝之亲自用抹布擦拭了一个摆在桌案上的道家神龛,又拜了拜挂在墙上的老子画像图轴,缓缓道:“老夫动怒倒不是因为蕴儿他们那日在雅集上失了颜面,何曾想那竖子居然拜入范宁门下,岂非故意与吾为难乎?”
谢道蕴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那范武子也是刚直之人,夫君你当年状告他借办私学之事为己谋私,媚上求荣取悦于先帝,然而,他现在赋闲在家不也没平步青云吗?再者这刘车兵门第不显,故不能通儒入玄,在我朝有道是:富学玄,穷学儒。这些亦是自然之理,夫君犯不着为此动怒劳神。”王凝之点了点头,旋即不再抱怨,然后又非常虔诚的神龛里添了一炷香。
此时王家书房内,王贞璇从食奁里面将一串串通体鲜红透着金黄的果子放入盘中,就着茶水端到了王家四兄弟面前,准备犒劳一番抄书辛苦的兄长们,四兄弟望着这从未见过的晶莹剔透的果子,都有点愣神。
“这是照着车哥儿给的法子做的冰糖葫芦,说是上次和兄长们赋诗比试一事,他觉得多有得罪,故制出此物来撩表心意,车哥儿还说希望以后你们能多加担待。”王贞璇面带笑容一脸和善。
王蕴之、王亨之、王平之三人听罢,继续打量着手里的冰糖葫芦,都握在手里转了一圈,异口同声的问道:“五妹你不会被刘车兵收买了吧,送了点吃食就这般替他说好话?”然而,老四王恩之却狼吞虎咽的啃食了起来,只在瞬息之间,他就将自己那串吃完了,等另外三兄弟有所反应时,他的小手已经不自觉的伸到了他三哥那里,把他的那串糖葫芦顺走了,随即继续自顾自的开始了享受。
“老四你这是何意?”王平之马上回过神来,和四弟扭抢作一团,老大和老二则开始了心无旁骛的品尝,王蕴之赞叹道:“我道这朹果本是酸涩之物难以下咽,仅辅以蜜糖佐之,便只觉甘之如饴,食后开胃通气,被阿父责罚后生的心中郁结,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妙哉!秒哉!”
王贞璇见兄长们对糖葫芦都很满意,就松了一口气出了书房,自己也掏出一串糖葫芦满足的咀嚼起来,另一只手刚合上房门,就撞见了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小环,两人瞬间碰了个满怀,额头磕着额头,都摸着自己的头部感觉无比吃痛。
“还请小娘子恕罪,小环取了刘郎君书信想呈于小娘子阅览,一时情急就。。。”
还没等小环把话说完,王贞璇手快如有了残影一般,不由分说的信封抢过来,心急火燎的拆了信上的火漆,拖着小环的手,就转到一个墙角蹲下细看起来,她观后顿时霞飞双颊,带着颤颤巍巍声音,且有些结巴的问小环道:“吾着何裳为。。。为宜?”
小环则是一头雾水,她拿过信一观,一双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而王贞璇的娇嫩俏脸上则红晕更甚,接着她就把头埋到了小环的怀里。
话分两头,在距离钱塘六十多里的盐官县,刘义符和王球在钱塘江北岸驻足观潮,最初只能远望见一眼不到边的细长白线,声响细细簌簌并不震撼,但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声响变得轰隆隆似万只旌鼓同时拍打,又像是混杂了无数把兵戈交错相击之声,万马齐喑,气势雄浑,来回激荡的潮水不断向上游翻覆回溯,它和直冲而下的潮水一经相逢,浪涛就溅起数十丈之高,势若三千雷动,形变万仞雪峰。一个时辰后,咆哮不休的钱塘江又归于平静,奔涌入海。
此时王球抱着刘义符的大腿瑟瑟发抖,显然是被潮水的声势吓到了,而刘义符却负手而立,身上衣袖飘然舞动,一时间豪气干云,嘴里沉吟半晌道:“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可惜了,八月十五最壮观的潮头是无缘见识了。”就在刘义符还在感怀怜惜之时,有人打断了他的冥思。
“好一个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位兄台年纪轻轻就能领悟这么深奥的禅宗偈语,想必阁下也是受了高人指点吧。”远处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文士,俊逸飘然,目若朗星,皮肤凝脂如玉,身形挺拔似松,是刘义符看了都会嫉妒的类型,就是有些病怏怏的,若细细观之,其容貌比起当年名动建康的美男卫玠也不遑多让。
“鄙人钱塘陈作之,敢问足下名讳?”
这名字好耳熟,自己应该在前世听说过,就像是相交多年的故友一样,相逢恨晚,但是到底在哪里呢?刘义符却始终想不起来。
“在下彭城刘义符,这是吾义弟王球。”
两人攀谈了一番在了解到刘、王二人欲前往钱塘杜家拜访,但又不熟悉三吴的水文地理后,陈作之主动担当起了向导之职,为两兄弟引路。众人在跋涉了将近一日后,终于到了位于九曜山下的杜家庄园。
杜家庄园与其说是庄园更不如说是道观,山脚的部分是纵横阡陌的无垠田垄,鸡犬牛马相闻,有很多杜家雇佣的佃户在忙于农事,与寻常庄园并不不同。但杜家负责生活起居的主体院落却建在九曜山的山顶,连引路的门子都是道童打扮,陈作之送二山到山脚后,便告罪离去。
随即两兄弟开始步行上山,沿着布满苔藓的石阶走了数百步,终于在一个平整开阔处停下驻足,此地乃是九曜山北麓,登上崖壁边缘的一处亭阁可将整个明圣湖全景揽入怀中,正午的暖阳驱散了清晨的残雾,露出的是苍翠欲滴的植被和温润恬静的湖面,岸边被和煦微风裁剪过的绵长细顺的杨柳叶是女子的青丝,而湖中星罗棋布的睡莲和围绕其游弋弄波的鱼虾是她身上的锦袍,最后由钟灵毓秀不沾一丝凡尘的湖水构成了女子无暇的肌骨,它们彼此浑然一体、交融辉映容不得半点亵玩,只能远眺静观。
道童引二人入观中,正前方有一座正殿,两侧则有各一座偏殿,正殿横梁上可见一朱漆檀木匾额上书“老君殿”,在正殿外面的天井广场中央,有一座汉白玉龙纹石台上摆着一尊巨型青铜大鼎,其中香火不绝,烟雾袅袅升天。院中随处可见的还竖有数杆灵幡,还有一些穿着白色生麻服的道士手执条帚,正在清扫院中梧桐树落下的枯叶。
由于老观主杜子恭是今年三月初去世的,所以整个道观都在服丧之期。
两兄弟进至殿中,向老观主灵位添了香,拜了拜。一身着青色道袍,外罩白色麻服的老年道士款款而来,朝二人行了一礼,老道士后背上挂有桃木剑,他扶着竹苴杖,然后自我介绍道:“贫道杜该,见过二位功德主,瑗度公所言之事,贫道已通晓矣,不过呢,谢郎君并不是每日都待在这观中,他时不时的就会自行寻访名山大川,实在是踪影难觅啊。”杜该眉头紧皱,表示自己也很为难。
刘义符听罢继续问道:“那杜观主可知谢郎君昨日去往何处?”
杜该甩了一下浮尘,又不知怎么的从怀中变一张黄纸抛向空中,双指探出指天对着黄纸大喝一声:“疾!”那黄纸竟自燃起来,他又接了道童端来的一碗符水泼洒在地上,双目紧闭默默筹算,伴着手里的结印,缓缓道:“乾卦,位居西北方。”
这不会真给他算出来了吧,这种法术真的靠谱吗?杜家世代浸淫修仙,应该很靠谱吧,但刘义符自己没有线索,也只能对卦象听之、信之。
刘义符作揖谢过杜该后,还想延展话题去讨论吴兴天师道的问题说:“杜观主,吾还有一事相求,那吴兴天。。。”
杜该连忙摆手道:“刘功德主,老君云: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汝所疑虑之惑,虽可解之,然机缘未至,贫道亦不敢擅自窥探天机,万望恕罪。”说完就递了一本被布袋包裹住的竹简给刘义符,告诫他等下山后再打开。
刘义符留意到了杜该有些回避的神情,就也没再说什么了,只是他觉得有些无语,谢琰是谜语人,你杜该也是谜语人是吧?就不能直接告诉我该干嘛?真是神神叨叨的。
刘义符只能先无奈收书入怀,接着杜该请两人吃了一顿斋饭,由于观中尚在老观主杜子恭的斩衰之期,故提供的吃食是寡淡无味的莼菜羹和藿羹,见不到半点油腥,但在饥肠辘辘之时,也没啥好奢求的了。
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好想吃炙肉啊。刘义符十分艰难的把饭菜往嘴里喂,就和饮用汤药一样痛苦。
二人饱餐之后,王球体力不支想留在观中休息,刘义符就把让寄居在杜家托人照看,自己则独自下山,按刚才卦象的指示,往西北方去寻谢灵运了。
杜该见刘义符离去后,进了卧房,唤来儿子杜运前来商量叙论道:“我儿如何看待那刘功德主所言之事?”
杜运正色道:“此事干系重大牵涉甚广,攸关我天师道生死存亡之大计,儿以为对于刘功德主还需要察其言观其行,以证瑗度公对其点评非虚,再者就是谢郎君的意见也需慎重考虑。”
杜该点了点头,转身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个签桶,手臂紧握开始了剧烈的摇晃。
俄而,有一根竹签从中掉出,杜该拾起一瞧,那根签上赫然写着“大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