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阵雨
下午的课程即将开始，吴筱宇揉揉眼睛从桌子上直起身，戴上眼镜。叶羽打个哈欠，左手撑着头继续在浅蓝色便签纸上写写画画，白色的耳机线摇摇晃晃，从发间遮遮掩掩地垂下去。
她转学来已经有几天了。他曾经几次想要询问她关于她身份和过去的问题，都因为旁边有人恰好——或许根本不是巧合吧——经过而把话吞了回去，后来也就不想再问了。毕竟无论她如何回答，他都已经认定了那个答案。
除开这一点（和她变得寡言了许多），与她相处的过程平和且愉快。她的能力确实无愧于在南邺市上了两年学的经历，是货真价实的省队水平。和他自己比较倒也不相上下，也给他增添了一点信心。
叶羽进班之后被临时安置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单桌，他下午回去时甚至差点没看到她。有几个同学很快就发现了新来的、没穿校服的同学，并进行了种种猜测，还讨论了一下她到底是转学来的还是复读生。
晚自习她搬出厚厚一摞化学书开始做笔记之后，多余的声音立刻消失；开始有同学问她从哪里转来，问她知不知道吴筱宇的事。也有人问她竞赛题目，他觉得自己也因此稍微轻松了些。当然，还有人拿她来打趣他，全都被他巧妙地回避了过去。
由于教学楼要进行翻修，化竞课地点搬去了综合楼的某个活动室，和其他两门竞赛课的同学离得比较远。小姚允许叶羽和吴筱宇不听课自己看书，所以他们两人搬来两个空课桌放在最后排，一起看书做题。和外面的艳阳与高温相反，室内冷气很足，叶羽甚至时时穿着校服外套，说是觉得冷。
活动室的屏风后有许多样式各异的沙发，课间一群同学一拥而上，生长成各种形态的菌落。吴筱宇注意到叶羽喜欢随机掀开角落里一个沙发的垫子钻进去蜷缩起来，像钻纸箱的猫，表情安宁闲适。
老师走上讲台开始下午的课程，吴筱宇喝了口水打开面前的书本，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各种动静。下午的第一节课一直都很安静，因为许多人都仍然半梦半醒；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身旁每一个字在纸上绽开的声响。收回思绪，他接着中午未完成的部分做着无机习题，尽管课上在讲羧酸及其衍生物的反应。
窗帘上的光斑模糊消失，无尽的蝉鸣也稍事歇息。下课铃响，吴筱宇放下笔伸个懒腰，见叶羽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耳机都还没摘下来，内里传出隐约的钢琴音色。也难怪，春风——理2的化学老师魏春逢、本届U中化竞的带队老师——声音很轻、音调又平，讲课一向很催眠，因此理2都说他们上的是“春风沉醉的化学课”。
活动室内逐渐吵杂，吴筱宇正准备起身时郑寰宇走过来，“筱宇，你给我讲讲刚春风讲的那个反应吧，上课没听懂。”说着拖了个椅子坐在他正对面。
吴筱宇看看黑板，翻开自己已经磨出毛边的大本。“是这个吧，Zelinsky反应？”指着一个小节标题，“它就是名字长，反应实质挺简单的。”说话时略微压低了些声音。
“是这个。简单吗，反正……”郑寰宇又说了半句才终于发现旁边有人睡觉，也压低了声音，“反正我确实没听懂，你先讲。”
“书上的呢，也看不懂吗？不懂机理的话就只记结果好了。”吴筱宇以不易被旁人察觉的程度皱眉：书上写得最清楚，为什么不去看书呢。郑寰宇转过写满笔记的书陷入沉思，吴筱宇又看了一遍板书和旁边没关掉的课件投影。……怎么好像就是去年省夏令营的有机课件啊。
他正走神到去年的夏令营，郑寰宇抬头：“我大概明白了，你这书上写得更容易理解一点。”一边把书转回来，“春风为什么不让我们都买大本啊，我觉得我那书可难用了。”
“大本对于一般同学是不是太难、太细致了？”吴筱宇收回目光，“如果只是想拿个省一，那确实没必要买大本，一般的教材都够用。”大部分同学也确实并不是以省一为目标，甚至或许假省一都不需要吧。
须河中学的教学方针以高考为重，想要有好看的竞赛成绩必须靠自学，以及学长学姐的指导。幸亏有上一届的大神学长庄翊泽带他，不然只凭吴筱宇自己肯定没办法学到这种程度。转念一想到那帮已经升上高二还懒得参加化竞社的人他就一阵头疼，甚至私下怀疑自己的事业会不会后继无人（？）。
“我看大本的内容也没比我的那本有机多多少啊。”郑寰宇使劲地挠挠头，“不管了，我也没那闲钱去再买一套书，我又不像你们就是专心学这个的。诶话说，”小心地看了一眼叶羽，他进一步压低声音，“她原来也是须河的？哪个初中的啊，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
叶羽的肩膀稍稍动了一下。郑寰宇停在半空，吴筱宇一时失语，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凉了半度。吴筱宇开始疑心她是不是根本没睡觉，只是不想看书趴下去听歌了。
教室里吵杂依旧，吴筱宇组织了一下语言再次开口，“应该不是，吧？我不确定。没问过。打听人家的隐私也不太好吧？”
郑寰宇有点泄气地站起身，“好吧也是，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不打扰你复习了，墨子海波他们叫我。”吴筱宇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把郑寰宇拖来的椅子放回原处。叶羽长舒一口气、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额头还有一片红色的压痕，又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是不是想太多。
“咳咳，同学们注意一下啊。”春风站在门口说。门口还站了一个人，是轩辕——分管实验部的年级主任、文2的班主任董乾坤。教室里的吵杂音量只略微降低了些许，春风无奈地笑笑，继续用不大的声音说：“年级办公室那边拿到成绩单和学校的公章了，报夏令营的同学记得去拿成绩单，打印好表格盖章。那边也有扫描仪，可以直接上传。”
吴筱宇听见叶羽戴好眼镜伸了个小小的懒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旁边搭话了：“你要拿成绩单吗？”
“我的在南邺的时候已经拿到了，成绩单和推荐信。表格也已经填好了，晚上直接去盖章扫描。”她平淡的回答一瞬让他有种被拆了台的挫败感，不过还是应了一声：“这样啊……好。”随即起身。
郁范走过来搂着吴筱宇的肩膀，“走了，去拿成绩单。”话里带点方言音调，“你是报的淀大化学对吧？我也报了，碰碰运气。”
“那个……同学，你去年化竞拿了什么奖？”叶羽突然回头问道。吴筱宇心里有点愤愤不平：我还没见过你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啊，大佬好！我叫郁范，理2的，去年化学省二。”郁范一脸乖巧，顺便做了个自我介绍。“数学也撞了个省二。”
吴筱宇心说，你那省二也叫省二吗……假省二能报上淀大夏令营才有鬼。
“不过这位，”趁他发呆的功夫，郁范揽过他的肩膀大力拍了拍。吴筱宇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并对11cm的身高差提出无声的抗议。为什么这帮人都长得这么高？“是国一大佬！超强！我们年级的化学男神！虽然个子很矮。”喂你还上头了是吧。吴筱宇顺口还嘴：“别闹，滚。”
叶羽不解地歪了一下头，看着吴筱宇。后者一边在内心惊呼“有点可爱啊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诶”一边努力组织措辞。“嗯……我们这里一般说的国一是省一的意思，因为证上面的章是国家化学会的。然后一般说的省一省二都是省协会发的证，降一级看就可以了。”
“不管！”郁范再次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小鱼可是国家队级别的选手！金牌不在话下的。”
吴筱宇脸上有点挂不住，“吹也要有个限度，别奶我。”
叶羽闻言微微笑了笑，“那你加油啊。我也知道他很厉害的。”不知为何，吴筱宇觉得这非常普通的前半句回答中有一层敷衍的意味。后半句一定没有。
见郁范好像吃了一惊，她又补充道：“去年化学竞赛省队选拔的时候，我在南邺见到过……嗯，是叫吴筱宇……同学对吧。高二就能拿到省……国一的同学大部分都很强的，我就是运气好一点罢了。”
她话音刚落，郁范立刻心领神会地朝吴筱宇挤眉弄眼，“赛（太强啦）！”又回头对她说，“那我们不打扰大佬看书了，拿成绩单了。”一边拖着后者出门，“走了走了，去拿成绩单去。别老想着撩妹。”
吴筱宇反唇相讥：“别用你的龌龊思想揣测别人，我们最多是友好克制的学术交流。”跟着来到了走廊。
潮湿的热风扑面而来。中午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已经转为阴沉，飘着少许雨滴。郁范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逐字大声复述，用的还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友好克制的学术交流’，你们都已经说上话了？哎，她到底实力怎么样啊，跟你比起来？”后半句又忍不住切回了须河话。
吴筱宇也大声回答，“都比不过你，你才是我们学校最赛的。我就是‘运气好一点’，蹭到了国一的边。”以后只要有机会绝对不和高个子一起走路，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高三了身高还没有超过170。但是在外面总会被认成初中生，好像不只是身高的原因……
“不要逃避问题！”说话间，年级办公室已经到了。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同学，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分别找到自己的成绩单。
只有两台电脑的办公室显然满足不了这么多人线上报名的需求，他们又出发去校门外的打印店。须中北门对面是一个小区，很多学生和家长在这里租房，小区楼下的铺面应有尽有、功能齐全。
“那肯定是她强了，南邺什么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比咱‘县中’强多了。”吴筱宇紧紧把叠好的成绩单护在怀里，打哈哈。出于一些自我保护的心态，他始终对外宣称自己完全是撞大运拿到的真省一，反正别的同学对国初分数都没有概念。她不会也是这样吧？
郁范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怎么这样呢，要有信心！都是俺们须河的初中出来的，就两年，能影响什么？”他把成绩单塞进文件夹，揽着吴筱宇的肩膀下楼。“那时候在梧庄没听过这个名字啊。不会是绪洋的吧，还是复远？一中？”
“谁知道？你这属于对其他初中有偏见，这是不对的。”吴筱宇义正辞严，一边试图逃离郁范的魔爪。
客观来说，在须河市市区的几所初中里，梧庄中学的中考成绩和资源的确是最好的。其次是绪洋中学和复远中学，最后是须河一中。他们共同的初中梧庄中学同时也是最难进的一所，除了有小升初分数线，还需要通过一次入学考试和一次分班考试。须河中学准高三实验班中，来自梧庄的至少占了一半。
“好好好，我错了。——要是你考得比她好，不就恰好证明须中的竞赛水平放在全省也遥遥领先？生物都已经出了两个国一了，数学更不用说。化学……就指望你了。”他们走出了教学楼的范围。可能是觉得刚才的姿势确实太不方便走路，郁范放开了吴筱宇。
“你拉倒（就瞎扯）吧。我感觉她是天才型的，还得靠小天才你来打败。”吴筱宇并不想和别的任何人讨论这个问题，尤其因为对方也是自己初中实验班的同学。
“打败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郁范的音量终于收敛了一点，却又语出惊人。“她有对象吗？我要是跟她谈恋爱，是不是也能拿国一？然后进国家队、拿金牌，走向人生巅峰？”
“什么玩意啊？！”吴筱宇哭笑不得，“你才一直想着撩妹吧。真要有这种好事，她还会是单身？而且这样背后议论别人的情感状况，不太好吧。”正好到校门口了。郁范左右看了看，确保没有车辆通过时拽着吴筱宇冲到马路对面。
“你都知道她是单身了，肯定也对她有想法……”话音刚落，他们钻进阴暗逼仄的小打印店，各占用一台电脑开始写材料，顺带着结束了这个有些奇怪的话题。
雨渐渐下大了。湿度过大，成绩单也软趴趴的。吴筱宇编着自荐信，顺便咀嚼着叶羽的话。还好，郁范没有注意到她只在省选见过自己一面就记住了这种细节来大做文章。也还好，郁范暂时没有发现她是谁。
是因为真的注意到了，还是只是记住了他在班主任面前的说辞呢。过去的两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闭口不谈？还有……为什么，不辞而别？想不明白，不想了。至少她还在继续学化学竞赛，还在履行他们以前的约定。那么，他也要加油了。
但是，还是很想听听她的回答。吴筱宇怀抱着成绩单和新鲜出炉的纸质报名表，重新踏入灰色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