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妖物志:怪屯32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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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丑牛

怪屯由于是山区,土地非常金贵,村上的房子盖得很拥挤,一家挨一家,山墙接山墙。墙都是从山上挖的石头做跟脚,然后用版筑,或用土坯垒。房顶缮的都是黄白草,只有石头家是瓦尖飞,在房山上扣了两趟瓦,因为石头的老婆和爷爷李病吾都是先生,家景比别人好一点儿。

生产队的牛屋在村东头,三间,也是草房,不过比户家的略大一些。房子是北屋。全队两惧牛,两头驴。所以,牛屋里一头两个石槽,三个槽喂牛,一个槽喂驴。俗话说,一个槽上栓不住两个叫驴,真不假。三个槽上的牛吃草时都安然无事,各嚼各的,唯有驴槽上的两头驴却不安生,光咬架,不时门儿——昂!门儿——昂!叫一阵,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了。

不过也不能说牛们就没事。那头尖屁股、豹花脸的母牛,拴到哪个槽上,哪个槽上的牛就立楞着眼,用角抵它。这头牛有个名字叫花脸。牛把李长有是个偏心眼家伙,花脸被抵以后,也不同情它,反而从墙上取下鞭子就打。他也不喜欢花脸。花脸瘦楞楞的,夹膀,尖臀,没力气,车拉不动,犁地也不扛墒(地犁不直)。牛觉得它丑,人也觉得它丑。人和牛都不爱见花脸,花脸心情就不好,生活也不好。这样,就把花脸单独拴到一个槽上,别的槽拌鲜草,它的槽拌隔夜剩草,别的槽撒黑豆料,它的槽什么也不撒,只泼清水。

因此,别的牛槽上耳鬓厮磨,絮絮索索,就连驴槽上也吵吵闹闹、红红火火,只有花脸单槽独处,忧郁地咀嚼着,咀嚼着它的孤独和落寞。

唉!可怜的丑牛啊!

1974年11月21日夜里10点46分(李四馍提供的时间,他开夜车复习功课),李长有点着挂在二檩上的马灯,回家跟老婆亲热去了。这马灯是长夜亮着的,只是人睡以后,将灯焾捻小点儿;屋里拴这么多牲口,没个灯照着可不行。靠后墙用土坯垒个土炕,炕里铺的麦秸,柔软暖和。李长有平时就睡在那里,每天多给他记两个工分。

那时候粮食还很紧张,天阴下雨或农闲的时候,许多社员晚上就不吃饭。不吃饭光饿,所以就早早的睡了。10点多钟,除了牛屋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外,整个怪屯黑的就跟死了一样。

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山里的风很响,像有几百万只老虎张着大嘴在吼。

这时全村的人都在睡着,就是李长有,在跟老婆热乎以后,也死死的睡着了,啥时醒来才会回到牛屋。

就在这个时候,两头驴又打起来了,咬,踢,“门儿昂门儿昂”地叫。它们把栽在槽头的木杆子撞倒了。木杆倒下去后,砸着了吊在檩上的马灯。吊马灯的绳子烟熏火燎,早就朽了,孬好一碰,就掉了下来。而马灯的下面,很传统的放了一罗头麦秸。麦秸本来就易燃,加上浇了一壶煤油,兴高采烈的就着起来了。房顶上垂下来许多灰絮缕,下面火焰一烤,灰絮缕就像刺火箭一样,刺溜刺溜往上蹿。房顶的高粱箔子和黄白草都是干透了的,立刻就热烈响应起来。当房顶被烧透,火焰从房子里边窜出来后,狂风一吹,“轰隆隆”如雷一般轰鸣。这火焰不往上边窜,却像一条巨龙,又像房脊上架了一个巨大的火焰喷射器,火头子贴着房坡从东边向西卷,刹那之间,就从牛屋卷到了与牛屋相邻的李馍家。李馍家西边是李长有家,李长有家西边是李石头家——要不了半个钟头,整个怪屯就会成为一片火海。而此时,全村人还都在梦中。

就在这时,从村东到村西,响起了剧烈的撞门声,哐!哐!有的门响一声,有的门响两声,而且大部分门都被撞倒了。人们被撞门声惊醒,以为来了强盗,可是冲门一看,却看见了从东面滚滚而来的通天大火。可是门怎么会倒了呢?循着不断远去的撞门声望去,他们看见了花脸——那头牛也憎、人也恶的丑牛。它用豹花牛头在挨家撞门,速度非常快,撞一下或两下就往下一家跑。

这场大火烧得很惨,整个怪屯给烧光了,另外四头牛、两头驴也都烧死了。而丑牛花脸却不知道是怎么撞开牛屋的门跑出来的。村上的人却没有一个伤亡。两个钟头不到,全村就成了一片灰烬。全村人都站着发愣,望着面前的灰烬感到后怕:再晚逃一步,人不也成了一段正在冒烟的焦糊糊了吗?这时他们才突然想起了牛,想起了丑牛,是丑牛给他们报了警,是丑牛用头撞开了门,让他们省去了摸黑开门的麻烦,为逃命争取了时间。如果不是把门撞倒,肯定会有不少人家在慌乱中拉不开门闩,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将头扭向村西,去寻找丑牛花脸。村子最西头是全村唯一的外姓人娄庆家。娄庆的房山头就挨着麦地。娄庆家的房坡上还有一点明火,照见丑牛花脸躺在麦地里。人们“哗”一下都向那里涌去。他们看见花脸的豹花头上满头是血,两只又细又弯的牛角不知撞掉到了哪里,牛角根只剩两个白色突起,突起上挂着血丝。

花脸不是蜷腿卧着的,而是四腿伸着,像死了一般躺着。但它显然没死,人们看见它的头歪着,伸着舌头,一下一下地撩地上的麦苗。它肯定非常饿。狗日的李长有!昨晚仅给花脸的石槽里倒了半筛麦秸。

因为11月了,天很冷,风又大,星星洒洒的雪花吹打在脸上。就有两个人把披在身上的被子揭下来,盖在花脸身上。李长有哭了起来,蹲在牛头旁边,把周围的麦苗採下来,扔在花脸嘴边。

全村人的命都是花脸救的。花脸从此就成了怪屯人的宝贝,成了怪屯人的祖爷爷,怪屯人敬着他,娇着他,护着他。夏天,让他吃最嫩的青草。冬天没有青草,李长有就到麦田里给它割麦苗吃,大队支书谷保堂骂了几次也不中。不论春耕或秋播,再忙,也不让花脸干活。花脸整天被拴在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李长有天天拿个竹扫帚在它身上扫,一是给花脸刷痒,二是刷花脸身上脱掉的毛和沾上的草屑灰尘。他一没事就拿个蝇子拍站到花脸身边,看见蝇子、牛虻飞来就打。这天花脸卧在地上,屁股底下流了一滩鼻涕样的东西。李长有的孙子不懂事,拎根竹棍去戳牛屁股,戳得花脸大叫一声跳起来。李长有大怒,夺过棍子就打孙子。孙子只有7岁,尖叫着往家跑。可是李长有不解气,撵着打。媳妇出来了,护儿子,李长有二话不说,连媳妇也打起来。媳妇的娘家爹正好来女儿家走亲戚,就出来护女儿,李长有竟又对亲家大打出手,让外村人传成一个笑话。

花脸是头母牛。那天李长有打了孙子、打了媳妇、又打了亲家以后,仍怒气不息。他回到树下,心疼地用手在花脸身上抚摸着。这时,他注意到了地下那滩鼻涕样的东西,也注意到了花脸红肿的水门。喂了几十年牛,他当然是有经验的。他知道,花脸是发情了,春二月,是牛跑栏的季节。

不只是他,村上其他的人也注意到了。于是,就有了一个不约而同的想法:给花脸跑栏。人是要结婚的,不管男人或女人,一辈子不结婚,不尝尝异性的滋味,那是人生最大的遗憾。做父母的,最对不起儿女的事,就是给儿子说不下媳妇,或是给女儿找不下婆家。

人畜一理啊!全村人都有这种心情,并且成了一桩沉重的心事:要让花脸结一次婚,跟公牛交配一次。

花脸不是没跟公牛交配过。但是它丑啊!公牛都不上,反而踢花脸,抵花脸;人逼得急了,就抵人。所以,至今花脸也没交配成过。每年二八月交配期,花脸的屁股底下都要流出大量的白带,水门红肿,昂着头,发出“哞哞”的长叫。他一定煎熬得很痛苦。现在,花脸连角也没有了,头上一大片疤瘌,连毛也不长,比原来更丑了,公牛们肯定更看不上它了。但这是全村人的心愿,不让花脸跟公牛交配一次,就像不给自己的儿子说媳妇、不给自己的女儿找婆家一样,会使他们憾恨终生啊!

于是就想办法。

第一个办法是李长有想的。他把一条苏体花被单从被子上揭下来,蒙在花脸身上,特别注意把头盖严。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既然公牛都嫌花脸丑,用花被单一盖,公牛就看不见它的丑样子了。特别是花被单,花脸一披,像穿了一身花衣裳,像披了一件婚纱,花脸就俊俏了,公牛们肯定喜欢。当然,花脸的屁股必须露在外面,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天全屯人像过节一样——不,像真的给花脸办婚礼一样,都围在牛屋院一棵构树下。花脸身披翠花婚纱,拴在构树上,李长有左手牵着牛绳,右手拢着牛头,在牛头上轻轻地抚拍着,像一个幸福而骄傲的伴娘。

公牛被牵来了。可是那头公牛还没走到花脸跟前,就一声长哞,猛地一摆头,挣脱缰绳,撒腿就跑。它是被花脸吓着了,不知眼前这花里胡哨的东西是个啥怪兽。全村人围追堵截,捉住了公牛。娄庆、李石头、李大馍几个人在前面使劲拉着缰绳,李二馍、李三馍等人在后边推着屁股,费了好大劲才把公牛推到花脸跟前。怪屯人上演了一幕真正的拉郎配。眼看公牛的嘴就要触着花脸的屁股了,公牛皱着鼻隔子只闻了一下,却一头抵在花脸的屁股上。花脸叫了一声向前冲去,一下子就把伴娘李长有撞了个仰八叉。

看来这办法不行。

李石头想出一个办法:把公牛的眼蒙起来。这次慎重了,大家充分讨论他的可行性。一致认为,蒙着眼不行,公牛看不见母牛,咋发情?不发情那东西是软的,而且藏在牛肚里根本就不出来,咋交配?

但这办法毕竟给了大家启发,于是李大馍想出了第三个办法,最后竟让花脸交配成功。他们另外又牵来一头母牛,全身金黄,白脑门,黑鼻梁,臀部浑圆,非常漂亮。人们把公牛牵来后,公牛就一见钟情了,大叫一声,直立起来,向母牛冲去,四五个人拽它不住。眼看就要骑到母牛身上了,这时李大馍突然用一条褥子蒙住了公牛的头。与此同时,李石头立即把黄母牛拉走,李长有把花脸拉过来,站到了黄牛刚才站的地方。牵公牛缰绳的人一下子松了手。于是,那头公牛就凶猛地咆哮一声,人立而行,两条前腿像张开的两只臂膀,一下子将花脸抱在怀里。花脸浑身颤抖,痛快的大叫着。李长有竟激动得泪花子绽了一脸。

秋天的时候,花脸生下一头牛犊,红毛,白鼻子,四蹄粗壮,非常可爱。花脸经常伸出长长的舌头,把牛犊身上细柔的红毛舔得像打了发蜡。

但是,牛犊刚满月,在一天深夜里,却被北山上下来的一只土豹给拉走吃了。李长有那天晚上又回家跟老婆亲热去了,牛屋里点着捻小了的马灯。他怕小牛犊跑出来,就把门掩了,门缝对齐,这样牛犊从里边是无法把门弄开的。但从里边弄不开,从外边却是很容易弄开的。一只土豹在外面轻轻一撞,就给门碰开了。当时小牛犊正在屋中央的草箩头边玩耍,把箩头里的麦秸拱洒一地。豹子进来了,刁起它就跑。其他几只强壮的犍牛吓得浑身发抖,有两只站着的,竟扑腾一声瘫倒在地上。花脸是卧着的,猛地跳起来,挣断缰绳,冲出门去。但豹子奔跑的速度在动物中是最快的,外边沟壑纵横,林莽丛杂,等花脸冲到门外,豹子已渺无踪影。

但花脸还是不顾一切的向黑暗中冲去,不知它是循着豹子的踪迹,还是漫无目的,一下子就被黑暗吞没了,只听见无边的黑暗里一声声撕裂肺腑的牛叫。

李长有推开女人,一丝不挂的就往外跑。他听出来那是花脸的叫声,是痛楚悲恸的叫声,是响彻在旷野里的叫声。他知道花脸出事了。他飞奔到牛屋里,果然,花脸不见了。他把灯头捻亮,看见其他牛异样地索索颤抖着,他明白了,肯定是有大牲口(山民叫虎豹为大牲口)摸进来了。他看见门口地上有几片血迹。他当时没想到是牛犊出了事,他以为是花脸让老豹子背跑了。他从门旮旯里捞一把铁锨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花脸叫老豹子背跑了!花脸叫老豹子背跑了!老豹子要吃咱们的祖爷爷呀!都快起来呀!

刹那间,全村的男人们都光着身子、拎着家伙冲出来了。牛叫声已经非常遥远,但仍能听到。他们没人指挥,一个个向黑暗处冲去。

天明时,人们找到了花脸。花脸完好无损,只是疲惫异常,伤心异常。它瘫倒在一处悬崖上,昂着头一声声的叫着,声音已经嘶哑,双眼山泉一样流着泪水。人们这才意识到,不是花脸出事了,是花脸的儿子出事了。

人们要把花脸牵回家。但牵了几下,花脸卧着不动。李长有就不让牵了,他要陪着花脸。大家看李长有没穿衣裳,裆里的东西滴溜甩乖的。但也没人笑他。由于都只穿了条裤头,也给他匀不出衣裳来。娄庆说,长有,回去我给你拿件衣裳来。

后来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只有李长有陪着花脸。等吃了饭娄庆拿着衣服送来时,花脸和李长有都不见了。

花脸不回家。它要寻找它的儿子。它也知道儿子肯定已经被豹子吃了,那么,它要找到吃了它儿子的豹子。

它在漫无边际的大山里寻找着。

而李长有,就跟在它的身边,赤身裸体,像个野人。

村上的人也都知道,花脸不找到儿子或吃了它儿子的豹子,是不会回来的。他们也都撂下地里的活计,拎着家伙,到山里去寻找豹子。一天,两天,三天。那时正是三秋时节,玉米,谷子,高粱,水稻,都长在地里,熟透了,籽儿往地上落。外村的庄稼都收了,开始整地,备耕。可是怪屯的人吃了饭就往山里跑,中午带着干粮也不回来,一直找到昏天地黑才回家。大队支书谷保堂(见《奇猫怪狗》)早上起来堵门子,但堵了这个堵不着那个,堵了那个又堵不着这个。后来他站在村中央的石碾上,用一个广播筒给大家念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备战备荒为人民。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又说,谁再上山,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就是反对毛主席——可是谁听他的,苍茫的晨色里,人们像老鼠一样,出溜出溜都跑了。气得谷保堂大骂,我日你们先人!怪屯真他妈怪!怪怪怪!啊呸!

直到第六天中午,人们才在一处悬崖下发现了豹子。人们奋不顾身,将豹子团团围住。豹子非常凶猛,扑倒了几个人,舌头一舔,就把人脸上的肉刷下来了,刷得人满脸淌血。但没人退缩。当把娄庆扑倒时,为了不让豹子再跑动,娄庆扔了手中的棍子,双手抱住了豹子的脖子。于是,几十根栗木杠子一齐向豹子擂下来。豹子没来得及咬娄庆第二口,就被乱棍打死了。

人们把豹子抬回村,剥了皮。肉分分吃了,豹子皮蒙在村中央石碾上的磙子上。晾干后可以拿到城里毛皮收购站卖钱的。当然,人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想把豹皮放到村中显眼的地方,希望花脸能够看到或闻见气息,早点回来。

果然,当天下午,花脸就回来了。它的身后跟着李长有。李长有仍然一丝不挂,几天时间,竟然毛发纷披,又黑又脏,丑陋的阳具像掉出来的一节肠子,在肚子底下甩来甩去。他也不害羞。站在碾盘周围的大闺女小媳妇们竟也不害臊,定定地望着他。当走到四五十米处时,花脸看见了石磙上的豹皮。它猛地飞奔起来,锐不可当。他窜起数尺高,一头向豹皮撞去。它以为那就是吃了它儿子的豹子,却不知道是蒙着豹皮的石磙。

只听“喀嚓!”一声,花脸的头被撞得粉碎,脑浆和鲜血像爆炸了一般逬溅开来,将围在碾盘边的人溅成斑斑驳驳的豹子,石雕一样愣着。

李长有扑倒在花脸身上,拍打着花脸大哭:爷呀!爷呀!我的爷呀!

变成石雕的豹子也都活了,扑向花脸,响起一片哭声。

花脸的肉没有吃(那时的肉多金贵呀!),而是埋掉了。在怪屯东北角的艾娥庙(见《艾娥庙》)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坟,里边埋的不是人,而是牛,是丑牛花脸。怪屯人都叫它牛爷坟,每年都有人在坟上烧纸、上香。

附记

天地间,人最对不起的是牛,让它吃世界上最坏的食物(草),干最累的活(耕地、拉车),等到老了干不动的时候,却把它杀了,而且吃了,而且是香喷喷的吃了,高高兴兴的吃了,理所当然的吃了,心安理得的吃了。人真是以怨报德的家伙啊!可是丑牛却以德报怨,终于让人感动了一回。

这里想补记另一个动物以德报怨的神异之事。因是一位县团级党政干部亲历亲述,所以让人疑而又信,信而又疑,一颗灵魂在科学与神秘、真实与虚幻的五彩斑斓里迷失了家园。

姬某是伏牛山区一家三线厂的党委书记,爱打兔子。因是军人出身,枪法极准。每周日必猎装出坡,归,则猎枪做了扁担,三五只兔子,悠然在肩矣。

文化大革命时,军工厂派性激烈。姬某被打成走资派,各派群众为表明自己最革命,就把姬某当作了篮球,竞相争夺,比赛看谁斗争的场数多,对敌狠,收获大。姬某无法忍受,即在一天黎明前人们革命警惕性最放松的时候,越墙而逃。他穿过树林,爬上山坡。然而他很快就被革命群众发现了,各派人马呼喊着一起追来,“姬××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姬××畏罪潜逃,死路一条!”

姬某想,这一次抓回去不得了,可能真的会把自己打死哩。眼看造反派们追上来了,山坡上光秃秃的,无处躲藏。他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他身边的草丛里,忽然站起一个白胡子老头,用手一指,说:“快钻到洞里藏起来吧。”姬某一看,果真身边有一个山洞。他头一低就钻了进去。

成群的人就追上来了。他听见脚步声从他的身边杂沓而过;他感觉到杂沓而过的衣袖带起的微风搧在他的脸上。他索索而抖,想着藏在这里太不保险了。

但人过完了,他并没有被发现。

“出来吧。”那个老人说。他出来了,眨眼看看,山洞却不见了。原来并没有山洞。他曾多次到这个山坡上打过兔子,也从来没发现过这里有山洞。可是他刚才分明是钻进山洞里了呀?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狐疑地转身去望白胡子老人,可是老人也不见了,只有一个羊羔子似的巨兔在草丛里蹲着,两只前爪如人手相扣,垂于胸前;长耳抿如道冠,一双圆目慈祥地望着他。姬某,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突然就想,那个老人就是这只兔子变的,是这只兔子点化了山洞,是这只兔子救了他。

从此,姬某终生不食兔肉;且不顾身份,不顾影响,经常讲他遇到兔子精这段奇事。并谆谆告诫人们:兔子不能打啊!可不要打兔子啊!兔子待人好着呢,那年把我的命都救了!

真是兔子救了他的命么?救了他这个双手沾满了兔血的猎人么?也许不是,它只是修了一座佛,是用猎人做的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