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皎月-II
金秋营不提供住宿条件，他们在离清宁大学几站地铁的地方找了一家价格没那么昂贵的小旅馆住下。吴筱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要习惯旅馆前台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未成年人一起过来住两间房时打量的眼神了。
不过，和叶羽不同，吴筱宇有一起去清宁的舒慧同住。钱菀与主流一样选择了北淀大学，与叶羽合住，比她早一天离开。此前已经听说他们要一起来北淀、又知道他们刚下了火车，庄翊泽就主动嚷嚷着做东请客，吃一顿迟来的三方见面会。
这几天的行程安排非常紧凑。转天上午开完报到会，下午就考数学和物理，难度高得吓人，好在和李悦给的题目相当，重点大约在于考察思维的灵活性。须中能出一个李悦简直就是祖上八辈子积德——虽然这句话对学校不一定适用，吴筱宇想。
吃完晚饭，就再考他们最熟悉的化学。计算量不小、题目还很多，草稿纸用了一张又一张，好在不难。吴筱宇写到最后右手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在心里偷偷咒骂了几句：这已经不只是考专业水平了，简直就是变相体能测试，真正检验了践行“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这句标语的能力。出来之后叶羽说手又酸又冷，顺便和他讨论了一会考点很偏门的有机题。
位置更加偏北的北淀的天气比须河冷了许多。哪怕特意换了厚外套，吴筱宇和叶羽没走多久指尖就冻得冰凉，几乎要失去知觉。况且集中供暖的时节尚未来到，他们对见识暖气的期待遗憾落空。回程的路面上覆满寒霜，在昏黄路灯与莹白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金银交辉。
所有笔试结束后，有一整天的时间参观实验室，还有讲座。舒慧说没什么好看的，提前溜走找他们学校的学长聚餐去了。与他相反，叶羽兴致很高，这里拍一下、那里照一张，结果就是出清宁校门时手机电量只剩下个位数，不得不借用吴筱宇的充电宝。
吴筱宇对此环节同样兴趣不大，只是由衷地觉得这样的生活真不错——总觉得她很少有表现出特别喜欢什么事物的时候，其他让她这么沉迷的也只有化学了吧；她这么喜欢清宁大学，果然就应该和她一起过来，还能见到如此罕有的场面。就算要多复习、多头痛好几天的数学和物理，也已经值了。
回到旅馆附近吃晚饭，吴筱宇再路痴也已记住来回的地铁路线。吃完大半，两人都收到短信，面试分组发在了邮箱。
“看看抽签结果吧。”被如愿一起进入面试的喜悦填满，吴筱宇示意叶羽也登陆邮箱，打开收件箱、下载表格。可能是过于激动了，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看到自己，只看见了舒慧；上下翻动许久、分别找到两人名字后，吴筱宇转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叶羽那边还在加载。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
吴筱宇调转手机方向，推给她看。“这边，都是下午。你在下午第一组第二个。我是最后一组最后一个。”
叶羽仔细浏览了一遍名单，确认无误后瘫在座椅靠背上：“我怎么会这么靠前啊！你这个倒还好，能准备一下午……”
“不能带手机，也没法准备啊。不知道轮到我都几点了，感觉得饿死。”吴筱宇也对这个抽签结果无可奈何，“早结束早好啊，出来就轻松了。也还好不是上午或者分开的，不然要起个大早。我看舒慧就是早上的……”
“对哦，如果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还更麻烦一点。面试完觉得饿不也挺好的，反正出钱的是庄神，使劲吃。只要别被面试老师发现你饿了就行。要不你带点饼干什么的过去？”想到吃饭的事，叶羽的脸色好转许多，对吴筱宇笑道。
吴筱宇也放松了些，两人走回旅馆。“说不定到时候老师也饿了，还都盼着下班呢……”
第二天，面试日。熬到晚上五点半、晚霞都即将溶于夜色，吴筱宇的面试才终于结束。叶羽坐在楼外的长椅上等待，见他出来便展露笑颜，大幅度挥舞着左手。吴筱宇小跑过去，此前等待过久的不耐一时间烟消云散。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有人同行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
叶羽给庄翊泽发消息，让在宿舍等待多时的大前辈出门，并和吴筱宇并肩向会合地进发。一路聊着面试题目与各种突发状况，吴筱宇不需要提醒也压低了声音。叶羽说她那边一切正常，就是按标准流程走了一圈。吴筱宇面试时的确能感觉到老师们的疲惫，最后没有多问几句就直接结束了；他们还让他赶紧找个地方吃饭，别饿着肚子。
走到北淀大学东门口的地铁站内，庄翊泽也已经到了。他看到两位高中生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步上前猛拍吴筱宇的后背，“两位大神可以的，还进了面试，肯定都是优秀营员。”
吴筱宇大着胆子说：“庄神来淀大之后气质果然不同了，又黑了好多。”一边思考：好像很多人都喜欢拍他的肩膀或者后背。叶羽在一边捂着嘴笑，双眼弯成一对月牙。
“别黑我了。你要是军训一个月，你也黑。而且我已经白回来很多了好吧，都过去多久了。”庄翊泽笑容不减，“你们想去哪吃？虽然北淀是著名的美食地狱，我来了之后还没吃到什么好的。哦对了，别吃烤鸭——我来北淀第一顿就和父母去吃的烤鸭，太难吃了，千万别去。还有，你们手下留情啊。这边消费水平还挺高的，现在又是月底……”
叶羽推说自己不是很懂这些，让吴筱宇找。吴筱宇打开在手机里恭候多时的北淀好店备忘录，提议去一家其他省市的地方特色菜。三人一致通过，坐地铁前去。
周末傍晚的地铁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他们拼尽全力才成功上车又撑到下车。“……想不到最后你们还是在须中重聚了。真好，今年须中会有两个化学省队，董乾坤他们肯定要高兴死了。果然是青出于蓝……”今天的庄翊泽好像格外高兴，刚从人挤人挤人的地铁上下来就接着说。
“但愿吧。”叶羽说着，却只是满眼笑意地看着吴筱宇。
吴筱宇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地回，“可不能这么讲。您可是贵为须中化竞的开山鼻祖，第一个高二省一、第一个省队，我们只是站在你的肩膀上……”
进饭馆、找了个空桌坐下，三人轮番点菜。新奇的菜品很多，让吴筱宇目不暇接；等他和庄翊泽点过各自好奇的菜，叶羽加上了唯一一道他们都非常熟悉的酒酿小圆子。
庄翊泽试图煽动吴筱宇喝酒，被连声拒绝。叶羽也劝阻了一两句，庄翊泽只好作罢。他转而让吴筱宇赶紧拿个金牌，上北淀来陪他。
等待上菜的过程中，高中生们撺掇庄翊泽讲些大学生活中的趣事。庄翊泽也不客气，直接打开了话匣子。他从专业课老师的方言口音谈到网球社团的学姐们，不忘提起他仍然没有找到女朋友；室友全都是竞赛出身，课业压力也不小，班里已经有同学联系上导师进了课题组。
他也抱怨说大学里总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杂事，“高中忙得有理有据，大学忙得莫名其妙。明明没有打球、玩游戏或者看电影，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作业之类是一点也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吴筱宇总觉得庄翊泽看他们的眼神带着一些探究与好奇。
很快这就被他抛到脑后，焦点转移到了食物上。这家店能被许多人推荐、拥有很低差评率不是没有原因的，上菜之后他们的话题全部围绕食物展开。庄翊泽在点评每道菜各有滋味的同时看起来还有一丝心痛，大概今天最受伤的就是他干瘪的钱包。他还提议等两位学弟学妹明年带他去清宁食堂蹭饭，吴筱宇连连摆手，叶羽也表示“考上了再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
吃完饭已近晚上八点，三人下到地铁站台。叶羽先默默走到一边等车，庄翊泽趁机把吴筱宇拉到另一个角落：“所以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还高高挑起眉毛，摆明了想听八卦。
“没有关系。”吴筱宇皮笑肉不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冷淡，手里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书包的带子。“就是同学朋友呗，还能怎样？你觉得有什么，战友情？”那根带子在他手中摩挲过来、揉搓过去，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被捏得变形。
“嗯？这样啊。”往淀大方向的车先到了。庄翊泽带着玩味的笑容，和两位高中生挥手道别。
很烦。吴筱宇想着，这种被人刺探内心的感觉太难受了。他和叶羽一起坐上回去的地铁，一路无话。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的叶羽好像迷迷糊糊的，脸颊绯红，到站了都没什么反应，和平时的形象判若两人。
“到站了。该走了。”幸好他还记得该在哪一站下车。吴筱宇拍了拍叶羽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她乖乖地站起来，低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出车厢。怎么回事？“你发烧了？”饭店空调的温度挺高，室外又很冷，的确容易感冒。
“没……”她摇头。
隔离门在叶羽的背后合拢，吴筱宇不得不拉着她向前走了一步。“注意安全啊。怎么了？”
“我没事啦……”还是摇头。
看起来她还是保留了一定的意识的，至少能自己找到房间刷卡进去。看着叶羽进屋后，吴筱宇返回一墙之隔的自己的房间。刚关上门，手机铃声响起；他对着上面的“叶羽”两个字陷入疑惑。“你怎么了？是不是北淀太冷，冻感冒了？”接起来后，他立刻问。
“吴筱宇？”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没有哦——。”
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又说：“小鱼？欸嘿嘿。”声线比平时更高、更柔和一些。语速也变慢了。
啊？“你稍微等一下。”吴筱宇把手机从耳畔拿到正对面用以确认。没错啊，是叶羽本人。她居然也有不用全名称呼他的一天？他还没睡觉呢，这就开始做梦了？他想了想，掏出耳机戴好才继续听。
“就是那个……我的话，酒量超——级差。估计是，酒酿圆子吃多了。嗯！”
听着电话的吴筱宇愣在当场。“这……”为什么一个不能喝酒的人会爱吃酒酿圆子？而且这东西包含的酒精难道不会在煮的过程中挥发干净吗？
“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感觉，这种事……当面说不出来。有点……羞耻。”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啊！不当面就放飞自我了是吧？！吴筱宇瞥了一眼正在专心打游戏的舒慧，觉得自己先戴耳机再听内容的决定无比正确。要是这通电话被他听见了只言片语，恐怕不过几天“江沐某两个排名靠前的同校省一关系不对劲”的消息就会扩散到大半个竞赛圈子。“你还清醒吗？”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好像她心情挺好的。“打电话是，怕忍不住。”
不是吧，还想干什么？为了进一步避免被发现异常，吴筱宇把背包扔到地上，衣服都没换就钻进被子里，严严实实地蒙住脑袋。
“——诶。不告诉你。”就好像猜到了他心里的疑问一样，她说。
吴筱宇哽住，不过这样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叶羽也很有趣。“你……困吗？要不先睡一觉，会不会能好一点？”
“不困。我想想。——对了，嗯。我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去附中。”
犹豫了一会。“……为什么？”他隐约能猜到，但她会说什么呢？
“鱼佬，我在你回来之前就洗过澡了。”舒慧好像打完了一局游戏。“一会你直接洗就行。”
“好的，我知道了。”这个打断的时机似乎巧合得有点过头。好在舒慧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过来掀开被子，应该是继续打游戏去了。
“你室友……？没听到我说话吧？”她小小声说。
“没有。”本来想开玩笑说开了免提的。但是为了他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还是不逗她了。“我戴耳机了。”他又补充道。
“唔——嗯——”伸懒腰的声音。“那就好。嘿嘿。”
别笑了，我好害怕。吴筱宇现在有种莫名的做贼心虚，同时非常庆幸钱菀先走一步，此刻已经回到苏甪。可能是因为他只在短短一小时之前，还信誓旦旦、一脸冷漠地说他们只是“同学”和“朋友”吧。“你在附中起码不用每周只休6小时。”
“不好。——唔，为什么呢？”
“啊，什么为什么？”
“感觉在学校的时候，你好——冷淡。”“好”字的声调拉了很长，吊着他的心轻轻摇晃。
“是吗？”因为……不想被他们看出来。不过这话题怎么这么跳跃。
“可是在外面，就不一样。”
“嗯。”没有被学校同学议论的风险，当然不一样。
“你对我，和对他们，不太一样。我能感觉到。”
好可怕的“感觉”。明明平常已经尽全力掩饰了。“……嗯。”
“不要那么冷淡嘛，好不好。”
“好。”这让人怎么拒绝？
“还有那个。我好像……搞砸了。有机实验。我是不是和有机，八字不合，或者五行相克？”
“还在纠结这个？别想了。”她好像尤其在意这件事。之前没见她这么焦虑过啊。
“因为，不想……”
“不想？”
“好怕又和以前一样，要分开。”
“……”不会的。一定。
“会后悔吗？学竞赛的事。”
“怎么会呢？”明明上次说后悔拉他学竞赛的也是她吧？
“有的时候，会很担心……你其实不是特别想学，我一直在忽视你的感受。”听起来又有点低落。
“没有啊。学竞赛很开心的。”
“那就好。……小鱼。”
“嗯？”
“筱宇。吴筱宇——”
“怎么了？”被喊名字是不可能让人面红耳赤的，一定是被子里太闷了。吴筱宇浑身上下不自在，蒙着头蠕动着翻了个身，并赶紧把露进一丝光线的缝隙重新盖得严严实实。
“圈名。是故意的吗？茜素赤鱼。也带一个磺酸基，茜素红。”
“怎么突然又开始化学了。”当时取圈名只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才参考了她的，现在也确实多了一层含义。
“外号……很可爱。好想和你，多说说话。控制不住。”
“嗯，谢谢。”到底要怎么办啊？
“你猜……我想说什么？”
“我猜不到。”能猜到一点点，但是……她完全醉了吧，怎么会这样！和平常的反差大过头了吧！
“欸嘿嘿，好可惜。你猜不到，我不敢说。”
“……”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攀升，只好沉默以对。
“一直都是这样……醉了，会说很多废话。”
“能听出来。”所以是有意识的啊，还知道自己醉了？
“就是因为还很清醒，才不敢说嘛。”
“啊……”她是不是真的会读心术？
“呜呜，好羞耻——。真的要说了吗？啊——怎么办……”
话题越来越危险了，得想办法拉回来。“怎么，你要承认你对姜柳杨……？”
“诶，我发现一件事。每次这种时候，小鱼都会提到硒碲，而且一直说的是名字。或者是庄神。嗯，对了，有时候还有钟逸帆。”
“那不然呢？你看你每次都管他叫硒碲，听起来关系特别好、特别亲密的样子。还有‘庄神’，哎呀。庄翊泽这么想谈恋爱，又是单身。你看这次来北淀，他见到你高兴的那个样子……”
“哼哼。不许小瞧我的观察力。你肯定是故意的。”
又被她看穿，吴筱宇只能假装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两年了，小鱼。我……”
“嗯？”
“唔……我，说不出来——做不到——你知道的。”
“我确实猜不到……”吴筱宇彻底对现在的叶羽无可奈何。
传来深呼吸的声音。“说真话好难。”
“是啊。”
声音压低了很多，而且好像是凑到话筒边上说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我好想你。”
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觉得不好意思就不要讲出来啊啊啊啊啊……吴筱宇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翻来覆去地扭动，紧紧捂着嘴才没尖叫出声。沉默无声的温暖的棉被向他压来，黑暗得令他愉悦又满足。
“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淹没在他无限放大的心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