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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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两个人不再注意天光,窗上的光亮由弱到强,再转为黑色,都未在意。有人会蹑手蹑脚进来,在榻上放一个木盘,那是简单的粥食。老人已经很少进食,气息微弱,说话十分费力。到了第二日,老人说出两个字:“参汤。”仆人端来一碗参汤,舒莞屏一匙匙给老人喂下。老人睁开眼睛,喘着:“好了,接上。刚才说到哪里?”“说到父亲大人病卧不起。”“是啊,老爷悲伤过度,整个丁忧期间都愁眉紧锁。府里事情由我打理,夫人忙别的事,这些日子他们太难了。舒员外住到府里,他的房子就在一条街外。他为了兄弟的病搬进来,立马接手府里事务,带来一帮人,把我晾在一边。这是最难的日子。府里多年重用的医生被他斥退,说老爷的病越来越重,都是庸医之过。”

舒莞屏还记得那位医生,那是跟随父亲多年的先生,从武定府到兖州府,后来因年纪太大才还乡。父亲和母亲有什么不适,都服先生的药。他记得自己去武定府探望双亲,因为水土不服,呕泻不止,正赶上老先生不在,折腾得府中人人色变。当地名医毫无办法。父亲差人鞭打快马,两天后接回先生,只两服药就让他好了大半。老先生会编蝈蝈笼,还用高粱秸秆为他做了一副眼镜。老先生把药做成糖果,让他装在衣兜里,时不时嚼上一颗。

院公伸手将假肢扳动一下,眯眼看看窗子:“屏儿,我的好孩子,我要告诉你另一些事情,这是急着喊你回来的缘由,你可猜到?”“院公,您好好将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公子错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得赶在前边把事情说完,不然就来不及了!”“院公,您躺得舒服一些吧,您慢慢说。”舒莞屏见老人脸庞转为绛色,大口呼吸,一双手紧抓他的胳膊。他不知该怎样帮助老人,眼里洇出泪花。“孩子,自从我领一帮人来到西营,就不再回到府里。舒员外差人叫我,我都以腿疼回拒。他的那些家丁是从街南带来的,轮流到西营监工,都被我赶走。咱们长话短说,自从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就把我当成了最碍眼的人。我在府中一辈子,他什么也瞒不过我。他除掉了一些人,我敢肯定,也早有预料。我要躲在西营。”

舒莞屏盯住老院公的眼睛,惊得合不上嘴巴。老人的呼吸掺杂了“嘶嘶”声,胸部急剧起伏。“我找人来吧,您有些憋气。”“不,这碗参汤会顶事的。你不要打断我,听准,然后记牢。我说的是府里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最后的样子都差不多。我疑心老爷的病,最初是伤痛所致,眼见几服药好转了,可是舒员外改让自己的医生上手,老爷的病就节节加重,最后回天无力。夫人的病也是一样。我心里一直压着这件大事,暗中查找根由,只想抓住那只黑手。可惜时间不够了,那只手又抢在了前边,公子!”

“院公!您是说,伯父加害了父母大人?真是这样?”他摇动老人的肩膀。院公闭上眼睛,点头又摇头:“公子,这或许是一件惊天大恶。我敢说这个舒员外为魔兽孽子,占住了一座百年府邸!我只盼你快快长大,接手做完一些事情。在你长大之前,断不可再回舒府。”“我已经长大了!院公,我任谁、我什么都不怕!”舒莞屏泪水干涸,鼻翼翕动,攥紧老人的手。老人抽出手,抚他的额头:“公子,你长大的只是身个。你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的武功已有长进,三年未曾荒疏。”“不,我是说公子的一颗心,它还待长大。”“院公!”舒莞屏把脸伏在了老人手上。

“屏儿,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回了一次舒府。我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只为取回一些东西。当年离开得慌促,有些紧要的物件遗在那里。舒员外拆老屋,我怕藏下的东西不保。孩子,那不是金银细软,是什么,一会儿再告诉你。谢天谢地,我找到了它们,难的是怎样带回西营。我把它们混在杂物中间,什么亚麻衫玉石手串、山胡桃痒痒挠。舒员外摆下酒宴,让我和随身仆人留下过夜,还要听堂会。我饮宴小心留意,只动他夹过的菜肴,不饮酒水。尽管如此,回西营后的第一夜还是浑身不适。接下来三天昏惘,手脚如炭,汗涌如珠。这和当年老爷发病时的症状毫无二致。我在想最坏的结局:扳指算来,我的日子还有半月,即便寻些解药,也至多挨过二十日。就这样,我差人急急唤你了,屏儿!你可听得分明?”

“院公,我们这就快马寻人,去找最好的郎中!”“屏儿,来不及了。你只要听好,今夜听院公最后的话,不可分神。你应我。”“我应院公。”“那就好。屏儿,我的公子,你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舒府,还有西营,皆非久留之地。你要及早打算,有远走高飞的大计。再有一年同文馆就要结业,舒济老爷心志固大,想的是国事洋务。百年舒府难得割舍,屏儿断不可盘桓于此,日后免遭祸殃。舒铨与舒济老爷并非血缘同胞,这个你该知晓了。”

舒莞屏坐直身子,凝在清冷的月光里。夜静之极,秋虫缄口。“府中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你的爷爷宅心仁厚。他和夫人膝下无子,不愿纳妾,后来收养一子。这就是你的伯父。舒铨活该命大,当年遇到慈悲的大人。那一年你爷爷率军剿匪,翦除一对屠村的匪首。红了眼的兵士要举斧砍杀逆贼不足两岁的稚儿,你爷爷将其救下。谁知第四年夫人生下了你父亲,他们将两个孩子皆视为亲生。老爷抚养舒铨,自幼锦缎裹身诗书盈耳,谁承想野性难除,初入学堂即咬伤先生。一个荒唐不羁的公子给府里带来大害,十几岁即成为有名的恶少。当年草匪窜行,舒铨与一些歹人暗中往来,得知身世,遂将恩重如山的大人视为杀父仇人。”

舒莞屏紧抱双臂,感到了逼人的寒气。他记起三年前六角宫的硫磺气味,那个海象般起伏的巨腹,两只海蛇似的眼睛。他吓坏了。“院公慢慢说,您歇息一下。”他把老人的背垫高一点。“屏儿,如今舒员外最怕的人就是我和你,他会让我先走,然后对你下手。我算了一下三年前的那场劫难,分明是用心谋划,想借山匪之手除掉公子。”舒莞屏不解:“劫匪索要一千两银子,后又改了主意,劝我留下。”“那是女匪日后与洋行打交道时要用你。这才是舒铨失算的地方。”“如果女匪截获电报呢?”“不,详细日子,登陆时辰和过夜的顺德饭店,这些只有舒府知道。”

老院公的声音低下来,一阵剧咳。舒莞屏手忙脚乱,打开屋门,门口站着年迈的女仆。“院公,是我啊。”她轻揉他的额头和颈部,把他蜷在胸口的手放到身侧。咳嗽平息下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仆,说一声:“去吧。”女仆在门边叮嘱舒莞屏:“他不能再说了,公子。”门轻轻合上。榻上人想坐起,舒莞屏扶住他。“我得倚靠一下,好生憋闷。最后一个时辰都是、都是这样。”老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身体靠向榻背,“啊,这样好多了。”

窗外有影子闪过,舒莞屏盯着那里。老人说:“我的人值夜。外边的人要进来,我让他们动用弓弩。放心,今夜谁也不能、不能打断我们爷儿俩说话。刚才讲到了哪里?”“讲到绑匪。”“啊,那是‘小雀鹰’,一个凶蛮女匪,十年前屠过半个村子,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她敢冒充万玉,我说过,她的死期到了。屏儿,我今夜想告诉你的,听了不要怪罪,不要惊慌,也不要把我往歪处想。我至死都是舒府的人,变成魂灵也不会离开西营。”“院公,我听着,我什么都信您。”

老人目光尖亮。月光下,这神色实在吓人。“屏儿,吴院公是通匪的人。”“这怎么会!院公啊!”“孩子,你这就扶我起来,我能走的。我们到里间,到木工房后面吧,那里藏了东西。你问我冒死从舒府取来的物件,那就是了。”“我去为您取来。”“不,你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挪动几步。老人喘得厉害。舒莞屏没想到老院公的身体这么沉重。左边的假肢几乎用不上劲。移动几步就得停下,费了半个钟头才绕开一条木工桌。越过一些杂物,打开一扇小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舒莞屏端着蜡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贮物间。“你看到东边那个橡木柜子?打开它。”厚重的木门后面是几只老旧的器械:腰刀,飞镖,匕首;一支半新的短铳,一件斗篷。“斗篷和短铳,是我巡夜用的。另外几件是前两任院公的东西,府中传下来。”老人抚摸它们,想披上那件斗篷,“我以为再没机会穿它了。这该传给下一任院公,如果不出意外,该由公子亲手转交他了。”

喘息变得剧烈,老人坐上门阶。舒莞屏料定老院公即将说出最重要的事情。他将斗篷给老人拉正一些,把短铳插到腰上。老人微笑:“这些行头,我已经用不着了。”他指一下柜子,贴墙的一面有两道横木。“敲打,往上抬。”他指点着。啊,两块方木竖起,轻轻一撞,更小的一扇门旋开了。擎着蜡烛弯腰踏入,原来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里面几乎空空如也。角落里有一只长方形木盒。舒莞屏明白:这是今夜要取的最重要的东西了。

他们返回卧榻。老人倚卧,将斗篷盖在身上。连衣帽有毛皮镶边,一圈深蓝色的熊皮衬着一张皱纹纵横的脸,脸上是一双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睛。老人让他打开抱回的樟木盒,里面是一层锦帛裹住的皮袋,袋里有一个硬壳圆筒。老人大口呼吸,两手颤得快要捏不住东西。费力拉开圆筒,取出一卷东西。舒莞屏把蜡烛移近,低头凝眸,发出“啊”的一声。这是一幅颜色鲜亮的油画,类似的东西只在同文馆那儿见过:一匹白马,白马上一位女子,风吹长发飘过双肩;马在疾驰,女子侧脸顾盼,明眸灼人;她身穿武士征衣,皮裤裹腿,战靴闪亮,弓与剑清晰可见。

舒莞屏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被一双眼睛吸引。画上女子眼角微吊,娇怒冷艳,稍长的脸庞,嘲讽的嘴角,深深的鼻中沟。他抬头看着院公。“屏儿,你大概想不到,骑马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万玉!你别睁那么大的眼睛,这真的是她!不知是谁,大概是身边的人吧,为她画出了这幅画,是一笔一笔描出的!你会问我亲眼见了这女子不成?这就是我今夜要说的了。是啊,我不光见过她,还把她藏在舒府里,长达一月之久!这件事太大了,当年只有三个贴身仆人知道。那是万玉逃出虎口几年后的事,当时她才十七八岁,已经在山匪那里成了气候。那是个冬天,滴水成冰。半夜府里的人呼喊起来,原来官军把舒府围得铁桶一般,正寻打散的悍匪。一夜清肃,府中每个角落都没漏下。黎明时旗营的人走了,大家才各自安寝。我走到马厩那儿,有些累,一下倚在柱子上。我看到一匹马的神情不对,就拔出腰刀,猫下腰。看到了,离开几尺远的地方,有人一手捂住血淋淋的左胸,一手攥刀,是个女子。”

老人揭去斗篷,把它盖在左边的梧桐腿上。“下边的事情你会猜得到。我救了她。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我那会儿算是亲眼见到了。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我让人给她医伤,藏在一个严实的地方。伤得太重,只差一点就没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再加三天,好生不易。她能够站起,她终究要走。那天她骑在马上,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勒住缰绳,最后看我一眼,打马去了。我那会儿觉得她就此走失,再也没了。好俊美的姑娘。好生可惜,哪怕她是土匪。唉。屏儿,这就是前前后后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没有记错,她这会儿该有四十多岁了。她如今是统领六支人马的‘元帅’,整个半岛西北,望不到边的沙堡岛和几百里滩涂,还有半岛东部南部的飞地,都是她的地盘。有人从家世族谱考证,寻找老齐国的血脉,说她才是西周封国的姜姓后裔,这好比西洋的嫡传‘大公’。由此可知,她身边必有通洋之人,你三年前在匪寨里听过的名号,就是因应这个来由。”

舒莞屏脱口而出:“‘大公’,‘老万玉’!一个杀富济贫的响马,她的名声太大了,连广州同文馆的洋教习都知道!”“你认为她赢不了旗营的将军?”舒莞屏听出了老人的愤懑。老人咳着,吐出一口长气:“非但土匪不是她的对手,也许有一天,她会拔掉青州旗营。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府落入舒员外手中,她不止一次让我去河西大营,要报答一个独腿人的救命之恩。我哪里离得开!那是最后一次了,她差人潜到府里,送来一件宝贵的礼物,就是这张‘女子策马图’。每到夜里我都会打开看一眼,看我亲手救下的女响马。我离不开舒府,我是院公,要等这里的主人长大,他就是公子屏儿。”

舒莞屏拥住老人。“屏儿,这些事装在心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没人能让我说出这些,只有你。你是老爷一生的指望,是新的舒府主人。我们都看着你了。我想说,你有个可怕的对手,那就是伯父舒铨。我一辈子都是老爷的人,今夜从头说出实情,就要离开了。我最后嘱你一句:千万别回舒府,除非它重新回到你的手里。还有,你要藏好这幅画,等待一个时机,代我将它亲手交还万玉。这是我最后的心事。”

老人把樟木盒往前推一下,又到榻背寻觅什么。舒莞屏抚摸卧榻前后,从软垫下取出一个信封。“这就是了,我给万玉留下一封信。没有它,你是没法走进沙堡岛的。啊,这幅‘女子策马图’,千万不要丢失。”“院公,我会一直带在身上,您放心吧!”“屏儿,你不能在西营耽搁,别忘了几天来讲的事情,你要句句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