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唯愿此身留青史
听到声音,院子里的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缓缓走了,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虬髯汉子,走路一瘸一拐,显然腿上有伤。
“老夫常纯,是常燮的大兄。”
见到是一个年岁六十往上的老者,诸葛玄也不得不正经行礼:“在下诸葛玄,见过常公,不知常公刚才所说……”
“老夫刚才所说,就是字面意思,常氏已经投靠赵常侍了,不方便接待你等党人同志。”老者在诸葛玄面前立定,诸葛玄竟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诸葛玄本人身高将近八尺,而这老者比他还高出一尺,身材更是比诸葛玄这个文士壮上许多,头顶的太阳一照,老者的身影竟把诸葛玄笼罩住了。
“还有那个小娃娃,大言不惭,说什么他祖父当日所为是为了我常氏更进一步,呸!”常纯啐出一口:“若非老夫当年贿赂了上上下下千万多钱,我常氏等不到他常燮光宗耀祖的一天,就被满门抄斩了。”
“若真是为了我常氏的将来,当日就该把张俭抓了,交给上面,说不定如今我常氏已经出了好几个二千石了!”看样子常纯对当年的事颇为怨恨,如今提起来,还是一副须发皆张的样子,恨不得把谁吃了一样。
“若如此做,常公,岂不是让常氏自绝于天下士族?”
“天下士族?”常纯眯着眼看向诸葛玄:“诸葛玄,我问你,袁隗认中常侍袁赦归宗,与宦官称兄道弟,是不是自绝于天下士族?天下如今有哪个士族不认袁氏?还有,颍川荀氏,荀氏八龙中的荀彧,娶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儿为妻,自绝于天下士族了吗?”
常纯一拂袖衣,指着诸葛玄喝道:“你们这些士族,只有对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时候,才会用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让我们不要结交宦官,不要惹你们士人,结果遇上门第比你们高的呢?一个个全成了哑巴,连个屁都不敢放!”
被一个九尺大汉这么说,诸葛玄感觉自己后背有冷汗不断冒出。
“多少小门小户被你们蒙蔽,然后被宦官们抄家灭门,然后呢?等到品评才俊,举荐贤才的时候,还是只有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子弟,等到死,我们这种人,连个县长都混不上。”说着,常纯向洛阳的方向拱了拱手:“但赵常侍不同,不久前,赵常侍就来信与我说过,我常氏虽然门第不高,但念在我们尽忠为国,一心为大汉上,只要我常氏能拿出五千万钱,也可以给我们一个二千石做做,你们呢,二百石的小吏恐怕都不愿意让出来吧!”
“投靠宦官固然可以换得高位,但这五千万钱,常公家中子弟上任之后,肯定是要想方设法赚回来的吧。”诸葛玄没理会常纯的指责,静静地说道:“一中等郡国,如泰山郡,有户八万余,人丁四十余万,常公若欲一年赚回,需从每户身上多收缴八百余钱,以算赋计,便是多七算,常公既行贪墨事,手下自然也要喂饱,一州刺史也需打点,除去一郡太守每年二千石俸禄,约合一户多缴十二算,一户人丁不过五六人,常公一下子加了两倍赋税啊。”
“玄,不愿与常公争论党人与宦官谁对谁错,但对一郡百姓来说,党人,总好过宦官吧?”诸葛玄缓缓迎上了常纯的目光,继续说道:“常公,可曾听说过宦官兄弟戏杀太守之女的事?或者赵常侍老家就在安平,常公不会不知道找赵常侍的族人在安平是如何横行乡里的吧?”
“那又如何?”常纯依然底气十足:“你们自有你们那一套大义的说法,所谓天下,所谓万民,老夫却不在乎什么天下,什么万民,老夫只在乎常氏,只在乎家族延续,你们那一套大义的说法,不也是身居高位、家族繁盛之后,才拿出来的吗?”
诸葛玄点点头:“诚如常公所说,但我等士族却明白另一个道理,那就是天下安定,家族才能存身,民众安乐,我等才能稳居高位,天下的兴衰,汉室的兴衰,也关乎我等家族的兴衰,玄希望常公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常纯冷笑一声:“诡辩,方才差点被你带歪了。老夫话已经说完了,老夫这辈子还没食过汉禄,所以也别拿什么汉室兴衰来跟老夫诡辩,既然跟你说了,我常氏已经投靠了赵常侍,你也就不要想着劝老夫回头什么了。常奕的遗骨,可以埋到常氏的墓园之中,放到他祖父旁边即可,那里本来是留给常燮的,可惜,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常奕的旁边,老夫会给常青这小子也留一个位置的,希望这小子跟着你们士人,下场能比他祖父好一点吧。”
说完,常纯扭头退回了族人之中,诸葛玄有心追上去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开始那两个老者拦住,他们二人还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挡在诸葛玄身前。
一直躲在后面的常青这时突然抢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这些族人面前,行起了叩拜大礼。
行完礼,常青跪着向屋内大喊道:“小子常青,拜谢伯祖留冢之恩,然青之所愿,非死后有容身之所,青所求者,乃是死后能名留于青史,今日伯祖为青留冢,他日,青于青史之上,为伯祖留名!”
我这个弟子……
诸葛玄看着跪在地上的常青,暗暗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就有了这样的志向,总感觉后半辈子要多多操劳了。
常青这边吼完,屋内并无回应,院内的大人们也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常青立时觉得脸皮发烫,有些尴尬和害羞了起来。
这时,诸葛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常青的肩膀,柔声说道:“弟子有如此志向,为师者不能不做表示。”
说完,诸葛玄把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佩剑解下来,放到常青手里:“阿青,这柄剑是我在关中游历时所得,剑身上有古篆铭文,曰:持正,如今我把这柄剑送给你,望你记住今日所说,将来所行也能不负今日之言。”
常青接过剑,又重重地向着诸葛玄磕了个头:“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不再与院子里的常氏族人多说废话,问清了常氏墓园的位置,二人出得庄园,径直就往墓园去了。
来到墓园之中,诸葛玄借来两把铁锹,就和常青亲力亲为,挖起了墓穴,一直折腾到黄昏之时,总算是把常奕的棺椁安放好,又把土回填好。
天色渐晚,诸葛玄和常青之前也没准备墓碑,一时之间在周围也找不到合适的匠人,诸葛玄便打算带着常青先去平原县城里住下,明天再找人帮忙刻碑。
还没出墓园,二人就看到杨志赶着一辆牛车,驮着一块石碑过来。
走近之后,杨志向二人一拱手,说道:“青少君,诸葛先生,老主人托我将这块墓碑给你们送来,还让我带句话给青少君。”
常青看着做工精美的石碑,点点头。
“青少君,老主人是这么说的,平原常氏受不起小娃娃这么大的恩,常燮也早就不算是平原常氏的子弟了。”杨志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几份帛书来:“还有这个,青少君,这也是老主人让我交给你的,说这是青少君应得的那一份常氏的家产,老主人说,把这个交给你之后,青少君从此再与常氏没有瓜葛。”
常青接过帛书一看,是两座马场的转让文书还有平原国相和上谷太守加了印信的担保书。
常青原本还以为常纯看不上自己呢,结果没想到老头子嘴上说的硬,实际做起来还挺讲亲情,东汉末年的老傲娇,也是让常青有些忍俊不禁。
常青将帛书收好,又和诸葛玄、杨志一起把常奕的墓碑立好,这才在墓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穿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孝服,又为自己的父亲做了一场祭祀。
回去的路上,看着一直欲言又止的杨志,常青忍不住问道:“杨伯,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杨志支支吾吾了一会,最后长叹一口气,说道:“唉,青少君,在下,在下想跟着你走。”
从白天的情形看来,杨志如今在常家颇受重用,从服饰上看生活的应该也不错,常青一时有些疑惑,杨志如今吃穿不愁的,跟着自己干嘛?
“青少君,今天听你和诸葛先生那一番言语,杨志我,我也是有志向的!”杨志毅然道:“在下虽是游侠出身,年少时也是想着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只不过加冠后看到地方上官吏贪墨横行,又觉得这大汉不值得我为其送死,所以才做起了以武犯禁的勾当,今日看到青少君和诸葛先生的师徒之约,回想起年少时的誓言,不禁心潮澎湃,心向往之啊。”
诸葛玄在一旁听的乐呵,此时也鼓励道:“杨兄弟有这样的感悟是好事,君子振奋,为时不晚。”
杨志点点头:“诸葛先生说的是,只不过在下也曾答应过子超,要照看好他们父子,如今子超已去,我一定要护好青少君!”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好,好,好。”诸葛玄连说了几个好字,又向杨志问道:“杨兄弟,你可有字呀?”
杨志摇了摇头:“穷苦人家出身,哪里有字呢。”
诸葛玄捋着自己的胡子打量了杨志一番,说道:“杨兄弟若不嫌弃,我为你取一字如何?”
杨志闻言大喜过望,赶忙说道:“如此就要多谢诸葛先生了!”
“字不悔如何?”诸葛玄解释道:“今日之志,绝不后悔。”
“杨不悔,杨不悔……”杨志默念了几遍自己的新字,哈哈一笑,抱拳向诸葛玄感谢道:“多谢诸葛先生赐字,从今以后,杨不悔绝不为今日之志后悔!”
师徒、主从,三人,一时尽欢。
从平原出发,诸葛玄想起了路上见到的荒凉景象,便提议绕道一下受黄巾荼毒最严重的东郡、魏郡,看一看那里的情形,虽然知道自己一行三人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诸葛玄到底有着一颗忧心天下的赤诚之心,就算什么也做不了,诸葛玄也不愿意视而不见,也不愿意逃避这些实实在在的苦难。
而现实,自然是以最坏的方式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刚一入东郡,诸葛玄就打听到当今天子以筹集修宫钱为名,向天下加征赋税,而之前答应的免冀州一年田租,也反悔了。
一时间冀州又烽烟四起,东郡在黄河北岸的部分也不能幸免,官道之上,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逃难之人。
看着路上那些面容憔悴的难民,那些原本有家有田,如今一无所有的穷苦百姓,诸葛玄只能以手指天,对着太阳破口大骂。
那高高在上的太阳,为何不能稍稍体恤一下受你普照的子民,收起你的酷热,多一些和煦的春风。
诸葛玄不忍见难民辛苦,便把自己的马和杨志带来的牛车都赠给了他们,自己三人则挤在来时赶的驴车上,沿着黄河,缓缓向孟津而去。
没错,诸葛玄不打算回泰山郡或者回琅琊老家,他打算去拜访一下袁术,顺便看看能不能见到如今朝中的贵人们,诸葛玄很想问一问他们,知不知道如今大汉的子民都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问一问他们,他们知不知道,地方已经崩坏到了什么程度;问一问他们,他们知不知道,这大汉,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了。
一路风尘,一路坏消息不断,先是凉州那里皇甫嵩和张温平叛失败,叛军直逼三辅,朝中甚至有人提议放弃凉州,幸好有凉州名士傅燮据理力争,天子才没有下决议。
凉州之乱还未平息,冀州、青州、益州、交州又连续爆发起义,躲入太行山中的盗匪,据说有百万之巨,朝廷根本无力清剿。
汉帝刘宏面对这个纷乱的天下,非但没有停止享乐,还继续肆无忌惮地敛财,除了明码标价卖官之外,甚至于还强令新官上任之前,去西园缴足“做官钱”,才能上任。
听闻这些事情,诸葛玄气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常青和杨志担心再在路上拖延会消耗诸葛玄太多精神,于是在河内郡一路狂奔。
六月初二,一行人终于抵达孟津。
孟津是河北往来洛阳的重要渡口,此地向来守卫森严,秩序井然,船只往来有条不紊,为的就是护卫好洛阳,护卫好天子的居所。
但当诸葛玄等人靠近渡口时,孟津渡上却已经乱成了一片。
常青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一位新上任的太守,因为交不起“做官钱”,又不愿意上任之后攫取民脂民膏,所以在孟津这里服药自杀,以死为谏了。
河南尹和河内太守派出了不少吏员在这里调查,孟津这里往来官吏极多,这位太守的死很快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孟津这里一片吵吵嚷嚷,就是因此而起。
诸葛玄听常青讲述完,也是为这位太守哀叹,于是问道:“阿青,你可打听到这位太守姓名?一会我等也要去河边,祭典他一番。”
常青点点头:“弟子打听到了,说是河内人,姓司马,名直,字叔异。”
听到这个名字,诸葛玄一下子僵在原地,口中喃喃道:“竟是叔异兄吗?竟是叔异兄吗?”
看着诸葛玄奇怪的样子,常青忍不住问道:“老师认识这位司马公吗?”
诸葛玄面色黯然,叹息道:“叔异兄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为豁达、最为正直,也是最忠心于汉室之人,没想到当今天子,竟把他这样的人也逼死了。”
诸葛玄望着河对岸的洛阳,苦涩地说:“咱们去为叔异兄敬一杯酒吧,之后就回琅琊,洛阳,不必去了。”
常青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这是为何?”
诸葛玄拍了拍常青,叹息道:“如此近在咫尺,在洛阳的诸公都救不下叔异兄,难道他们就能救下远在九州四方的那些百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