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中篇
他曾经假死,曾以蓝色颜料为噱头坑骗魔鬼,现在,到了业力回馈的时候了。没错,说的就是萨洛尼努斯——哲学家、文学家、炼金术士、骗子、混混、抢劫犯——K. J. 帕克奇幻宇宙中最传奇的名字!
金钱的价值
当时我正坐在结纹花园凉亭里的一张红木桌前,桌面上摆满了我的写作工具—— 一支象牙钢笔,笔尖用梅尊廷钢制成;一柄乌木尺;一个艾克门砚台,皂石雕制,用铅镶边;一把德加齐水纹削笔刀,刀柄用海象牙制成;一个佩尔米亚琥珀沙瓶,里面装着上等的布勒米亚白沙;一张经过三道研磨工序制成的特级羔羊皮纸,还有被我视若珍宝的萨洛尼努斯著作——初版《数学原理》。斑驳的梨树上,一只画眉正在枝头啁啾。又是平凡的一天。它和另外三百六十四个寻常日子,共同构成我平平无奇的一年。
突然间,一个男人闯入我的埃利亚雪松木花棚。他个子很高,身材精瘦,满头白发,一身脏兮兮的深棕色破布简直像是从哪个僧侣身上扒下来的僧袍。种在花棚上的攀墙玫瑰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但是他好像并不在意。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镰刀,估计是从我家园丁的工具房里摸出来的。“你得帮帮我。”他对我说。
我自然吓得不轻。他看上去绝非善茬。许多年前我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学习击剑,但是此刻,我身边仅有的利刃是我的削笔刀,刀刃是最高档的钢材,可惜长度只有一英寸。
“你想干吗?”我问。
“让我躲一躲,”他说,“再给点吃的,能泡个澡最好,但这个不急。”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我们很熟。“我数到五,”我说,“然后我会开始喊,园丁一听到声音就会马上跑过来。”
“不是吧?”他说。然后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他大失所望。“我就是他。”他把一只脏手放在我的书封上,“萨洛尼努斯。这书是我写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不。”我说,“你不是。萨洛尼努斯二十年前就死了。”
他满脸震惊。“你说什么?多久?”
我突然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萨洛尼努斯。“二十年前。”我说,“大概吧。”
“妈的。”
“你怎么知道这本书是——”
“二十年。”他用尽全力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像使劲吞下一颗非吃不可的大药片。“操他妈的,”他说,“听着,你到底帮不帮我?”
我发现我已经不害怕他了。毕竟他的年纪至少是我的两倍,而且他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凭什么要帮你?”
“你说什么?”
“我凭什么要帮一个闯进我的花园还威胁我的疯子?我完全可以把你抓起来。”
“就凭我是萨洛尼努斯,”他说,“你最爱的那些书都是我写的。你对这些作品的喜爱之深,以至于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收集各种学术注释版本和为它们写评论。好了,现在我本人就站在你面前,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摇了摇头。他把话题又拉回了原点。“萨洛尼努斯已经死了。”
“我看上去像是死了吗?你还是别回答了。”他马上补了一句,“不,我还没死。我活蹦乱跳,精神得很。所以你到底帮不帮我?”
我有点被他惹毛了。“要是我给你钱的话,”我说,“你会离开吗?”
这话明显把他惹毛了。“我是萨洛尼努斯!”他说,“你做梦都想见到的人!你是不是有毛病?”
此话不假。打从我还是个小男孩——性格内向的书呆子,习惯在父亲在家里发疯,又吼又叫,乱扔椅子的时候独自躲进书房——开始,我就把毕生心血献给了这位旷世奇才的作品与思想。
当然,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拥趸。每一年问世的萨洛尼努斯相关书籍,比萨洛尼努斯一辈子写的书还要多(更别说他还是个极其高产的作者)。我估计任何一年出版的这些书籍之中,由我写的书还不到百分之五。而且不得不承认,我那些作品绝对算不上是上乘之作。论思想深度,我远比不上诺特克或是桑兹的赫罗多维奇。因此,我的作品聚焦于非专业的部分。我专攻语法与文体分析,针对他对虚拟式过去完成时、顿绝法、切韵和扬抑抑格三音步的精彩运用,写出了诸多深奥难懂但却有口皆碑的论文。我还是《人性满溢》的不同版本及《机械学》手稿方面的权威(严格来说是权威之一,但也算是这一领域的老前辈)。我人生最光辉的时刻,莫过于在突然发现《娼妇的悲剧》一个新版本时,获提名加入专家小组,负责鉴定真伪,可惜最后发现那不过是一个以假乱真的伪本。
萨洛尼努斯去世那年我十二岁,依然住在父亲位于桑兹的房子里。那栋房子(确切地说是城堡)唯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书房,而我在整个书房里的最爱当属萨洛尼努斯的作品全集:整整三十卷,对开本栎鞣牛皮装帧,配上利沙兰大师绘制的精美插图与饰彩首字母。这套书是父亲在一次赌局中赢来的,对方拿它抵了部分赌债。所幸,没等把这套书转手卖掉,父亲就忘掉了它的存在,直到得知萨洛尼努斯的死讯。那一天他气势汹汹地闯进书房,当时我正坐在窗边,一本《超越善恶》在腿上摊开。
“你在这儿呢,”他说,“这里的东西你比我清楚。萨洛尼斯那套大全集放哪儿了?”
我并没有指出他少说了一个“努”字。父亲向来以念错名字为豪。估计他自认为念错别人的名字能给他某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我顿时慌了。我最怕的就是父亲突然惦记我的宝贝。“我不知道,”我说,“之前就摆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可是——”
“给我找出来。”他很不耐烦。
他的眼睛盯着我。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个蠢人,但对于洞察人性有着惊人的直觉。没有人能骗得了他,至少我做不到。我装模作样地找了一圈,然后指了指书架。
“少了一本。”
我灰溜溜地交出正在读的那本书。这就是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来,这些书从来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哪怕一次,但是只要用眼睛一扫,他就看得出这套书缺本了。我的父亲是整个公国最有钱的富人之一,但是我确信,他对于每一件七零八碎的财产都如数家珍。“好,”他说,“把这些书弄干净,找一个雪松盒装好。这下能卖一笔大钱了。”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爸,这只是一堆旧书而已。”
他冲我咧嘴一笑。他太了解我了,就像那些不用动脑子就能算数的人,给他们一道代数题,答案能脱口而出,但是你要他们解释一下解题过程,他们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刚听说了,”他说,“萨洛尼斯死了。也就是说,”他继续说道,“他的东西要被炒上天了。哪次不是这样。然后,再过个五年时间,这些东西又要变得一文不值,白送都没人要,那可就他妈的亏大了。现在就给我把书装好,明天这个点送去拍卖行。”
他当然不是在命令我做这些事情,我们有专门干这种活的佣人。他从来对我不抱任何期望,我只负责帮他传达命令而已。倘若他真的会想到我——而且我确定这种情况一年不会超过两次——那也只是把我当成应急方案或者B计划,以免我的哥哥还没生下一个男性子嗣就英年早逝。当然,这些都和当前的事情无关。还是说回正题吧。
这些旧书被送去拍卖行卖了一大笔钱,随后父亲把这些钱都用来买马——优良品种的马,用来改善马匹的血统,让我们家原本就价值连城的马更加值钱。三年之后,我被送去了大学,这样我就不用每天碍他的眼,坏他的心情。而且我学的专业是祭司,因为家里有个主教或者修士之类的人终归是有好处的。我去了大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当地最好的抄写员,预订了一套萨洛尼努斯大全集。我能够轻松支付这么一大笔钱,也是多亏父亲在我的生活费上从不吝啬。他希望我把这些钱花在美酒、娼妇、赛马和打架伤人的赔偿金上,但是没关系,我懂得如何伪造账目。
重点在于: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何时何地得知萨洛尼努斯的死讯,因为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极深。说来惭愧,半年后母亲去世都没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当时我仍在大学,得知他在艾登雅思提去世,并且是在患病不久后安详离世。艾登离我的大学不远,所以我还特地踏上朝圣之旅,前往他的墓前吊唁。他们为他建了一座小型灵殿,还特地雕了四个等身大小的大理石天使,分别代表四大艺术。另外还有一个上了一把挂锁的铁箱子,访客可以往里面捐钱,支持灵殿的日常维护。我捐了一整枚金币,这对我来说只是小钱,而且除了捐钱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看我嘴巴。”老家伙说,“我活得好好的。还没死。”
我摇了摇头。“我看过他的坟墓。”
“那不是我的坟墓,”他说,“我没死。”
再这样争论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我把四枚金币摆在桌上。“快走,”我说,“不然我就把你抓起来。”
他瞪着我,那副“你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母亲。“他们说我死了,但这都是假的,一派胡言,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名誉。可我没死,我在坐牢。”
我记得荷拉巴纳斯教授在做关于不同版本《超越善恶》的讲座时突然心脏病发作。事后他告诉我,那种突如其来、刀扎般的剧痛令他无法呼吸,同时让他头脑一片空白。而且那种感觉简直痛不欲生——老实说,打从五岁以来,我就没有体会过什么强烈的身体疼痛。当眼前这个老家伙说出“坐牢”这个词时,我并未感受到字面意义上的疼痛,我只是觉得怀疑。但是这个消息让我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荷拉巴纳斯教授在许多讲座中都很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关于萨洛尼努斯的一生,我们能证实的东西不多。这里的关键词是“证实”,这个词能为关于他的各种说法开脱。我们唯一可以证实的事情,只有萨洛尼努斯曾写下各种文字;至于他的创作环境与工具,也许是在桌子前,也许是用羊皮纸或普通纸,也许是用笔和墨水。至于其他一切,不论是关于他的谣言,对他的指控,还是各种含沙射影,都无法得到证实,因此也可以忽略不计。但我的大学同学却对这些东西乐此不疲。用他们的说法是:一想到这位作者是这样的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物,一个伪造者,一个小偷,一个骗子,一个叛徒,一个凶手,甚至是个让你很有共鸣的调皮孩子——这让沉闷乏味的阅读过程变得有了意义。他们说,要不是各路说法都证明这位作者生性不羁,是那种你会为了听他讲故事而请他喝上一杯的个性男人,他那些老掉牙的破书不可能这么火。当然,所有这一切说法都没有得到证实。没有任何说法有确凿证据,就算有,也只存在于和我们没有正式外交关系或者引渡条例的遥远国家。荷拉巴纳斯教授曾形容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人中豪杰的身边总会凝聚各种传奇故事与奇闻逸事,就如高山之巅总是云雾缭绕。
“在坐牢。”我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点点头。“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这么久。”他说,“在那种地方,人会忘记时间。”
我盯着他。“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哈哈大笑。“当然是真的。”他说,“如假包换。”
“你犯了什么罪?”
他耸耸肩。“什么罪都犯过,”他说,“他们对我的指控当中,至少百分之六十是真的,而且都是很恶劣的罪行。”他皱起眉头,“我以为你都知道。我以为人人都——”
“我不知道。”我说。
他一脸愕然。“这不可能,”他说,“我不相信。”
太可笑了。我猜我们都意识到这其中的荒谬。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好吧,”他说,“从我的角度来讲。在我的大部分人生里,我确实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但确切地说是臭名昭著。我是安提赛林的头号通缉犯、布勒米亚北部和东部的头号公众之敌。我这辈子干过的大部分事情,”他皱起眉头,“我并不觉得有多光彩,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看着他。“可你写了《破晓》。”
“啊?哦,那个啊。你知道我拿了多少稿费吗?四十个银币。这还是《数学原理》稿费的两倍。《娼妇的悲剧》的稿费是十七个银币,《冲动的生物》是十五个银币。只是我一分钱都没拿到手,因为演到第三晚老板就破产了。唯一让我赚钱的是那个蓝色合成颜料的配方,但最后也因为给我定罪而被没收。那些钱,”他冲我放在桌上的四个金币点点头,“比我这辈子赚的所有的稿费还多。”他粲然一笑,“来得快,去得也快。自从我离开农场之后,我就没干过一天像样的工作。确实没有,毕竟你不能管写东西叫‘工作’。”
一枚金币相当于三十枚银币。一时间,我根本没法低头看我的笔、我的砚台、我的木尺、我的削笔刀,还有我的沙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在工作,周围的人都在虚度光阴。
“事实上,”他说,“我刚从监狱里逃出来。就是那个铁堡,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我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从铁堡越狱的人。”他咧嘴一笑,“花了不少时间琢磨方法,但最终还是成功了。根据你的说法,是花了整整二十年。我觉得这才叫成就。”
我努力稳住自己。“你想干吗?”我说。
“我只想找个地方避一避。”
“他们在——?”
“追捕我?”他点点头,“那还用说。虽然他们是铁颈队,但绝非蠢货。他们随时都可能找上你的门。所以,你到底帮不帮我?”
我在口袋里随便一摸就有四枚金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富有。我哥哥才叫富有,我只是安逸。我的父亲富甲天下,而且对口袋里的每个铜板都了如指掌。而写出《冲动的生物》的人只能赚十五枚银币。“好吧,我帮你。”我说,“但是你不能住下来。”
他看着我,然后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我身后的结纹花园和房子。“我干吗要住在这里?”他说。
这是一栋老房子,可以追溯至社会战争之前。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拍卖行的人特地带我参观了房子里的神父洞1,或者该说是大名鼎鼎的神父洞。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个煤窑里的三分之一的空间。他们在扩建蓄水池时才发现这个洞。要进入神父洞,唯一的方法就是走蒸馏室地板上的暗门,而那个暗门平时都用一张芦苇垫盖着。
“开什么玩笑。”他说,“我的牢房都比这大,而且逃出去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卡死。”
“这里很安全。”我告诉他。
“不,”他说,“不安全,这就是个密封舱。在里面待上超过五个小时,氧气一耗光我就憋死了。”
“我也不打算收留你五个小时。”我说,“爱进不进。”
他翻了个白眼。“好吧,”他说,“不敢想象你会对不喜欢的作者干出什么事情。”
我给了他一杯水和一片昨天的面包,这是我能找到的仅有的食物,毕竟我对自家的厨房并不熟。我有专门干这种活的佣人。“一切安全后我就放你出来。”我说,然后把暗门关上。我小心翼翼地盖上芦苇垫,又盯着它看了许久,好像它随时会猛扑上来咬我一口。
铁颈队上门时,我已经回到了凉亭。我有没有见过一名逃犯?没有。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他们说,极度危险,严重威胁公众安全。太可怕了,我说。队长看着我。我从来不擅长撒谎。我们最好进屋搜搜,他说。天知道他会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屋子躲起来。您请便。我说。您不搜我没有安全感。
我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搜。我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一个词:合理推诿。要是真被他们找到了,那要吗是他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躲进去的,要吗是家里的佣人协助他藏匿。总之与我无关。所以当他们在我家翻个底朝天的时候,我只是坐在凉亭里继续我的工作。我当下的工作是为萨洛尼努斯哲学文集中出现的高频词制作索引。我做得很用心——我做事向来全力以赴——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没法集中精神。
铁颈队队长邪恶地看着我,并且对这次叨扰表示道歉。我感觉他就像我父亲,是那种能从你的呼吸中闻出谎言的人。您确定每个地方都搜过了吗?我问他。他不喜欢我这个语气。是的,他说,我们进行了彻底搜查,但是找不到任何踪迹。那就这样吧,我说。我也不希望床下或者衣柜里藏了个逃犯。顿了顿。衣柜确实检查过了吗?是的,检查过了。那太好了。我说。这枚金币请务必收下,有劳。
“恕我好奇,”我说,“这个逃犯,他叫什么名字?”
“囚犯4572。怎么了?”
“只是好奇。”
他应该是恨不得把我绑在椅子上,踹到我招供为止。但是他还是接过了那枚金币。
“他们会监视你的屋子。”老家伙说。
我大吃一惊。“但他们不是搜过一遍了吗?”
老家伙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可悲。“如果他们怀疑你,那就会一直盯着你的屋子。我已经说过,他们不蠢。现在你已经犯了窝藏逃犯罪。”
“总不能每个流浪汉闯进我家,或者是我的佣人违法犯罪,”我说,“都要拿我问罪吧?”
“要是他们抓住我,”他说,“我就说是你干的。”
这下着了他的道了。此刻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你身为史上最伟大、最聪明的人,”我说,“最后就想出这么个阴招?”
“我从来没自夸聪明,”他说,“我要是真的聪明,一开始就不会被抓到,而且还能赚个钵满瓢盈。”
他一直喋喋不休,我只能让他从神父洞里出来。现在他正坐在我的书房,因为只有这个房间(我家共有四十六个房间)不会有佣人随意进入。我拉上所有的百叶窗——所幸我一向有这个习惯,每次我埋头工作,想要集中精神的时候,我都会把百叶窗全部拉上。书房里只有一张椅子,那是一张相当漂亮的榆木和胡桃木学者椅,产自梅尊廷,中晚期矫饰派风格,镶嵌着珍珠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张椅子里,而我别扭地靠在书桌的边缘。
“你还是没给我任何证据。”我说,“证明你就是那个人。”
那些佣人让我心惊胆战。大部分佣人已经跟了我好多年,按理说我应该相信他们对我的忠诚。可惜我没法确认他们的忠心。他们愿意为我撒谎吗?在金钱的诱惑下,他们会背叛我吗?我算得上是一个好主人吗?他们喜欢我吗?我在心里过了一遍,印象里自己并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的坏事。不过,我也想不起做过什么值得他们感激或者激起他们忠心的好事——不曾为他们重病的孩子或父母提供买药钱,没有给他们的儿子或者侄子牵线安排一份工作,更没有在他们游手好闲的弟弟或叔叔惹祸上身时出手相助。如果他们开口的话,我应该不会拒绝,但是我并没有帮过他们。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又或者即便是发生了,他们也觉得向我求助有点欠妥。
“那你继续吧,”他说,“你想问什么都行。”
“比如?”
“只有我知道的事情。”
当然,我想问的问题可太多了。你的灵感都是从哪儿来的?你真的是在苹果落在头上之后想出了地心引力吗?提出“永恒再现”概念的时候,你是否借鉴了古老的艾克门真经?如果是的话,你是怎么看到艾克门真经的呢?《哲学的慰藉》第十九章第六段的那个词到底是“接合”还是“结合”?你的妻子真的是你杀的吗?你真的发明了魔法石吗?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告诉我,”我说,“蓝色合成颜料的配方。”
他点点头,“有笔吗?”
我递给他一支笔,一只普通的鹅毛笔,不是我的象牙笔。他在一张羊皮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我。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萨洛尼努斯的字迹——至少在二十位权威专家之中,我比其中十四位更懂行。
“怎么样?”他说。
“你可以从任何资料上看到这个配方。”我说,“或许你曾经在染料厂干过活,又或者是在治安官的办公室工作过。
“就问你配方写对了吗?”
“没错。”
“既然我可以从各种途径知道这个配方,你何必还问呢?”
“好吧,”我说,“给我看看那个疤。”
“哪个疤?我浑身都是疤。”
“那个维萨尼狱卒用破烛台打你时留下的疤。”
“什么维萨尼狱卒?我从来没在维萨尼坐过牢。”
好吧,如我前面所说,可以证实的消息很少,但关于他的各种传言却是满天飞。他的字迹倒是毫无破绽。不过话又说回来,《娼妇的悲剧》伪本上的字迹同样完美,真正露馅的是那张羊皮纸。“想要获得信任的人是你,”我说,“那你想个证明身份的方法。”
他皱紧眉头。“那好吧。在我写《黑衣绅士》的时候,羊皮纸不慎伸进了烛火,直到闻到烧焦的味道时,我才把纸抽出来。所以在第二幕第一张纸的左侧下方有一个灼痕。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新的羊皮纸能够重写一张,所以就直接交上去了。”
“《黑衣绅士》的第一版对开本在大公的书房被烧毁后就消失无踪了。”我说。
“真的?”他耸耸肩,“大公要这东西干吗?”
“那是他花了五万枚金币买下的。”
痛苦爬满了老家伙的脸。“我的天哪。”他说,“你知道安卓妮卡付了我多少钱吗?十六个银币。不过话说回来,那部作品简直是一坨屎。”
我看着他。“你说什么?”
“那纯粹是用来骗钱的。我只用了八天时间就把它写完了。安卓妮卡先是给了我九个银币,要我给她剧场的冬季开季演出写个剧本,所以我给她写了一部五幕戏的悲剧,我自认为那是我写过最好的作品之一。可是她突然变了主意,说不行,我要一出喜剧,而且里面得有一场围城战,还得有一个骁勇善战又特立独行的女主角,还得给剧团的狗安排点戏份。我又不能叫她滚蛋,因为那九个银币已经被我花光了。我只有八天时间。所以我给她写了一坨屎。”他看着我,“你刚说那个大公付了多少钱来着?”
“五万金币,”我说,“当时有个拍卖,大公和特拉左的主教互相竞拍。”
他闭紧双眼,然后又睁开。“告诉我,”他说,“我要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我立刻就做。我已经震惊到脑子一片空白。这可太——”他用左手做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五万金币。太变态了。”
“为什么是我?”我说,“你为什么找上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他抬头看着我。“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他说,“铁堡有个狱卒,说是狱卒,其实他是助理狱长,估计是哪个大人物的侄子吧。总之他是个读过书的人,但是脑子蠢,没什么本事。所以理所当然沦落到干这种狗屎工作,而且自然而然地,他喜欢把一肚子憋屈撒在别人身上。顺带一提,”他说,“我好像曾经把他家骗得倾家荡产,我不知道,记不清了。也许是出于私人恩怨,或者纯粹只是反人类的天性吧。重点在于,他很喜欢折磨我,不是拳打脚踢,不是上刑具,因为做这些东西得走程序。但是他知道我是谁,所以他会给我读一些东西,也就是你这类人写的关于我的文章。他肯定发现我怕听这些,所以乐此不疲。你的名字好像频繁出现。我推测你应该是本地人。他说你准备开一个关于我的讲座,就在离这五英里的地方,讲述我如何聪明伟大。要是我能亲自去现场坐在台下听讲座那该多好啊,他说,但是我当然去不了,对不对?他喜欢这样不停折磨我。你刚出一本关于我的书或者论文,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欣赏我脸上的表情,这能给他一种快感。那家伙当你是个屁眼里都阳光万丈的伟人呢,可我们都知道真相是什么,是不?想象一下要是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看到你在现实中是个怎样的货色,他会是什么感觉?你觉得他会吓一跳吗?诸如此类。”他耸耸肩,“其实我对这些东西的抵触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因为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毕竟,何必呢?我在战前靠给旧币修剪毛边赚的钱都比我这辈子拿的稿费多。”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咧嘴一笑。“冒犯到你了,”他说,“实在不好意思。”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除非我真的相信你是萨洛尼努斯,”我说,“我才会被冒犯。但我不相信。”
“真的吗?”我的话似乎把他逗乐了,“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只是普通逃犯,那你为了保护我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而且这和你给人的印象不一样啊,你看上去不像是个乐善好施的人。”
“我是个科学家,”我说,“也是个学者。我根据证据做决定。但现有的证据并没有说服力。”
“等到你因为窝藏逃犯被送上法庭,他们在审判你时可不会这么说。可你还是对铁颈队撒了谎,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你应该不会撒谎。”
“你的字迹完美无缺。”我说。
“这我倒没想到,”他说,“哦,我明白了,难怪你要我写那个配方。”
我点点头。“这确实算是证据,”我说,“但没有说服力。你很可能本来就是因为伪造而被送进的大牢。萨洛尼努斯的真迹堪称无价之宝,所以专业的伪造犯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模仿他的字迹。”
“又或者我说的都是实话。”
“没错,”我说,“不过和你聊得越多,我就越觉得不可能。你的头脑非常普通,词汇也十分有限,而且你说话的样子不像是有文化修养的人。”
“本来就不可能,你明知道我是在农村长大。”
“没错,但是——”此话不假。关于萨洛尼努斯的事情能证实的不多,但是我们确实知道他是个中邦农民的孩子。“从你说话的样子来看,不像是能写出《道德系谱学》的人。”
“我倒是想,”他说,“可粗略估计,这辈子和我打交道的人当中,有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人都是罪犯。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保守派。”他继续道,“他们可看不惯讲话文绉绉的人。”
“你不像那种想写《道德系谱学》的人。”
他哈哈大笑。“我本来就不想写。”他说,“不是吧,你应该知道的啊。”
还是那句话,关于他的事情我们知之甚少。“说来听听。”
“我还以为人人都——看来是我想错了。”他的双肩垂下,脑袋也耷拉下来,“小时候,我爸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进了大学之后,我靠给那帮富二代蠢货代写论文赚了不少钱。写论文对我来说就像拉尿一样简单,而且我手上总是缺钱,不赚白不赚。有个富二代要考研究生,所以我要给他代写各种论文。当时我刚刚因为揍了一个学监而被开除,我爸爸也刚失去他的农场,所以家里不可能再给我任何一分钱。那个富二代想当哲学教授,又或许是他家人希望他当,好向邻居狠狠地夸耀一番,我儿子可是个教授!所以我就摸索出了怎么写哲学。”
“你摸索出来的。”
他又耸耸肩。“也没那么难。”他说,“先提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话题,然后思考它真正的意义,并且追溯它的各种影响。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清晰的思路,一个能让你集中精神的昏暗房间。真正让我觉得惊讶的是,在此之前居然没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些话题,因为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常识。”
“常识。”
“当然,比如在《道德系谱学》中,先描述大部分人所认为的善与恶。然后提出疑问: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答案很明显,他们只是在拒绝旧帝国的价值观。在帝国统治下,力量、权力、高贵血统就是一切。所以,当帝国被推翻后,一切都被颠倒过来。我们就开始说:真正重要的是对穷人的怜悯、同情和正义,是让寡妇与孤儿获得温饱,是像爱你自己一样爱你的邻里。这就是善与恶的来源。并不是什么很深奥的科学。”
我盯着他。“常识。”
“没错,但是富二代要一万两千字的论文,所以我只能东拉西扯凑字数。结果他在一次决斗中挂了,留下一堆我已经写好的小论文和毕业论文。所以我就去书商那边兜售我的作品,能卖多少卖多少,当然最后也没卖出多少钱。等到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些文章时,书商们发了大财,抄写员都不够用了。当时我因为偷了大教堂屋顶的铅管而惹上麻烦,只能一逃了之。接下来我辗转到了柯立斯,在一家酒吧认识了一个演员。他对我说,为什么不试试写剧本?”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怀疑它们随时要变出什么东西来,“离开柯立斯后,我又去了桑兹。因为那里没有引渡条例,至少当时还没有。当地的大主教是个哲学狂,所以当他得知我在桑兹后,立刻给我安排了一份不错的闲职。我要做的就是每年写一些有的没的——”
“《机械论》。”我实在忍不住了,“还有《数学原理》。”
“他特别痴迷这类东西,而且这些比哲学简单,不过是算术而已。我写的东西对我没什么影响,钻研数字和公式之类的东西也很难冒犯到他人。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结果却大错特错。我在宗教法庭找上门半小时前离开了桑兹,从此以后我不再碰数学。太危险了。所以我开始学习绘画,但是这东西压根赚不到钱。”
《圣母岩》 《厄伦伯升天》。我感觉肚子里犯恶心,好像一直在往嘴里灌海水。
“炼金术也是一样,”他继续说下去,“还有天文学、冶金学、建筑学、机械设计,与此同时,能让我容身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当我捣鼓出那个蓝色颜料时,我满心以为可以重新开始,但结果你是知道的。我的过去再一次追上了我。我发现,每当我想和过去划清界限,开始过老实本分的生活时,就会有认识我的人出现。于是我又得再次踏上逃亡之路,走到哪儿偷到哪儿,因为我真的很需要钱,现在就需要。说来惭愧,我不是什么飞天大盗或者诈骗高手,我只是比普通的同行厉害那么一点,仅此而已。但是,相信我,当一个半吊子的骗子都比谱写小提琴奏鸣曲赚得多。”
“然后你就坐牢了?”
我的话好像伤了他的心。“我觉得我能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本该是件很值得称颂的事情。但是我发现世人好像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为你塑像立碑,虽然相比于发现苹果落地背后的原理,这需要更高的智商。现实情况是,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钱人说了算。在你们这类人看来,懂得深奥科学的人是天才,但是能把一块铜板做出金币的外观与手感却意味着有犯罪倾向,得在牢里关五年。”他微笑着说,“至少这证明我对善与恶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我在乎的话倒也好,但我并不在乎。实际上,我根本不鸟这些狗屁东西。”
“你死了,”我说,“我见过你的坟墓。我还捐了一枚金币以供日常维护。”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可悲。“我当然死了,”他说,“实际上还死了不止一次。我在贝洛以撒假死过一回,然后在艾普-埃斯卡托伊又死了一次。我还参加了自己的葬礼,可惜没我想象的好玩。但是没过多久,我又被迫复活了。回回如此。就像他们说的,恶人永无宁日。”
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我相信他。没人能凭空杜撰出这么多东西。
该宽容的时候还是得宽容。你不能指望一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年的人讲究餐桌礼仪,或者注重个人卫生。三天之后,那股味道依然还在,从书房外面的走廊都能闻到,就连书房上面的洗衣室都未能幸免。我还得从自家的厨房里偷东西给他吃,而且事实证明我的佣人极度忠诚本分。眼见食物莫名失踪,我的管家战战兢兢地低声问我:“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找人去排水沟里搜一下?”
幸运的是,当时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就住在我家,于是我就接下来该怎么办征询了他的意见。他皱起眉头,思索片刻。
“把他们全都炒了,”他说,“只能这么办。”
我大惊失色。“我做不到。”我说,“他们都是我的人。身为他们的主人我有一份责任。”
“那你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他说,“说啊,说不出来吧?”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说,“总司令也喊不出军队里每一名士兵的名字。但是只要不是在极端必要情况下,他就有责任保证每个士兵的生命安全。皇帝——”
“没错,但你既不是将军也不是皇帝。”他说,“而且你的小命危在旦夕,就和我一样。你就告诉他们你也很为难,但是你赌博输得倾家荡产,现在只能把房子卖掉,这里是一个月的工钱。等我走了,你可以再把他们雇回来。我也不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我把所有的佣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他们万分震惊,也为我感到难过。大部分人主动提出要等到房子卖出去之后再离开,不拿半分钱薪水。不,我说,我大受感动,也深表感激,但是我做不到。法警要求整栋房子立刻空出来,这是法律要求。我们不能弃你不顾,他们说,这不像话,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人照顾。当我要求他们日落前全部离开时,我的眼中全是泪水。
“这下好多了。”老家伙说,此刻他正坐在我家大客厅的椅子上,俯瞰我的庭院,“窝在那个鬼地方快把我憋死了。还不如不越狱呢。”
他看着我背后的什么东西。我回头望去,那是一个等身大小的萨洛尼努斯大理石半身像。
“一点儿也不像我,”他说,“你被坑了。”
“那个可是出自艾登的斯图拉齐奥之手,”我说,“他是后自然主义学派的代表人物。是我委托他——”
“他连鼻子都不会雕。”
“很正常,”我说,“他从来没见过萨洛尼努斯,毕竟在我委托他制作这个雕像时,萨洛尼努斯已经过世十年了。但是,他雕刻出了萨洛尼努斯作品与理念中所展示出的灵魂。尤其是——”
“一只耳朵比另一只耳朵更大。”他指出,“行行好,找块布给它盖上吧。我看着想吐。”
要是真吐出来可就难办了,毕竟已经没有负责打扫的佣人。而且不知怎么的,这个半身像现在看上去平平无奇。于是我把它锁进了我的萨尚桃花心木大衣柜。“我们得谈谈。”我说。
他耸耸肩。“谈呗。”
“我们得谈谈接下来你去哪儿,以及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把你从大都会弄出去。”
“同意,”他说,“你有多少现金?我不是说纸币,是铛铛响的硬币。”
“一百六十个金币。”我撒了个谎。
他小声吹了个口哨。“你在房子里藏了那么多钱?”
“是的。我要确保手上有足够的现金支付佣人工钱和各种家庭开销。”他盯着我看,“像这样的大房子,开销可不小。”
“一百六十个金币,”他说,“大大方方地躺在一个箱子里,你也不担心。你知道一百六十个金币意味着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这个问题太蠢了。”
“意味着一百六十个金币。”我说,“这是佣人的薪水和一个人一个月的家庭开销,是——”
他看上去好像很痛苦。“千万别说这只是钱而已。”他说,“好像钱一文不值似的。我已经很努力在忍受你了,但是你的想法实在离谱。一百六十个金币能干的事情可太多了。有了这笔钱,我能跑到天涯海角,剩下的钱依然够我安享晚年。”他冲我皱起眉头,“你可拉倒吧,”他说,“别和我争。你心里清楚得很,一百六十个金币就是让我滚蛋的价格。”
“我承认,”我说,“我这就去取钱。”
“我打赌,”他不依不饶,“你肯定不止这么些钱,你只是没说实话。但是无所谓啦。六分之一都足够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扫视整个房间,每每看到值钱的小玩意儿,他的眼睛就开始发光。在有些地方,这些东西可比现金更好使。“赶紧去拿钱。我就在这儿等你。”
带着保险箱回来时,所有的东西依然摆在原位,就连我的李希伯特圣像和斯陶利亚镀金珐琅圣物箱都没被挪动过。“佩尔米亚,”我说,“我觉得佩尔米亚是个最理想的地方。北方码头有船定期发往佩尔米亚。你可以打扮成商人上船。”
他哈哈大笑。“他们肯定会盯着码头。”他说,“另外,即便是蹲了这么多年苦窑,我仍然觉得佩尔米亚并不适合我。我更想去奥莘缇亚。”
“但是我们正在交战——”
“哦,不是吧!”他叹了口气,“有些人从来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算了,席拉帕呢?那个地方不错,一枚金币够用好久。我一直想去席拉帕。”
“已经被萨尚占领了。九年前的事情。”
“疯了。你们真应该学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东西。倒不是说那地方有多重要。我对萨尚没什么偏见。他们延续了很好的抒情诗传统,而且他们能用鱼做出超乎你想象的东西。”
“但是那是敌方领土。”
“对我来说,到处都是敌方领土。”他咧嘴一笑,“这就是我这种人的好处,它能给你一种冷静客观的视角。当每个人都与你为敌时,你就不会被洗脑偏袒任何一方。不,萨尚挺好的。运盐商队还是从奥尔比亚去席拉帕吗?”
“我不知道。”
“那就去查。”
我查到了。盐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商品。人人都需要盐,盐能让我们保存食物,熬过寒冬。没有盐就不会有农业,不会有城市,也不会有文明。没有盐,我们依然是野蛮人,住在岩窟树洞之中,茹毛饮血。
萨洛尼努斯曾说过,盐的存在证明全能太阳神有着一种扭曲的幽默感。太阳神让盐成为文明社会的必需品,他在地下储备了大量的天然盐矿等待我们开采运走,但与此同时,他又把这些盐藏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沙漠之中、高山之下,特别是安提赛林。安提赛林即便没有盐矿,也是太阳神恶意的最好证明。当他在安排这个世界的地理位置时,他肯定知道布勒米亚北部、萨尚西部和奥比安高加索会诞生一个强大的帝国——这都在意料之中,毕竟坐拥大河谷之间的肥沃土地、丰富的木材与矿藏、温和的天气和漫长的生长季节,想不变强都难。因此,通过陆地与海洋的布局,把这三个超级帝国的交汇与抗衡之处定在安提赛林—— 一片没有任何自然资源、却偏偏埋藏着世界上最大盐矿的荒凉沙漠与山地,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恶作剧吗?
经过了两千年的持续战争,有人突然意识到,也许佩尔米亚的盐矿才是更好的选择,哪怕佩尔米亚地处偏远,天寒地冻,而且当地的盐矿深埋在一座高山底部,颜色呈粉红,味道也古怪。于是就有了盐道,从乌恩斯维克横穿苦海,沿友睦海的西海岸一路直达奥尔比亚,再穿过萨尚,抵达位于世界尽头的艾克门。没错,运盐商队依然是沿着欧斯塔北岸前行,绕过大草原的底部边缘,一直到佩里美狄亚的遗迹,然后南下到席拉帕岛对面的沿海湿地,只不过席拉帕现在是萨尚的地盘,对外界封闭,仅对运盐商队开放。
我们在大都会里吃到的盐较早离开运盐路线主干道——这些盐会在伊登·阿斯特亚提卸货,通过驳船沿河顺流而下,直达杜伊希拉,大都会的盐商就是在那里收购盐。因此,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老家伙顺利抵达杜伊希拉。
“他们会在北门蹲点监视的。”他笑着反对道,“我敢拿你的命打赌。但这倒不是问题,因为只要我能出城,就能绕过市郊——那里还是蔬果市场和卷心菜田吗?”
“是的。”
“那就行了。那里车水马龙,要混进去很方便。真正麻烦的是如何穿过门楼。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没有。”
他点点头。“也好,万一被你想出个馊点子,还硬要执行下去的话,我们俩都要被抓。还是交给我吧,这方面我有经验,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他。
“方法有很多,”他继续说道,“可以藏在一堆干草下面,或者躲进木桶里面,或者钻进一根挖空的树干,让木材车运出去,只是伐木工通常不会出城……”他眉头紧锁。我正在目睹史上最聪明的人思考,“我曾经把自己裹在一大卷地毯里逃出贝洛伊萨,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我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了。带暗门的木箱可能会比较适合。”他顿了顿,“但是,”他接着说,“你得懂木工活,或者得找个木匠。你又不认识什么木匠。”
“不认识。”
他点点头。“也没有人能借你一辆大马车和一群牛,而且这个人还不打听你要干吗。”
“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做事的人。更何况,如果你突然转行做起了进出口贸易,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现在还有人盯着这栋房子。”
我浑身一阵恶寒。“不会吧。真的吗?”
“那个铁颈队队长在怀疑你,这点我很肯定。所以如何让我走出大门也是个问题。我们现在需要一件你的房子原本就有的大件物品,当你把它搬上马车大摇大摆地运走时,不会有人起疑。问题在于,它一定要可信。”
“可信。”
他点点头。“没错。我这辈子学到最宝贵的经验就是,往谎言里揉进越多的真相,就越能骗过他人。”他犹豫片刻,一个计划正在他的脑子里成型,就好像一只小鸡的肚子里冒出了一个方形的蛋。“有了。”他说。
“什么?”
他咧嘴一笑。“遣散那些佣人的时候,”他说,“你对他们说你赌博输光了家产,所以要把房子卖掉。”
“是的。”我说。
“而且他们信了。”
“是的。”
“那太好了,”他说,“我们将计就计,继续演下去。你一直在赌博,现在破产了,只能变卖家产。那么,在你的这栋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能卖很多钱?”
我环顾四周,看着琳琅满目的宝贝。“所有的东西。”我说。
他点点头。“你的东西确实很多,”他说,“足够装很多木箱了。”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着背后的书架。“当然,”他说,“一定得是密度够大、重量够沉的东西。相信我,人的体重是很难掩饰的,别指望能假装成一箱织锦坐垫蒙混过关。”
“别搞我的书,”我说,“求求你了。”
他脸上的笑容让人无法忍受。“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如果我们要让外人相信,那么所有的东西都得卖掉,就好像你真的破产了一样。”眼见我脸上愁云密布,他又补了一句,“等我安全脱身,你可以再全部买回来。”
“这些收藏是我的毕生心血,”我说,“我耗费了那么多时间仔细研究,耐心等待,伺机行动,直到心仪的宝贝出现的那一天。我怎么能——”
“要吗卖掉,要吗坐牢。”他说。
仿佛刚刚从医生那里证实我确实得了绝症。“那好吧。”
他点点头。“这才是我勇敢的小战士。”他说,“但是我们主要还是得靠这些书。我们把书装进三到四个大木箱子,我就藏在中间的一个箱子里,然后你在我周围堆满书。要是他们把箱子撬开检查里面,他们看到的也都是书。我们也不需要找木匠了,省了不少事,你只需要订购一些现货木箱。与此同时,”他继续说,“你还得多往外面跑几趟。”
“什么意思?”
“去市里,”他说,“豪赌几把,输一大笔钱,怎么也得输个几千金币,这样才演得像。”他严肃地说,“光是到处说你赌博输了钱根本没用,一定得有人看见你输钱。用我们的行话叫‘腌矿’。”
要吗输钱,要吗坐牢。我想到了我的堂兄,他把大笔的家产都输在了赌骰子和斗鸡上。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我还依稀记得个中细节。我还记得当时的我有多么自以为是,对他的自作自受毫无怜悯,以及当我给他十二枚金币,让他能够逃往国外、躲避债主的非法监禁时,我脸上挂着怎样不屑的嘲讽。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改过自新,在史塔谢尔靠木材生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也许我能给他推荐个可靠的会计。
我在有些事情上一向运气极差。因为很了解自己,所以我向来避开骰子、纸牌、赛马、斗鸡、拳击、击剑等等涉及金钱的体育运动。因此当我发现我能赢钱时,我大受震撼。
我先是去试了试让我堂兄输得倾家荡产的掷骰子。这种赌局在剧院区一家时尚酒馆里面每周开一次场。到赌场时,我才发现现场半数人都和我沾点远房亲戚关系,这让我很不自在。游戏规则并不难。给你一个装着两个骰子的镀银杯,你要对掷出来的点数总和下注——中奖率是九分之一,要我说的话,这个就是白给人送钱。但是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输一大笔钱,越快越好。于是我用一百个金币押十。我摇摇杯子,把骰子往盖着绿色粗呢的长桌上一滚,滚出了一个六和一个四。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赢了一百个金币。
赢钱容易输钱难。我又用两百金币押三,然后四百金币押十一,然后是八百金币押二。在那之后,就没人愿意和我赌了。有人帮我把赢来的钱装进一个布袋,我就回家了。
“一千六百个金币,”老家伙带着宗教般的敬畏感叹道,“你赢了一千六百——”
“我倒是想输。”
他把一袋子的钱全倒在桌上,然后看着那些金币。“狗日的,”他说,“你只玩了四把就赢了这么多。”
“至少,”我用高亢而嘶哑的声音说,“我让周围人都看到我是个疯狂的赌徒。这应该能增加一点可信度——”
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钱。“我这一辈子,”他说,“都在等候这样的时刻,大发一笔,一劳永逸。我研究出了一个系统。”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别的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过去,“我从数学角度出发,利用基于类域假设和蒂德玛常数的直线渐进增长模型进行预测。现代概率论基本上就是我发明的,但是我逢赌必输。于是我去借钱赌博,后来又被打断了两条腿。而你——”他看着我的眼神中仿佛带着仇恨,“你第一次赌博。只赌了四把。”
“我不想要,”我说,“全都给你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扑向桌子,抓起大把大把的金币塞进布袋里。“公平起见,”良久他说道,“我把你最初的一百枚金币留给你。”
“太谢谢你了。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要想让计划成功,我还是得想办法输钱。”
他正在给布袋收口打结。“尽你所能吧,”他说,“我只能这么说了。”
尽我所能。我找到了另一家玩骰子的豪赌赌场,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就把场子里的钱赢光了。然后我又去尝试赌马、赌拳,但是并没有撑太久,因为当我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从赌马场回家时,两个戴头套的男人突然把我拦下,把我揍个半死。他们的老板不明白我是怎么赢钱的,但是他们威胁我说,要是再看到我出现在赌马场就宰了我。他们抢了我的钱,这倒是个慰藉,毕竟那时候我已经到了看到金币就想吐的地步。
老家伙在包扎伤口方面经验相当丰富,所以免去了找医生的麻烦。“两万金币,”他说,“你用了九天的时间,又赚了两万。这绝对是破纪录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的嘴已经被打肿了。“我一个子儿都不想要。”我说,“这种事情让我觉得不齿。”
“随你的便。别动。”他说着用一根针穿过我的皮肤。“总之我们不能再冒这种险,不然就全毁了。你得去赌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行,我逢赌必赢,只会越弄越糟。”
“海上保险,”他说,“不行,太花时间了。我们得承保一艘船,还要雇人把船往礁石上撞。”他皱起眉头,然后又露出了笑容,“火险,对,这个办法好。你去老城区找个大公寓楼投保五千,然后我们带上几罐灯油和引火物,趁夜摸进——”
“不行。”
他狠狠地瞪着我。“你这个态度真的应该改改了。行吧,全交给我,我来整个法子。我总有办法。”
就好像我父亲曾经养过的一条狗,迟早能整点东西出来,比如在卧室地板上拉一地。
他的法子是一个叫格拉塞里克的人,我最终在一个码头酒吧里找到了他。对方好像想用眼神捅死我,直到我说出一个名字,但不是萨洛尼努斯。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挑起了眉毛。“二十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说,“听说他已经死了。”
“没有,”我回答说,“活得好好的。而且他想见你,还让我给你二十五个银币。”
他看着我。“真的吗?”
我把银币全堆在桌上。“他还要我告诉你,钱还有很多,只要你肯帮他个小忙。”
他又多看了一我眼。“你认识他很久了?”
认识一辈子了。“没有。”
“我就知道。可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不过,干就干,谁怕谁。我有足够的证据让他蹲五十年大牢。”
原来格拉塞里克是个牌术大师。老家伙认识他时,他的牌技已经大不如前,因为一个合作伙伴得知上了他的当后斩了他的右手食指。不过,他还是会几招把戏,虽然我不懂那有什么用,但是老家伙认定他就是最佳人选。老家伙向他说明了情况,然后详述计划的细节。他和我将在一家有名的赌博酒馆里碰头,并且玩一个名为萨尚细语的游戏。这次不需要再碰运气,因为格拉塞里克懂得出老千。我们计划玩一个小时,然后我会输掉五千金币。
“当真?”
“当真。”老家伙说。
“现金?”
“现金。”
格拉塞里克直勾勾地盯着老家伙,然后又看着我。“事情结束之后,那些钱怎么处置?”
“全都给你。”
格拉塞里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良久,他才开始大笑。他笑了好长时间,然后他的脸色开始发紫,只见他右手紧抓左臂,一头栽倒在地。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这就是金钱。”我们在玫瑰花园埋好尸体后,老家伙对我说,“极度危险。你可能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钱能杀人,逮着机会就杀。”
我仍在因为害怕而发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法忍受。”
“别跟个娘们似的。”老家伙说,“事情就快成了。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专门坑人的赌场,然后就能获得解脱了。”
“不,”我说,“我明天就去报官,就说是你把我囚禁在我的房子里——”
“你可别把自己去赌场和码头酒吧的事情也供出来了。”
“我不在乎,”我说,“我会向法庭求情。”
“以我的经验,不会有法庭审判的。”
“我就说是你在勒索我。就算罚我五千金币,也不影响我生活,至少一切都会结束。”
他冷冷地看着我许久,然后说:“你准备对《诸神的黄昏》的作者做这种事情?”
我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咧嘴一笑。“这部作品你还没听过。”他说,“那是因为我还没写出来。不过,只要你给我两天时间和几卷羊皮纸——”他耸耸肩,“我将向你彻底证明宗教纯粹是人造产物,用于帮助统治阶级维系对于无产阶级的社会控制。应该很合你口味吧?我已经在这儿全部构思好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它写出来,毕竟谁会花钱看这种东西?何况这样的作品会让我惹祸上身,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管怎样,还是得谢谢你。但是只要你希望我写出来,我可以为你破例。完全没问题。”
我想到了突然梦想成真的牌王格拉塞里克在我的玫瑰花园暴死的惨状。但是这份诱惑已经超出了我的忍耐极限。
当老家伙在我的书房里用我的象牙笔和皂石砚台奋笔疾书时,我在大都会里四处打听违法赌场的消息。这类场所出乎意料地难找,你一定得有人脉。幸运的是,就在我准备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一个曾在现场看过我狂赌豪赢的人认出了我,并且向赌场担保我是个资深赌徒,我就这样顺利混进去了。
我们玩的这个游戏叫斯迪克。这个游戏里面有运气的成分,足够让我在当晚开局没多久就掏空了所有人的口袋。不过赢来的钱最终还是全部还回去了,连同我自己的五千金币一道输了个精光。任务完成,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到家时,只见书房依然亮着一盏灯。当我走进书房时,老家伙抬头望向我。他正拿着我的佩尔米亚琥珀沙瓶往一卷羊皮纸上撒布勒米亚白沙。
“完工。”他说,“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输了五千金币。”
他笑了。“我就知道你能成功,”他说,“很好,看来我们都大功告成了。”
“这就是——?”
“没错,”他把羊皮纸卷成一个纸筒。“我二十年都没有写过一个字,但是手一碰笔,所有的感觉全都回来了。就好像骑骆驼,一旦学会就永远忘不了。”他把纸卷塞进他的衬衫,“等到万事俱备,”他说,“这些都是你的。”
“我能不能——?”
他皱起眉头。“我们已经约定好了。”他说。虽然今晚天气很暖,但他还是在我的卡拉仙黄铜炭炉里生了火。不等我扑上去,他就可以掀开盖子把羊皮纸扔进火中。“放心,”他说,“就快结束了。很简单的,相信我。”
我去了趟拍卖行,把事情安排好。我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将出售,用于偿还债款,但有两三件家具和所有的书都是例外,因为这些东西已经有了买家。拍卖行的人对我的遭遇堆砌了满嘴的同情,并且让我放心,一切都交给他打理。就在我转身离去之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你能给我三个大木箱装书吗?我问。没问题,他说,明天一大早就给您送去。
我把老人家和他装着两万金币的行李袋一同藏进了一个由书本搭建的巢里。这些书都是萨洛尼努斯的著作——大部分是早期版本和稀有版本——以及我无与伦比的萨洛尼努斯二次文献藏品——评论、索引、分析、解构、重构,其中不少都是我自己的作品。这些书籍填满了整个箱子。就在我给木箱钉上盖子时,搬运工上门了。他们把这三个大箱子装上了好心的拍卖行借给我的马拉货车。我跟他们一起把箱子送到了货运代理处,接下来他们会把箱子转运至杜伊希拉的仓库。填完海关申报单后,我就回到了家里。此时拍卖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我到家时,正好撞见四个人把我的床(第二帝国中期的古董,胡桃木床,银丝镶嵌)搬出去。拍卖的举办地是我的会客厅。我在会客厅坐下,看着自己的财产一件接着一件贱价卖给陌生人,我努力装出一副心碎状。老家伙要求我必须来现场。这是角色需要,他说,细节很重要。在我把他埋进书堆之前,他才把那卷羊皮纸交给我。此刻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个痛快。我能感觉到那卷羊皮纸就在我内侧口袋里,抵着我的心脏。
拍卖终于结束了。搬运工把最后仅存的一些东西也全都搬走。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一样都没留下。我只能席地而坐,因为屋子里已经没有椅子了。就在我把手伸进衬衫时,一名监视队队长带着四个士兵大步走进来将我逮捕,罪名是协助逃犯。
我们的计划进展非常顺利,他们告诉我,直到那些木箱被绞车吊上货车时,起重机突然断裂,木箱从高处落下,摔裂了。从箱子里钻出一个男人,他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拔腿就跑。可惜他没能逃走,因为看过通缉令的守卫认出了他。随后他们从货运代理处查到了我的名字。他们表示,这是直接能盖棺定论的案子。
我当庭认罪,并向法庭求情。事实证明法不容情。我被判三年劳工船刑,然后就被带走了。
当我被拘捕时,一同被带走的还有我身上的一切,包括那卷羊皮纸。那东西我始终没有机会看上一眼。至于它的下落我无从知晓,也许是被扔了,但更有可能是以三个铜板的价格卖给了收破烂的。收破烂的会把上面的字刮得一干二净,然后当作二手空白羊皮纸卖给装订厂。
我在有些事情上运气极差,但在其他事情上则不然。在我服刑的第二年,我所在的劳工船被海盗撞沉。我从沉船中逃出来并游上了岸,最后发现自己来到了璞萨米林西海岸,也就是萨尚的境内。我知道我回不了家了,即便我找到办法回去(虽然这根本不可能),那里也还有一年的刑期等着我,而且法律可不会因为海盗和船难而宽恕你。在这两年的刑期里,我死了将近五次,从高烧、饥饿到严重的暴力殴打,每次我都从死神的手中逃过一劫。但是,运气再好都有耗光的时候。所以我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我的日子确实好起来了。了解萨尚人之后,你会发现其实他们非常可爱。他们是一群天生的赌徒,而且输钱的技术一流。但是时间一久,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所以我只能另寻他处。好在帝国幅员辽阔,而且大部分时候我都不缺钱。而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
一位智者曾经问我知不知道一百六十个金币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回答不了,因为当时的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现在明白了。它意味着一切。
1 出现宗教迫害时神父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