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建康幡贵
“啊?”刘义符之前还在猜测这壮汉名讳时,还不敢万分确定,但是隆安年间这个穷困潦倒的刘毅确实是本人没错了,虽然他也是豪族出生,但这个变化无常的世道,家道中落的门阀比比皆是,况且,他如今还不是日后那个陵傲不逊的跋扈将军。
“颜延之、刘毅、荆州、隐士、颍川庾氏、桓玄。。。”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要素杂糅在一起后,居然在刘义符脑内筑成了一条跨越天堑的康庄大道,须臾之间,刘义符的思维豁然开朗,他无意的向平静的湖面扔出的小石子,在晋末这滩死水之上泛起的涟漪,终将变成席卷八荒的狂风骤雨,接着他对刘毅拱手行礼道:“不知足下可愿做这荆州之主?”
刘毅先是愣了一下,便捧腹大笑道:“哈哈哈,这位小郎君莫不是要取笑我刘希乐邪?”
“如今有一个能复仇庾家,亦是阁下出人头地的机会,愿试否?”刘义符的虎目中燃起的滚烫炽焰,在刘毅寒风呼啸的内心深处点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苗,但还是非常脆弱一吹就灭。
“小郎君但说无妨,鄙人静听便是。”
一刻钟后,刘毅兴奋的拉起刘义符的双手,欢呼雀跃的怒吼着,胸中气焰万丈有宣泄不完的豪情壮志,还说他这辈子唯一的忘年之交非是他刘车兵不可,但不知道多年以后,那个他纵马逃亡的下午,会不会后悔他今天做的决定。
两人先回了刘义符家,取了几壶酒往双肩包里装好,又见二叔刘道怜还在用竹子编簸箕,连忙让他背上几个说是要拿去外地贩卖,刘道怜不解道:“车兵,平日里不都在京口本地卖东西吗?你这又是何意啊?“
“二叔勿虑,此物自是卖与需要之人。”刘义符淡淡的回了一句,随即向母亲臧爱亲辞行,臧夫人拿出几个刚缝好的护膝塞到他手里,关切提醒他出门在外定要保重身体,千万别惹事生非,刘义符则夸下海口说:下次归家时会买几个下人回来,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决不让她受苦受累。
臧夫人微笑着抚摸儿子头发,慈祥的问道:“何时可见吾儿新妇耶?”
“还请母亲宽心,孩儿心中自有计较。”刘义符望向母亲的眼神清澈无垢,或许只有在自己至亲身边,他才会保持片刻的纯真和平静,纵然在外满身血污,也不能脏了家里的方寸之地。。。
建康长干里
众人一起来到颜氏祖宅前,刘毅二话不说迈开腿就要闯进去,被刘义符拦下,让他不要失了礼数,还是叩了门等主人邀请了再进,但他又是个急性子,索性就抡起脆弱不堪的门扉就是一顿猛砸。“嘎吱,啪!”门扉连同整块木门轰然倒塌,连夯土的院墙表面都出现不少裂纹,变得摇摇欲坠。
刘毅对着院内破口大骂道:“穷酸儒怎么端的这般架子?再不出来某家就烧了这破屋!”
“汝是何人?安敢毁我屋舍?”手持木棒的少年火急火燎的从屋内冲出,极其恼怒的盯着刘毅,两个暴脾气的人目光一经相交,当真是天雷勾地火,湮灭生灵无数。
“恳请二位束手!”刘义符见两人冲突将要激化,立马上去充当何事佬化解矛盾,又拿出谢灵运书信证明自己的来意,颜延之的火气顿时去了半分,刘道怜接着提出要帮颜家修缮房屋,这才让三人进了院子,但他还是没给刘毅好脸色,只要目光转到他身上就要板着一张臭脸,刘义符看罢心里不禁吐槽道:“这就是所谓的同性相斥吗?”
众人来到凉亭底座旁,铺了莞席依次坐下,颜延之从屋内搬了桌案,正欲取了竹简、笔墨开始指导刘义符书法,就只见他不急不躁的从双背包中取出酒坛和簸箕摆在桌上。深知颜延之内心深处是一个酒鬼的刘义符,给他斟满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朗声劝诱道:“鄙人虽未及冠,不能饮酒,但愿为颜郎君破此先例!”说完双手捧杯直接往嘴里灌酒,喝完后还倒着拿起酒杯晃了晃,表示喝得一滴不剩。
颜延之一个儒学文人家庭出身孩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思绪有些慌乱,但还是放下扭捏举起酒杯,接着就发现了桌案上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簸箕,他指着簸箕想要询问刘义符的用意,就听他娓娓道来说:“颜郎君岂不闻桓宣武曾言: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乎?且饮这杯中酒,再议其中玄妙何如?”颜延之听罢二话没说,也没摆出文士举袖掩面饮酒的作态,反倒是学着刘义符不顾形象的豪饮了起来。
“不愧是名扬天下的京口酒,当真是盛名之下,表里如一也!”颜延之大声赞叹道。刘毅也是不拘小节的端起酒杯邀他共饮,之前的众多不快在二人的觥筹交错之间烟消云散。
乘着二人喝酒不注意,刘义符拿了颜家的一些粮食,开始用簸箕扬米去糠,然后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
“刘郎君何故周而复始?”
“粮食去糠后,可得何物邪?”
“自是精米也。”
“然颜兄高才,恰如美玉韫于乱石,青莲没入淤泥,与这扬米去糠之事俱是同理。”
“敢问刘郎君,何人可为簸箕焉?”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在下以为陶桓公之后陶元亮可为汝师,他如今入仕桓南郡幕府,身边急缺辅弼之才,岂非天助颜郎君一展抱负乎?”
颜延之听罢大喜,连忙称谢,刘义符想把颜延之引荐到陶渊明那里,是有他的慎重考量的,其一,老陶这个人脾气很怪,还是个酒鬼,不带好酒去见他就闭门谢客,你越是顺着他的性子来做事,他就越看不起你,颜延之性情彪悍,有点执拗,满腹才气,能写华丽辞藻的文章,两人一见如故定能水到渠成。
其二,颜延之这个人年轻时脾气臭,碰了不少壁,三十岁之后人性变圆滑了,才逐渐小有名气。他本质上还是一个懂得交际的人,他也是唯一一个与陶渊明、谢灵运、鲍照三人均过从甚密的文人大家。武人之间会好勇斗狠,文人之间也会唇枪舌剑,颜延之就是一个最好的粘合剂,等到日后自己开府建衙,就可以放权他统管学士府。
其三,建康高官多如牛毛,断然是没有颜延之这个寒门子弟的立锥之地的。而且小颜现在还是块璞玉,需要跟着老陶到荆州地方上继续学习打磨,刘义符打算等到他熟知地方民政后,再和自己一起去那位出身东莞郡的高人身边进修锤炼,进而真正成为能够杖节方州的封疆大吏。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需要给荆州的那位宿敌—桓玄上点眼药了,要是能逼他早点出山行篡逆之事,那自己老爹离早登大宝就更近了一步,自己也能混个从龙之功,当上太子。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刘郎君那我呢。。。嗝!”一旁的刘毅打了个酒嗝,他被刘、颜二人的交谈熏得昏昏欲睡,方才被惊醒或许因为是鼻孔里的鼻涕泡破了的缘故。
“就像我来之前说得一样啊。桓玄身边正值用人之际,刘兄去当个校尉甚至中郎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哈哈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吾乃昊天上帝的女婿!这荆州之主他桓敬道做得,我刘希乐做不得乎?哈哈哈。。。”刘毅说罢头栽倒在桌案上,不顾旁人埋头呼呼大睡起来。
刘、颜二人见状,均是放声大笑,又是感到无可奈何的摊上这么个酒蒙子,稍微歇息之后,颜延之拿出钟繇的《贺捷表》先让刘义符临摹练习,但是作为老师的颜延之在刘义符刚写出第一笔就绷不住了。
“书法讲究横平,竖直,你怎么连笔都拿不稳?这是写的什么蜈蚣文?这一笔太用劲了!轻点!停。。。停。。。”
“啊!轻点啊!颜兄!”
自此经过范夫子的授权后,他的家传戒尺来到了颜延之手中,从今日开始,颜家祖宅里每日半夜都能传出不间断的哀嚎,周围的邻居都以为颜家是闹了鬼,纷纷请了道士来家里驱邪做法事,且都在院里竖起了道幡,史称“建康幡贵”。
七月三十京口城外王恭军营
一个俊逸美髯如金仙临凡的中年人,正拿着手里的一封写有字样绢布勃然大怒道:“这殷仲堪是何意,莫不是来诈老夫的?”
“明公息怒,末将以为这是殷荆州麻痹敌人的计策,经由庾楷之手时让他破坏绢布密文,即便此书被截获,亦可使司马道子的哨探摸不清我军虚实。”一旁的刘牢之诚惶诚恐的向王恭分析道。
“哼,但愿如此吧。传我将令,诸军开拔,直指建康,清君侧!”
刘牢之一听王恭就要乱来,连忙拱手死谏道:“明公不可啊,卿乃诸镇盟主岂可孤军犯险乎?末将建议还是先等庾楷和荆州兵攻克新亭后再做决断,至少也要等他们渡江拿下了牛渚,威胁到了建康的后方,我军才好见机行事啊!还请明公三思!”
但是王恭自始至终就没正眼看过刘牢之一眼,心里暗忖道:“去岁老夫不过是迫于形势才与你刘牢之合作,你个劲卒凭啥对我指手画脚?”
“道坚无需多言,我军兴仁义之师,吊民伐罪,何愁奸佞之贼不灭焉?”王恭没有理会刘牢之执意宣布全军总动员,传令自己的亲信何澹之赶紧号令辅兵准备好粮草、铠甲、马匹,然后自己出京口在城外召开阅兵誓师大会。去年殷仲堪没有出兵放了他鸽子,所以王恭也不敢笃定他一定会来,只能被迫起兵。刘牢之在一旁冷眼相视,脸上杀意正浓,坚定了自己想要反戈一击背叛王恭的决断,随即领着亲卫返回了晋陵的北府军驻地。
隆安二年(398年)七月东晋外戚前将军王恭宣布正式讨伐司马道子、元显父子一党,其中讨伐名单还包括谯王司马尚之和江州刺史王愉,在建康主战场的外围,由荆州刺史殷仲堪、南郡公桓玄、雍州刺史杨佺期组成的各怀鬼胎的荆州联军也开始顺江而下。
“吾儿以为辅国将军会在何地阻击王孝伯?”骑着战马随军出征的刘裕,正问计于在旁边跟随的亲兵好大儿刘义符。
“竹里。”
“何解?”
“此地乃是京口至建康的必经之路,山高林密易于埋伏。”
与此同时,酒蒙子刘毅踏上去桓玄处投军的路途,他手里还紧紧捏着刘义符给他的锦囊,刚准备打开偷看一番,想起车兵贤弟到了以后再看的叮嘱,刘毅举起的手又放下了,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朝西南方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