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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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护送舒莞屏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三十多岁,长了一把红胡子,眉毛很长,闪着蓝色,活脱脱就是一个妖怪。店家对他说:“你知道怎么办,按规矩来。”红胡子吐一口,说:“放心吧,老东家。”船开了。宽宽的河面足有三十丈,浊浪滚滚,涌来的水波好像不是朝向大海,而是相反。一些大个头鸥鸟上下翻飞,跟船往前。“如果有座桥就好了。”舒莞屏抵紧船舷,抵抗摇晃。红胡子说:“不是没有桥,有一座,在上游十多里。靠海越近浪头越大。我操界河。”他看一眼舒莞屏腋下的柳条箱包,乜斜着往船上拉屎的鸥鸟:“我用火铳崩了你。”

好不容易上岸了,不长的一段水路差点让舒莞屏呕吐。他脸色白得像纸,步子踉跄,紧抱箱包。红胡子说:“你得跟上我,要想撒丫子,我就一刀咔嚓了你。”说着拍拍腰上的弯刀。舒莞屏看着不远处的村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老万玉?她家还有多远?”“她家大了去了!过了河全是她家!”“我须早些见她,要赶船期呢。”红胡子笑了:“那也得洗涮干净,要见老万玉,不把脏疵呼啦的泡个干净,门都没有。”“你这一说我倒糊涂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唉,我想那个大热水池子啊,操他娘的,我足足半年没吃那里的肥菇炖沙鸡了。”

村子到了。街巷干净,行人笑吟吟的,说又来俺们营盘了?红胡子说:“狗日的嘴甜。”有卖瓜果的摊贩,他抓起几个咬一口,又递给舒莞屏。摊贩拣出大个的果瓜塞来:“客官尽吃。”红胡子吃了一些,从腰里掏出几张脏腻的纸片:“给你一些碎银,不用找了!”摊贩作揖。舒莞屏问红胡子:“你没给银子啊!”“呔,这是河西的银票,比白花花的银子还顶用哩!”舒莞屏讨来一张,见上面有数码面值,有套红印章,是一个女人的侧影轮廓。他指着不甚清晰的红印:“这是谁啊?”“万玉大公!”“啊,印在了银票上!”他吸了一口气,再看。

穿过不大的村子,眼前出现一座座海草大屋。它们像巨型蘑菇突兀地长出,让舒莞屏眼前一亮。大蘑菇间距不等,有的是独栋,有的被密闭的长廊连起。几十座海草屋,围在高栏内。大门有岗亭,摆了拒马,站了挎刀的兵士,一色黑衣。舒莞屏吐出一句:“啊,老万玉家。”红胡子白他一眼:“我操。”

他们在大门口的岗亭前没有耽搁多久。兵丁要搜身,红胡子掏出什么晃了晃。大海草屋形状不一,圆的,六棱的,长方的,更多的是四四方方中规中矩的大宅模样,显出威势。这些海草屋盖得十分讲究,环境整洁,种了不少花草,最多的是美人蕉。他在河东客店也看到了这种花,原来这一带的人偏爱这种植物。转过几座海草屋,进入不甚明朗的长廊。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得清,这廊也是海草搭顶,墙壁是蒲叶做成的帘子。有几个小窗,遮了蜡染布幔。拐来拐去进入一间小屋,一个扎了双髻的女童站起,盯着红胡子:“通牌。”红胡子递上木牌。女童击掌,里面出来一个身材细长的男子,走路像麻秆一样摇晃,做个手势让他们跟上。

舒莞屏和红胡子分住两间客房。红胡子说:“你还是我的人,待会儿交出去才算完差,我明天就回河东了。这是个好地方,泡澡儿吃大烤鱼喝米酒,让人眼馋。你小子有大福分,果真见了‘大公’,可得替我磕个响头!”舒莞屏不语,心里只想快些见到老万玉,速速返回不误船期。

半下午时分,女童进来说:“时辰到了。”她领两人在檐下行走,拐来拐去进入地下。有人拦在入口,让他们脱衣换鞋。舒莞屏拒绝:“这算什么!”红胡子说:“嗤,好生傻笨!”说着上来揪扯。舒莞屏只好脱掉外衣。只有一件内衣了,后面有小猫似的脚步声,是女童,盯着他:“脱。”“断不可以!”话刚出口,红胡子一把扯下了他的内衣。舒莞屏大叫:“好生无礼!”女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件内衣,扔到一旁。红胡子晃着赤裸的身子,奓着胡子训斥:“过了界河,就得按规矩办事!小嫩葱一点辣味儿没有,还以为是朝天椒哩!”

硫磺味儿扑鼻而来。这气味太熟悉了。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宫。随着往前,气味愈加浓烈。灯火昏暗,四壁上悬了几个蜡台。黑幽幽的水池,有人正在池角浸泡,打瞌睡的样子,两手抱膝,头伏在膝间。红胡子推推拥拥让舒莞屏往池角走,说:“见见老山姆!”水有些热,只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他们走到池角,舒莞屏差点跳开:是个女人,头发又长又浓披散着。红胡子说:“老山姆,俺送来了一棵小嫩葱。”

女人胖胖的身躯抖动着,往水里沉去,头发在水面漾开。水中头颅慢慢抬起,上半身挺起:四十多岁,双乳像两颗头颅搁在膝上;一张四方大脸,腮紫唇黑,两眼像板栗;使劲瘪着嘴,嘴角两边的纹路变得很深。她坐在水中,膝头分开,腰上的一片白布扬起来。舒莞屏“喔喔”两声,扭头躲闪。她眯眯眼:“不懂规矩的物件。给我拴挞了来!”红胡子将舒莞屏揪到跟前:“给老山姆施礼,这是大草营总管。”

舒莞屏脖子昂着:“我要面见‘万玉大公’。”老山姆低低头,不停地放屁。“哎呀,这里遇到了最臭最腌臜的人!”他心里喊叫,弹起双臂,红胡子被推到了几尺之外。“唔哟,好身手,老娘甚喜!”女人叫着拍手:“来人把他拿住。”话刚落,池边出现了两个光膀子的男人。舒莞屏不再躲闪,端坐水中。“这就好了。好生洗洗,身上干净才能吃酒。”她说着一摆手,两个男人离开了。

“老山姆,总管大人,我赶来河西,只为面见‘万玉大公’。您早些送我去吧,我最多待上两天。如果误了船期,那就得再等十天。”他说得缓慢而又恳切。红胡子拍拍他湿漉漉的头顶:“呆子,不洗干净,带着臊气能见‘大公’?”老山姆的手伸到舒莞屏颌下,让他仰脸,“哦哟,这般俊俏的小生!白生生就像秋天的小刀鱼。天佑‘大公’,咱这里一天到晚张网捕鱼,支罗扣鸟,吱扭扭扑棱棱没完没了!这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啊!咱靠的是威声,是大公的英名!”红胡子击掌:“老山姆说的铁对!您好生收下吧,我明儿就回河东!我们主家说了,他身上带了一件宝物,这好比瞎子摸营,全靠那根竹竿哩!”

老山姆不再说什么,哼哼着躺上池台,让红胡子给她推背。“还是你的牛胳膊有劲儿,给老娘往死里推,推,哎呀好生解痒!”红胡子弓腰搓她厚厚的背肉,一双手从上往下捋将起来。老山姆舒服得哼叫,对池中的舒莞屏说:“让他捋几下吧,保你去些火气。”舒莞屏没有吱声。

老山姆从池台上摇摇晃晃站起,伸手往水中一捞,借着浮力把舒莞屏拉到台上。红胡子过来帮忙,她摆手挡过,“嗯嗯”几声,粗臂一抖即把人按在台上。“给我拿个大泥碗来!”她指挥着,一只脚踏在舒莞屏背上,蹲下,从头到脚细细看过,捋几下,拍打说:“上好后生。”她让红胡子不停地舀水浇泼,又将人翻转过来。舒莞屏闭上眼睛。老山姆将他的发辫拆开,冲洗,又扎成一束,喊着:“泼水。”这样忙了一会儿,她坐下喘息:“老娘好久没亲手洗涮一个后生了。哎呀,真是一件累活儿。得了,换上袍子赴宴去!”

池边铺了蒲席,三个女童给他们擦了身体,取来香脂挨个抹了一遍。三个人披上细软布袍,扎了带穗的腰带,穿上木屐。灯映在廊壁上,到处暖煦煦的。长廊尽头是宽大的厅堂,里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满菜肴。“咱大草营今儿招待的是一位贵客。从今夜起就归我管了,我会把你一步一步领到大公跟前。”老山姆让红胡子坐对面,让舒莞屏挨近,“多么软的小手儿。贵公子才能长出这般小手。添米酒,上大菜,烤鸭子肥鱼肚,海蜇芥末汤。今夜咱不醉不休,明儿睡到日上三竿。”

舒莞屏发现桌上的凉盘已十分丰盛,主人一摆手,两个女童又端来大鱼。一条乱跳乱蹦的黑斑鱼足有三尺,刺鳍奓起,双眼凶恶,瞪着所有人。手戴皮套的壮士一拳捣在鱼头上,挥动刀子,瞬间剥下一张完整的鱼皮。一块块鱼肉在拧动的大鱼身上割下。热腾腾的米酒端来,大陶罐在几个人手中传递,注满杯子,咚咚饮下。红胡子连饮三杯,两眼变红,厉声指斥舒莞屏,令他喝尽。舒莞屏无动于衷。老山姆大笑。红胡子恼怒,站起来给舒莞屏灌酒。他的粗臂伸来,一双大手刚挨近下巴,舒莞屏肩膀抖了一下,拐肘击中了他的肋骨。“日他妈小嫩葱儿!”他两手捂着肋部踉跄,老山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