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船开得很慢,若不是两岸有山做参照物。刘晓芸都觉察不到前进。往下看,水是深浓的碧绿,深不可测的样子。盯着看久了,瘆人,生怕突然窜出个水怪来。刚进春天,两岸的山还没全绿,新与旧的植被驳杂交替着,有生气,也有死气。
每年春天,刘晓芸生日,都是杜世衡重点表现的时刻。今年也不例外。其实很好理解,这是杜世衡的一种策略。他也开玩笑提过,叫抓大放小。像生日、纪念日这种关键时刻着重表现,做出仪式感,做出记忆点,那么,平时的“疏忽”,包括他经常晚上应酬,或主动或被动地无法照顾老婆孩子,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于是乎,杜世衡早早就定好了龙庆峡的行程。公婆也很配合。一个礼拜之前,赖寻芳女士就坚决表态:“你们去你们的,几天都行,饭饭我带。”这当然是客气话,周末统共两天休息,周一两口子都要上班,所以即便是短途旅行,也只可能在外逗留一夜,哪还有什么“几天都行”。
饭饭也懂事,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这是爸爸给妈妈的“惊喜”,也及时表态说:“爸,妈,你们去玩,我肯定好好学习。”饭饭成绩最近不稳定,都是网课闹的。刘晓芸又多给报了个班,但也是网上学习,效果一般,不面对面地交流就是不行。世衡爸仗着自己是老知识分子,自告奋勇辅导了几天。结果小考错一搬,老头知难而退了。
临行前一天,杜冬爱来电话了,问她生日的安排。还得是闺蜜。接电话的时候是晚上了,刘晓芸坐在床边,杜世衡在旁边收拾箱子。
晓芸轻声细语地:“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是老闺蜜的口气:“你弟有安排。”说着,晓芸看世衡一眼。
杜世衡直起身子,走过去拿过手机,大声大气,用开玩笑的口吻跟堂姐说话:“老夫老妻也不能麻痹大意,得保持新鲜感,时不时来点刺激的。”
晓芸不喜欢世衡这种暗暗的黄腔,愁眉苦脸望着他。
杜冬爱问什么刺激的。
杜世衡这才解释:“去龙庆峡。”又喋喋不休地:“我跟你说,人高人都说了,我这人,沾龙就发财,晓芸跟龙也合……”
刘晓芸抢过电话,跟大姑姐道别:“行啦,不跟你说啦,回来再约饭。”
峡谷拐弯,船微微震荡。杜世衡连忙抓住晓芸的手,十指紧扣那种。一路上,世衡没少给她洗脑。核心思想:他建议晓芸知足。关键词:福气。车轱辘话来回说:“你够有福气的啦!看看你周围那些个人,同学,朋友,包括我姐,都过成啥样了?”
刘晓芸反驳:“你姐不是过得挺好,最近还升职了。”
世衡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船栏杆上模拟人走路:“女人得有两朵花,事业一朵,家庭一朵,都得开。那才叫好。”停顿一下,眼睛望向山又转回晓芸这边,鼻子哼哼出气来:“事业,你没有吗?你早都是单位骨干了。你还有这么好一老公,这么好一大儿子。公婆那么帮衬,和和美美的家庭,你才是社会的中流砥柱。”
刘晓芸笑出声。杜世衡夸起人来,从不嘴软,尤其是夸自己。晓芸深深呼出一口气,是啊,面儿上,她的确说不出什么来。可她那些无法言说的烦恼,谁也看不见。她没有自己的空间,没有自己的时间,她是女人是儿媳是妻子是妈妈,可那个顽强的自己,却被压缩得小之又小。好像一粒消毒泡腾片。她渴望掉进水里。释放。
中介已经开始推荐房子给她。有一房一厅,也有开间。只是刘晓芸一直没敲定。中介推的那套,价格上还是苛刻了些。她理想中的房子,单间就行。哪怕是老旧的筒子楼,或者高一点,没电梯的老房子都行。当然,小王还给她推了个平房,大杂院里的那种。这是晓芸不接受的。她租这个房子的主要功能还是安静。一周几次,她能在里头坐一会儿,看看书,写写字,构思构思自己新小说就满足了。
航船驶过峡口,船体平稳了。远山上有“龙庆峡”三个大字。杜世衡拿出自拍杆,建议自拍。晓芸没想到世衡还带了这个。“我说一二三,一起说‘钱’。”世衡发号施令。晓芸苦笑。她过去拍照都说“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世衡带成“钱”了。算了。说钱也行。只要嘴巴咧开就行。姿势比好,夫唱妇随的样子。
咔咔几张。带了美颜功能,修都不必了。世衡立刻发朋友圈。他让晓芸也发。刘晓芸勉为其难。呵呵,这也是杜总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过去晓芸不大明白。现在清楚了。这张照片,传达出的信息是,他杜世衡有个和谐美满的家庭,是社会的主流。
对的。世衡,包括他父母,永远都在强调这两个字:主流。曾经,他们跟冬爱关系是很不错的。毕竟是亲戚。而且,世衡的这门婚事,还是冬爱当的红娘。但这几年,世衡爸妈,包括世衡,都跟冬爱疏远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冬爱爸走了。人走茶凉。淡一些也正常。但更重要的,是世衡一家觉得杜冬爱的整个状态太不主流。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男友,那就永远是边缘人。哪怕工作再好,有房子,也不行。世衡一家当然没在晓芸面前直接说过冬爱的坏话,但那种排斥,是润物细无声的。连带着,儿子饭饭也被拉拢过去了。有一次,饭饭还操心起冬爱的养老问题。话头是世衡妈抛出来的,由头是饭饭生日,冬爱送了堂侄一套高达。
赖寻芳女士的声音带着点看笑话的意味:“特,以后你梦梦姑老了,你给她养老么?”
饭饭回答很有层次性,大眼睛眨啊眨的:“我大姑还能生孩子呢,最好生一个,要是实在没有,再说。不过我还得顾我爸妈,大姑那儿,一个礼拜能去一次。”好在,说这话的时候冬爱不在旁边,但刘晓芸在侧听着,亦是胆战心惊。
小孩子都那么明白。
旅程还剩三分之一。云层遮住了太阳。峡谷顿时阴森起来。杜世衡屁股靠着栏杆,当官之后,世衡的屁股越来越大,都是肉。晓芸建议他减减。世衡说:“贵就贵在这屁股上,男人,得有点屁股,才能撑得起西装。”不是完全没道理。刘晓芸摘掉太阳镜,世衡看到她眼睛,直接甩出一句:“上次吃饭,谁付的钱?”
晓芸没反应过来,愣着。
“刘毅那次。杜冬爱她们。”世衡的思维很具跳跃性。说话总是一段一段的。
“刘毅付的。”
“咱们请客,怎么能让他付钱?”
“他抢着付,我没跟他争。”
世衡笑得诡秘:“杜冬爱现场什么反应?”他还是叫堂姐大名。
晓芸又愣了一下:“没反应。”
“没反应?不会吧,”世衡不信,“她是不理解这饭局的内涵,还是对刘毅不满意?”停顿一下,又自我解释:“估计十之八九是不满意。高级西餐高级中餐都吃过了,嘴都吃刁了,哪还看得上这道家乡菜。”
晓芸说还没到那一步。
杜世衡嘴叭叭地:“你别觉得好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再怎么着,杜冬爱还是比刘毅高一层。刘毅初来乍到,没房没车,脚还没站稳呢,拿什么娶老婆。”眼朝上翻:“而且,要找也是往下找,请那么一姑奶奶回去干吗?供着?闲的?”
晓芸下意识维护冬爱:“你就这么瞧不上你姐。”
世衡语重心长地:“不是瞧不上,是客观分析实事求是。你拿脚趾头想一想,杜冬爱是好伺候的?扳,扳,多大了?翻过年四十了吧。好在刘毅前头已经有个女儿,他要没孩子,杜冬爱真就一点可能性没有,直接一条线就把你挡出去了。”
晓芸反驳:“真要想生,未必生不出。”又举例子:“毛阿敏四十岁后自然产了两胎呢。”
世衡立刻嚷嚷说:“就是毛阿敏,人家吃的什么用的什么过得什么日子享受的什么医疗,普通人能比么?”哼哼一下:“还有个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呢,杜冬爱上次还说换房,打算换到我们这一片儿。”
晓芸问:“那咋了?”
杜世衡说:“你还没理解,她这是想抱团养老,最终是给咱儿子添负担。”
晓芸轻轻推了世衡一掌:“想那么多干吗。”又说:“真到那一步,咱就真不管了?”想了想转变方向:“人的命,天管定,谁先谁后都是说不清的事。”
世衡拉足腔调:“所以呀,一个孩子,将来负担多重,别说有这老姑奶奶,就是没有。也够咱儿子受的。所以……”
接下来的话晓芸就左耳进右耳出了。世衡又开始做二胎的工作。就跟蚕吃桑叶似的,一寸一寸,他志在必得。
船靠岸了。太阳出来了。刘晓芸戴好墨镜,抢在杜世衡前面朝出船那头走去。
下了船,刘晓芸提议干脆直接开车回去算了。为了说服世衡,她还给了好几个理由。诸如,时间来得及,奋特的作业还要检查。但杜世衡一句话就把她顶回去了:“放心,都安排好啦!既来之,则安之,一年就这一次,你还不好好放松放松。”说这话的时候,杜世衡双手扶着她双肩,一副安抚慰藉的口气。
刘晓芸只觉得放松这个词颇有些反讽。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她没有一秒钟是真正放松的。她像一个AI机器人,身上接着无数管子,每一条都是她与他人的一种关系,逃不开,躲不掉。她觉得自己像被抽干了。
“保证你喜欢。”世衡的这话打断了晓芸的思绪。她知道,杜世衡订了民宿。来的路上就一直铺垫。他为了订这个套房,花了大价钱,带泳池,一级棒的视野,独门独户的小院。事实上,走进小院,第一眼,刘晓芸也是满意的。满是鲜花的玄关,清淡又不失奢华的装修风格,是典型的网红款。只不过,再往里走,刘晓芸便开始觉得不舒服了。凉。湿漉漉的凉。这里是山区,湿度大,平时没人常住,这民宿,多少有点像夹生的米饭。放下行李,杜世衡问晓芸要不要去周围转转。说还有两个景点。刘晓芸说累了,不去了。“那就休息。”世衡兴致依旧很高。
实际上,对于这一晚,晓芸早就如临大敌。小杜总兴师动众砸下重金,就好像公司包装艺人,钱花了,那就肯定要出成果,要表演节目的。
夜色降临,刘晓芸朝外望,层叠的山峦慢慢隐没在黑暗中,山中零星的灯火,跟鬼眼睛似的。夫妇俩坐在床上,晓芸躺着,世衡玩了会儿手机,又看电视,还是看《潜伏》。这部剧,他看一万遍都不嫌多。等一集结束,杜世衡才忽然从床上弹起,赤脚跳到地上,扭头问晓芸:“你先洗我先洗?”
晓芸愣了一下,说:“你先吧。”
杜世衡钻进浴室,很快,淋浴声跟他的口哨声就混在一道了。轮到晓芸了。她洗得慢。最好的情况是,等她出来时,杜世衡已经睡着了。但事与愿违,她走出浴室世衡眼睛睁得溜圆。他伸手拍拍床垫。她走过去,步子迟缓,跟上刑场似的。
她还没沾到床边儿。他就一把搂她过去。
“累了。”她小声提醒。
“没事儿,”他答非所问,“这没人,就你,就我。动静多大都没关系。”
晓芸头皮发麻。她没做好战斗准备。“睡吧。”她的提议愈发苍白。
“你要憋死我啊,”脸跟脸的距离很近,“多久了?”
此言一出。刘晓芸顿时羞愧了。小产也有日子了,她跟世衡一直没续“前缘”。说实在的,她现在对这事儿,厌恶。可她终究是人家的老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似乎有做妻子的义务。想到这儿,她只好平躺下来,跟一块板似的。他脱掉衬裤,露出崭新的内裤。冰丝的。克莱因蓝。这可令她吃了一惊。
“好看么。”他问,“赶上活动买的。”
她笑笑。
他补充说明:“我这也算男为悦己者容了。”
晓芸打了个干哕。
世衡紧张:“不会吧?”又无限遐想了。
“没有,来吧。”
风来接着风,雨来接着雨。思想建设做好了。过程就没那么漫长了。整个活动结束,刘晓芸再次看到克莱因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阵委屈。她打算等天亮以后,劝杜世衡摒弃这种穿着。这质地,这颜色。包括冰丝两个字,她都很不喜欢。
戚问儿也不喜欢“冰丝”两个字。但她把冰丝内裤丢到庞顺笔记本键盘上的时候,外面包着个黑色垃圾袋的。冰丝没办法露出狰狞面目。这也算帮顺子挽尊了。庞顺原本躺靠在椅子上,胳膊长伸跟猿猴似的,眼神迷离,不过他刚吊儿郎当给那塑料袋掀起点缝儿,人立刻就坐正了。
“哪儿来的?”他压着嗓子说话。
“你好意思吗?”小戚的笑容戏谑。
“不是,”从表情看,他已经明白了,“我说怎么少了一件……”
小戚屁股靠在办公桌上:“品味够独特的。”
顺子被噎得说不出话。
小戚继续:“不是我发现的,是我姐发现的。”
顺子舌结,眼神惊诧。
小戚假作委屈:“我解释了,她不信,你现在损害的是我的名誉,懂吗?”
庞顺立刻表示愿意请客吃饭赔罪。小戚的目的达到了。
吃饭,两个人太少,最好三个。小戚想叫曹冉。可曹冉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小戚打电话过去,曹冉直说家里有点事就挂了。后来还是庞顺提议,叫上了唐雎,一个业务员。小戚的理解是,庞顺欠小唐人情,这回一并还了。不过,当麻辣香锅还没上来,冰粉刚吃到嘴的时候,唐雎就把曹冉给卖了。说话的时候还有点手舞足蹈:“那天,你们都不在,我在。哎呦,你是不知道廖姐跟曹冉那尴尬。廖姐苦口婆心,劝曹冉别往坑里掉。曹冉也有点激动……”唐雎的叙述总这样,抓不住重点,难怪总是无法实现销售。
顺子打断他:“因为什么吵?”
香锅端上来了,唐雎第一个下筷子,把午餐肉送进嘴里,还是没揭秘。
小戚问:“别光吃啊,这么难描述吗?”
唐雎这才摇头晃脑地:“也不是难描述。怎么说呢……”啧啧两下:“简单点说就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哎呦,这大瓜。
小戚和顺子对望一眼。这倒有默契。
唐雎又拿筷子头点点顺子:“你问他,他知道。”
戚问儿正面对庞顺,期待他交代精彩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