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惊蛰
三人又往南行了三日之后,终于到达了状元乡界。
状元乡,这座隐在大山中的古老小村镇,清浅的河水穿城而过,将它拥在怀里,古城青石板一块连着一块,河水从四面八方缓缓淌来,江水萦回,四山环抱。岸边低矮的民居倒映在江水里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山水画。而要进状元乡,必经南华门。南华门横在两山之间,从它底下走过,可以看见城门久经风霜,锈迹斑驳。
入了南华门,便可见道路两旁的蜡染迎风飘荡,宛如一条条彩虹,将古城点缀得格外清新。街道两旁栽了许多银杏,小巷延绵不绝,信步走在幽长的青石板路上,一眼望不见头。与太平府的快节奏相比,在这小村镇里,这分安宁静谧便是大好的风光。三人就着江边的石墩坐下,闲适地看着前头横跨河面的石桥,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江边蹲着几名少女,她们正拿着捣衣杵在河边洗衣。背篓里的衣服已经捣好,身边却还散落着许多。狄姜投去注目礼观察她们,她们大多穿着当地独有的蜡染褂子,面上缀着一双不染尘埃的眼睛,三五成群,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微笑。能在这样好的景致里生活,拥有的是淳朴与恬静,未必会比太平府差了什么。梅姐曾经也该是这样的女子。
捣衣女之中也有几人正打量着狄姜。她们没有坏心,只是觉着好奇,村镇人口本就不多,而狄姜三人一看就是生面孔,还是这般好看的生面孔。
问药看着捣衣女的双手皆浸泡在寒冬冰水之中,不由得心中一紧,疑道:“掌柜的,她们为什么寒冬腊月天还在江边洗衣服,何不在家烧一壶热开水慢慢捣?”
狄姜瞥了她一眼,淡道:“你当烧水的木柴不要钱吗?”
问药吐了吐舌头,幽怨地嘟囔着:“凡人真可怜……”
“也不能这样说,你受不了寒冬腊月的江水,所以你觉得她们可怜,但在她们自己看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或许,她们得到的快乐比你更多。”
“这如何可能!”问药龇牙咧嘴,强辩道,“我每日好吃好喝好睡,她们怕是连老东家的糖藕都吃不起!”
狄姜“扑哧”一笑,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哭笑不得。
“怎么,我说的有错?那糖藕在太平府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吃,她们尝过吗!”问药手舞足蹈,看得狄姜和书香接连摇头。
“你又怎知这里没有比那家更好吃的糖藕呢?”狄姜笑了笑,不再与她争辩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她也不指望问药能在这样的年纪大彻大悟,出尘脱俗。
想那梅姐曾在这里出生,而后去了太平府,她吃过南大街老东家的糖藕,李家铺子的肉脯,还有和园的桂花酿,最后连王府的山珍海味也享受过,可结局呢?一句斥责便寻了短见,尸骨被烧成了一把灰,连死后的殓葬也是没名没分的外人。真不知究竟谁会更快乐些。
“你怎么又把衣服洗破了?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没用的东西!”
狄姜正瞧着捣衣女出神,忽听见河对面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抬眼瞧去,便见一貌美的女妇人揪着一个瘸子的耳朵骂骂咧咧,显然已是气急败坏,言语之恶毒,简直骇人听闻。
而那瘸子也不还嘴,由着她骂。
狄姜细细瞧了两眼,发现瘸子手上因浸泡河水而生出了冻疮,但那妇人只顾检查自己的衣服哪里破了脏了,丝毫也没看到他的伤口。
妇人检查完毕,又揪着他的耳朵骂道:“还杵在这干吗?不嫌丢人吗?走,回家!”
“这就回去!”瘸子被她欺负也不生气,反而一直赔着笑,然后听话地拄着拐杖,半吊着身子吃力地跟在她身后,因他的耳朵被她揪着,所以整个身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看上去特别疼。
“老潘真是不容易啊,李姐儿成日都能找出由头来骂他,十几年了,没一日消停!”
“谁说不是,所以说好看的媳妇不能娶,娶回去就跟供了尊菩萨似的。”
“是啊,还不是个安分的菩萨。”
“就是就是,老潘赚的钱全给他媳妇了,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穿给谁看呢!”
围观的人群都嬉笑地看着,言语中皆是替瘸子不值。
狄姜听着捣衣女的对话,只觉得男人做到他这个程度,已经不是丢人而是可怜了,她表示深深的同情。
“长得这么美,没想到嘴巴如此恶毒。”书香摇头叹息,狄姜也不禁扼腕叹息。
问药则已经撸起袖子,义愤填膺一声吼:“哪有这样的泼妇!看我去教训她!”
狄姜见状,连忙将她拦住:“人家的家务事你不要过问。”
“可是,他都快被她给骂死了!”
“人怎么会被骂死呢?”狄姜笑了笑,“没听乡亲们说吗,他们在一起吵了十几年了,若真能分开早就分了,这么多年,该是习惯了。若要死,他也不会是因为李姐的辱骂,他自己都习惯了,你又拿什么身份去生气?”
“还不许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哦,你还能在这里住一世,护他一生不成?”
“我……”
“人家夫妻不管是吵架也好,相敬如宾也罢,都是一种生活态度,他们怡然自得,需要你个外人说三道四?莫不是你在红尘待太久,也变成凡俗邻里了?”
“好好好,我不管了还不行嘛,我看老潘迟早被这个毒妇折腾死!到时候掌柜的您自个儿后悔去吧!”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都是命数,你且不要着急。”
“哼,掌柜的都是理,我说不过你!”问药气得将头别到一旁,不再搭理狄姜。
这时,话不多的书香拉了拉狄姜的袖子,问道:“掌柜的,这篮鸡蛋怎么办?”
“送到潘家就算完了。”
“潘家……或许就是刚刚那个老潘?”书香一脸淡淡。
“呀,我怎么给忘了!”狄姜一拍脑袋,这才恍然想起,“潘玥朗的爹可不就是个瘸子!”
“原来他就是潘辛贵……怪不得潘玥朗不肯回家,有个这般泼辣的娘亲,谁敢回来!”问药忍不下去了,拉着狄姜和书香便往前追去。
这时,山里飘起一层薄雾,烟雨意浓的薄雾在这小山村里荡出了几分古朴微漾。从江上的拱桥眺望古城,便见雾蒙蒙的一片,没有尘土,没有污浊,只有如梦似幻的流水仙山。而李姐儿和潘辛贵却连影子也瞧不见了。
“掌柜的,快算算他们去哪了!”
问药十分着急,狄姜连忙道:“随便找一人问路便是,何必动用算术?”
“哦,我这就去问!”问药快步跑开了,没过多久便又回来了,她道,“我打听到了!潘辛贵就住在村尾的杏树下,房子最破的那间便是!”
狄姜点点头:“我们这就过去。”
问药领着狄姜和书香往山脚下去,一路上问药叽叽喳喳个没完,大多就是在抱怨说:“潘辛贵这人还真是人尽皆知,旁人听到这名字就掩嘴笑,真不知道他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一房泼辣的媳妇儿,惹得全村人都看不起他……”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狄姜道,“潘辛贵看上去模样普通,还瘸了一只腿,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这怎能不招人嫉恨?何况,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还不太安分的样子……”
“所以就招人嫉恨?”
“可不是?妇人嫉妒李姐儿的美貌,男人就羡慕他的艳福,久而久之,老潘就成了大伙的宣泄口,不然,你让他们一腔的羡慕嫉妒恨往哪发泄?”
“我怎么就不觉得那李姐儿有多美?根本就是个毒妇!老潘真可怜……”问药噘着嘴,一路都在发牢骚。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前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村尾的杏树下。
杏花艳了半边天,落了一地的杏红。杏树下便是一方低矮的茅草屋,屋外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但因季节的缘故大多都还只是花苞,只有头顶那满园关不住的杏花惹人瞩目,点亮了此处唯一的风景。
“这李姐儿是个爱花之人。”狄姜道。
问药冷笑着点了点头:“她倒是挺有情趣,不过这意头还真可笑,可不就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吗?”
“好了好了,别说了,有没有这回事还不一定呢,连我们都以讹传讹,那老潘不是太可怜了吗?”狄姜打断问药,示意她不要再以己度人,惹口舌是非。况且因为这个花房的原因,狄姜对李姐儿的印象有所改观。她对李姐儿第一印象是泼辣,本以为只是个长得好看些的村妇,却不想第二印象便是懂得享受生活,在这样一个小村镇里,她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能有着这样的审美和情趣,着实令人惊讶。
三人走近茅屋,便听屋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锅碗瓢盆落了一地。与此同时,空气里传来李姐儿尖锐的叫骂声:“还不都怨你,若不是你没用,我能被他们调戏么!”
“是是是,全都怨我。请夫人消消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老潘的声音唯唯诺诺,活像许久没吃饭似的。
狄姜从篱笆外往里瞧去,便从窗户里瞧见老潘半跪在李姐儿旁边,正收拾着屋里一地的残局。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李姐儿一脸嫌弃,恨不得吃了眼前人。而潘辛贵却全然没有脾气,依然赔着笑,道:“这天寒气重,夫人要打要骂都先过会儿,让我先去给娘子烧壶热水暖暖脚。”
“知道我冷还这么多废话,还不快去!”
“是是是,我这就去!”
潘辛贵点头哈腰,立即提着铁壶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李姐儿则坐在床边,唉声叹气。狄姜看着她姣好的侧颜,虽然有些白璧蒙尘,但五官面庞却是极精致的,气质也并不似普通的农家妇人,她微微有些奇怪道:“这李姐儿有些奇怪,她身上的气泽与常人有些不同……”
狄姜还在思忖这气泽的细节,却听问药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当然不同了,荡妇之气嘛!”
“你又知道了?”
“长了眼睛的都看出来了!”
狄姜连连摆手,摇了摇头:“看人要用心,眼睛不抵什么用。”她说完,不等问药回答,便清了清嗓子,朗声叩门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谁呀?”李姐儿扯着嗓门喊道,“老潘,去看看谁来了。”
“我这就去!”潘辛贵应了一声,很快来到三人面前。他打开篱笆,问道,“你们是?”
狄姜微微一笑,点头行礼:“在下狄姜,受人之托,给你捎了些东西。问药。”她说完,便示意问药将鸡蛋篮子递给潘辛贵。
潘辛贵接过篮子,打开上头的麻布瞧了一眼,立即大惊道:“不知三位受何人之托?这么多鸡蛋我万万受不起,我们可没有什么亲朋好友!”
狄姜心中一酸,心想,他们的日子究竟过得多清苦?一篮子鸡蛋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狄姜又道:“我们路过前方的村镇,在那里遇到了潘玥朗,是他托付鸡蛋于我。”
“是我儿托你们来的?”潘辛贵又是一惊。
狄姜点了点头:“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平日里能多吃一些,养好身体。”
“我儿,我儿……”潘辛贵颤抖着身子,眼眶微微发红。
“他很想你!”问药见他这样,急着安慰道。
“我也甚是想念玥儿,他过得好不好?”潘辛贵说完,立即让开了路,激动道,“看我,太激动了都忘了让你们进屋喝盏茶,恕我招待不周,快请进来。”
“多谢款待。”狄姜并不推脱,侧身走进院子,她也想好好看看,这个种满了花草的院子里,究竟又有着怎样多娇的春色。院子里没有让她失望,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花盆上也鲜少有灰尘,显然是经常悉心打理的。
“这些花儿很漂亮。”狄姜赞道。
“是,我夫人平日里就喜欢摆弄这些。”潘辛贵说完,提着鸡蛋进了屋。
“夫人,是玥朗给我们捎东西啦!”潘辛贵献宝似的将鸡蛋放在桌上。李姐儿看了一眼,刚想说什么,看见跟在他身后的狄姜三人,突然便变了脸色,眼一横,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玥儿的朋友。”
“不像是我们这儿的人。”李姐儿脸色更加阴郁,看向狄姜道,“你们从哪里来?”
狄姜微微点头施礼,微笑道:“我们是太平府人士,来此游玩,多有打搅,望……”狄姜话还没说完,便见李姐儿一拂手,整篮鸡蛋向他们飞来。狄姜侧身一躲,篮子便落在地上,蛋黄蛋清散落一地,让狄姜心中无比心疼。
“你干什么?!”问药指着李姐儿鼻子骂道。
李姐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将三人向外赶:“滚!都给我滚!我才不稀罕他的鸡蛋,真想我们就自己回来!找这些三教九流的捎东西算怎么回事!都滚!”
狄姜被她推搡了两下,鞋袜和裙摆都沾上了污秽,问药想要还手,却被狄姜拦下。
“这是李姐儿的房子,我们是外人,主人要赶我们走,我们没有理由留下。”狄姜并不想与她争执,于是带着问药和书香离去。
“我不希望玥朗和外人有干系!”临走前,狄姜听见李姐儿在屋里大喊,她仿佛能看见李姐儿脚边跪着的老潘,正低眉顺目地恭维她:“是是是,娘子说的最有理。”
李姐儿气急败坏地将屋门重重关上,而潘辛贵从她们进屋到离开,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都什么人啊!我要是有这么个娘,我也不会回家!呸!”问药在屋外跺脚,就连狄姜也不禁摇头叹息:“这一家人还真是奇怪……”狄姜长叹了一口气,带着问药和书香灰头土脸地从潘家离开。
从潘家离开后,三人便在村里找了家客栈休息。说是客栈,其实只是家小小的旅店,约莫四五间房。掌柜的姓孟,是个寡妇,五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膝下无子,闲来无事便将自家的房子改造成了旅店,供往来行人歇脚打牙祭,也聊以慰藉自己的孤独。
状元乡地势偏僻、人烟稀少,平日里没什么人往,所以旅店的房间大多数时间都是空着的,但床铺却十分整洁,想来孟掌柜十分爱惜自己的房子,闲暇之余就打扫打扫。能在这荒山野岭住上这么干净的房子,狄姜也是十分惊喜,立即让问药和书香打了一桶热水洗了个热水澡,换下了连日赶路的脏衣袍。狄姜泡在浴桶里,一边擦拭身子一边唉声叹气:“唉……”
“掌柜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憋得慌。”
“其实我也是……”问药也愁眉苦脸。
“本以为帮潘玥朗带东西是在做善事,却没想到不仅没让二人开心,反而让他们的矛盾加深,不知不觉做了件火上浇油的蠢事,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做啊……”
“是啊。”向来话少的书香亦点了点头。
“连素来沉默不喜发表意见的书香都开口了,可见老潘生活之不易啊……”狄姜趴在浴桶上,双目平视前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问药亦趴在桌子上,双手撑着头,叹息地点了点头:“老潘真是太可怜了。”
“唉!”三人一同叹息,心里都是同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掌柜的,潘玥朗一定会有出息的,对吧?”问药凑近狄姜,一脸的希冀。
狄姜不忍再瞒她,于是点了点头。
“他爹呢?能荣华加身吗?”
狄姜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掌柜的太敷衍了!”问药蹙眉。
狄姜怕她再继续纠缠,于是淡淡道:“我算不到他的未来。”
“又是算不到未来!这世上还有你算不到的事情!”问药抗议,“您之前也说算不到瑞安王爷的未来,可他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吗?我看他比以前更加英俊了,那气息……简直无法形容。这次,你也一定可以救老潘的对不对?他会跟着儿子享尽荣华富贵的对不对?”
“瑞安王爷的事我确实不清楚,我也并非万能。”狄姜摊手,打断问药接下来的话,“何况像老潘这样的夫妇世间有许多,你一时看不惯,过几日也就忘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您不是说带我们来春游吗?游山玩水而已,哪有正事。”问药见狄姜不想帮潘辛贵,于是也跟她装傻。
狄姜懒得理她,翻了一个白眼便裹了浴袍起身上床。
“掌柜的,你就睡了?!”问药跑过来,揪着狄姜的被子。
“不然呢?”狄姜横了她一眼。
“给我们传道授业解惑呀!”
狄姜摆摆手:“与你们聊天太无趣,我更愿意与周公聊天。”
狄姜抓住被子的一角,与问药抢夺,而问药却迟迟不肯放手,于是狄姜索性松开手,只听“扑咚”一声,问药便四脚朝天摔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狄姜抢先说道,“而且我真的与周公有约。”
“周公是天上的神仙,哪是我们可以结识的?掌柜的自己想睡觉,也不找个好些的理由!我不理你了!”问药从地上爬起来,气得掉头就走。书香面无表情,走过来放下床边的幔帐,又吹熄了床头的蜡烛,道:“掌柜的早些休息,我退下了。”
“你去吧。”
狄姜赞赏地点了点头,心道:“就喜欢这种干实事还话不多的侍童,他与问药一静一动,倒是极为互补。”狄姜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梦见自己与一身着白色衣裳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下了一整晚的棋。
棋下到最后是狄姜输了。
男子问她:“许久不见可有礼物?”
狄姜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大包花生扔给男子,还故意强调说:“这是我亲自摘来,亲自炒的,下酒吃最是合宜。”
男子心满意足地接过花生,摸着胡子哈哈大笑:“那是老夫三生有幸了。”
翌日,狄姜起床的时候,冬日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三人走出客栈,便见日头高挂在穹顶之上,暖化了四周山上的皑皑积雪,虽然山顶上还烟雾缭绕,盘桓着早春的迷蒙,但较之昨日的阴冷已经好了许多。今日是个赶集日,街道两旁摆满了商贩的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倚山而建的村镇尽显生机。
狄姜见街对面的小摊上挂了一面白色的锦旗,锦旗上写了“酒酿”二字,于是跑过去,在摊位上坐下,对摊主道:“来两份。”
“好嘞!”掌柜吆喝一声,立刻开盖下锅。
问药和书香紧挨着狄姜坐下,问药见状疑惑道:“我和书香都用过早饭了,掌柜的要用两份吗?”
狄姜摇了摇头:“我只用一份。”
“那还有一份呢?”
“等一位老朋友。”狄姜微微一笑,刚说完不久,便见不远处走来一个身穿青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后背着一把半人高的木剑,手里捧着一个褐色的土罐子,罐子的形状与酒坛相仿。旁人见了或许以为他捧着酒坛,但狄姜知道,那里头放着的是梅姐的骨灰。来人正是钟旭。
而他的身边正是多日不见的武瑞安,他身穿一身素色常服,面色较之病榻之上有所好转,但也没好太多。可就算粗衣麻布,面色蜡黄,也依然无法掩饰他的美貌,一路上引了不少人侧目,其中大多是女子。
问药一见了他便两眼放光,立即迎了上去:“王爷!竟然在这里见到你,我想我们一定很有缘。”
狄姜亦言笑晏晏地朝他们扬了扬手帕:“哟,钟老板,你怎么也来这儿了!”话音刚落,便见钟旭通体一震,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才在角落的凉亭下看见了狄姜。
“你怎么也在此处?”钟旭惊道。
“这不是奴家问您的话嘛,您怎么反问我了!”狄姜灵机一转,指着问药道,“问药的远方表亲病了,我来给他治病。”
“哦?不知是什么病需要劳烦狄掌柜大驾至此?”
“腿疾。”狄姜边说边叹息,“断了一条腿。”
钟旭看着狄姜,眼里充满了质疑,嘴里却道:“狄掌柜悬壶济世医术精湛,叫人佩服。”
“是啊是啊……”狄姜笑着点了点头,十分坦然。她面色如常地说着,问药却不禁拉了拉她的衣袖,冲她挤眉弄眼,在她耳边低声道:“掌柜的,我哪有什么表亲!”
“你权当老潘是你远房亲戚便是,反正你也很是心疼他,认一房也无碍。”狄姜低声笑道,说起谎话来连眼皮都不带眨。
“您可不是说不能管凡尘俗事嘛?”问药急道,“您要是治好了老潘,不就算是擅改了他的命格,到时候遭天谴怎么办?”问药在一旁瞎着急,狄姜见她立即要露出马脚,便在桌下踩了她一脚,让她不要废话。问药不敢再多嘴,于是低着头看着脚尖,眼睛里很有些委屈。
狄姜也不管她,随即又对钟旭笑道:“道长您呢?何故会长途跋涉至此?”
“我受王爷之托,陪他一起殓葬阮青梅。”钟旭看了眼身后的武瑞安,手里握紧了骨灰坛子。
武瑞安此时也注意到了狄姜。他远远地朝狄姜点了点头,微笑了下,便算作见礼。狄姜没在意,也只是点了点头便移开了眸子。
她的目光都聚集在钟旭身上,半点儿也没看武瑞安。倒是问药一个劲地在狄姜耳边说:“这王爷看着真面善,莫不是上辈子见过?”
狄姜呵呵一笑:“长了这样一张脸,与谁都面善。你可别想多了。”狄姜说着,招呼钟旭到自己这桌坐下,又是谄媚地一笑道:“奴家多点了一碗酒酿,钟老板吃了暖暖身子?”
钟旭头一次被一个女子这样捧着,面色有些古怪,但想起这人历来便是如此,也没多想,还是在狄姜对面坐下。武瑞安亦是落座。
狄姜将酒酿递到了钟旭面前,然而钟旭却又将碗推了回来。
“道长不喜甜?”狄姜疑惑。
“咳咳!”书香咳嗽着推了狄姜一把,她这才恍然想起道士不饮酒。
狄姜连连摇头叹气:“真是可惜了,这家的酒酿十里飘香,闻着就醉了,你却吃不得。”为了证明似的,狄姜将那多出来的一碗也吃了。一颗心全扑在了钟旭身上,全然忽略了对面的武瑞安。还是问药想起他来,又给武瑞安添了一碗酒酿。
而钟旭则铁青着脸,给自己要了一碗小米粥。
狄姜靠近了钟旭,坐在他身边吃,且毫不避忌地盯着他看。他实在被她盯得烦了,才蹙眉道:“狄掌柜有何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几日不见,想念得紧,想多看看你。”
“……”
钟旭不再说话,索性低头喝粥不理会她。
从狄姜这个角度便只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她又道:“道长为何愁眉不展?”
“习惯如此。”
“哦。”狄姜点点头,不再打扰他用餐,等他差不多快吃完了才又问道,“道长打算哪日为梅姐下葬?”
“明日。”
“明日可是惊蛰呀!”狄姜惊呼。
“是。”钟旭淡然点头。
武瑞安疑惑:“可是有何不妥?”
狄姜转了转眼眸子,道:“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该要惊动地下的虫子了。”
二月惊蛰,春雷动,百虫从冬眠中苏醒,阳气日盛一日,天气日渐回暖。对凡人而言,这是春耕之始,是好事,可于修炼的精怪而言恰恰相反,这是整年里天雷最多的日子。每年都有十之八九到了修为的精怪在天雷劫里殒命,只有不到一成的熬过去,等待来年的天劫。如此年复一年,待熬过百年雷劫,才能得到飞升。
“掌柜的。”问药额头冒汗,一脸惊惧。
“怎么了?”
“我怕……”
“怕什么?”
问药指了指头顶,狄姜瞬间会意,她大笑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主仆三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按照你这个修炼的速度,过个一两千年,雷劫也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就放宽心吧。”
书香“扑哧”一笑,被问药瞪了一眼。
钟旭闻声抬头,眸子里写满了疑问。狄姜不想太过失礼,不禁掩面而笑,可这在钟旭和武瑞安看来,她们就更加奇怪了,眼放精光、眉飞色舞,宛若盘丝洞里的女妖物。钟旭看了直摇头。
“狄大夫慢用,钟旭告辞。”钟旭自顾自吃完,懒得与三人寒暄,在桌上放下些许铜板便起身离去,半点儿不做停留,动作快到就连武瑞安都是一愣。武瑞安坐在原处,手持甜酿,继续喝也不是,跟着钟旭走也不是。
“钟掌柜别急着走呀!”狄姜追上去,他却当没听见。
狄姜快步跑上前,拦住他:“道长为何这样着急?”
“家中还有黄口小儿,不懂世故,处理完毕我需速速回府。”钟旭一脸不耐,眼神里充斥着“我可不像你,整日游手好闲四处坑蒙拐骗”这般神色。
狄姜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对他道:“钟掌柜说的是,那狄姜就不耽误您了。”
钟旭双手抱拳,铁青着脸与她点了点头,然后背着包袱离开。
“哎,他还是这么无趣……”狄姜打了个哈欠,对书香道,“去付钱吧,我们该走了。”
书香听话地起身付账。问药看着王爷,十分不舍:“掌柜的,王爷还没吃完呢。不如等王爷吃完了,咱们带他一块儿玩?”
“玩?”狄姜睨了她一眼,“我们有正事要做。”
“什么事呀?”问药一脸疑惑。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去给你的远方表亲治病,腿疾!”
问药一听,立刻两眼放光:“掌柜的,您当真的打算出手救老潘?”
“嗯。”昨夜下棋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老潘的腿其实是可以治的。
“我就知道掌柜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很关心老潘却故作冷漠,对吧?”问药抱起狄姜,一脸谄媚,差点儿就要亲到狄姜的脸。
狄姜一把推开她,嫌恶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被钟旭小瞧了去。”
这也是实话。被人说游手好闲,着实丢脸。
狄姜说完,与武瑞安遥遥俯首作揖,便算作告别,转身离去。书香紧跟在她身后离开。问药在狄姜和武瑞安之间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狄姜。
武瑞安放下甜酿,一人看着离去的主仆三人,目光很有些复杂。
这狄大夫看着年纪轻轻,却十分沉稳,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年轻貌美女子对着自己的脸无动于衷的。
还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