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三)
这一夜,采荷姐没有叫。父亲、母亲比起往日也显得特别地平静。母亲早早陪着我们吃了饭拉着我回到西厢房睡下了,不过她今天却很奇怪,对我格外地亲密,还破天荒地给我讲着故事哄我睡觉。
“怎么还不睡呢?”母亲隔着被子拍着我的胸口,声音柔和却不亲切。
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到今夜肯定会出些什么事,心事重重地盯着床顶看,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偷眼瞥了一眼枕头,那把钥匙就放在底下呢,怎么才能把它拿到手呢?时已近秋,窗外的蛙声却聒噪个不停,叫得人内心颇不安宁,母亲居然摇着扇子替我赶蚊子。
“一定要沉着,不要让母亲看出破绽。”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可是母亲总不入睡,那把钥匙如何才能拿到手?
“幻芳,快点睡吧。赶明儿娘还要送你去王先生的私塾里识字呢。”
送我去私塾?父亲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可母亲一直拦着不肯,怎么她的态度会突然有了转变呢?我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问题,只是想着钥匙的事,对了,我要是睡着了,她肯定马上也会睡着,为什么不装睡哄她呢?
然而我这一装睡竟然真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摸钥匙时才发现娘和钥匙都不见了。她去哪儿了?钥匙?后厢房?采荷姐?一股不祥的阴影迅速笼上我的心头,并迅速在我全身上下扩散着,我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撒腿便往后厢房跑去。
后厢房的门从里往外被关死了,一丝微弱的烛光从房内隔着窗棂透了出来,正照在我的脸上。里边传出了父亲和母亲压低着说话的声音。
“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突然传来了采荷姐凄厉的惨叫声。我被她的叫声吓坏了,趴在窗棂上不敢出气,睁大了双眼朝里看着。
我看见母亲把她从床上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地拖了起来。母亲紧紧拽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动弹,嘴里一个劲地催着父亲说:“快给她喝!给她喝!”
采荷姐还没来得及抵抗,她的嘴就被父亲的一只手扒开了,紧接着父亲端着一个碗的另外一只手便强硬地挪到了她的嘴边。我看到父亲脸上满是汗珠,他闭着一只眼睛,硬是把碗里黑色的液体灌进了采荷姐的嘴里。紧接着,碗掉到地上被砸碎了,采荷姐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我清楚地看见她嘴角渗出了一股黑血,手指着窗外叫着“幻芳”,身子从母亲的肩上缓缓滑了下去……
他们杀了采荷姐!天哪,他们居然把采荷姐杀了!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想冲进去问个明白,可是又不敢,只想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一不小心,窗外的茉莉花盆被我碰倒在地,发出一阵大响,父亲随即在房里大喝了一声:“谁?”我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西厢房拼命地跑,进了房一骨碌就蹭上床,拉过被子紧紧蒙住头,装作熟睡了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良久,我听到父亲母亲脚步声出现在了西厢房内,也不知道是谁掖了一下我的被窝,接着就听到父亲长吁了一口气说:“她睡得死呢,肯定是隔壁的猫又来了。”
“你别大意,这丫头精着呢。”母亲的声音已到了门外的走廊上。
“她还小,懂什么?”
“三平,我看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省得以后夜长梦多,留下祸害……”
“不行!”父亲坚决地说:“怎么说她也是虞家的后,你可千万别再提这事!再说,一夜死两个人,不被人发觉才怪?”
“那你说该怎么办?”
“她毕竟还是你的女儿。以后你待她好点,母女哪有隔夜仇的?”
……
很快就到了年关。采荷姐的死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是一段永远被淹没的历史了,只有我每日每夜地还在想念着她。我相信这个世上有鬼魂的存在,也相信她晚上会来看我,但为什么她再不让我看到她的脸和那一身绛紫色的衣裙了呢?
采荷姐娘家、婆家的人早都没了,下葬的那天一个沾亲带故的都没来,所以她的葬礼就很寒酸而且草率。母亲本来要给她穿那件青布衫入殓,说要让她到了阴间也不能迷人,由于隔壁陈奶奶的一再坚持,她才点头让给采荷姐穿上了那件曾经沾染过污秽的紫裙。那一年我八岁,而她也只有短短的二十八岁,难怪陈奶奶和邻家的姐姐都为她唏嘘不已。我自然更加悲恸,为她的死整整伤心了半年,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在改变,但我对她的思念却始终埋在心底,一日深于一日。
过了年,父亲从本家祠堂里过继回一个儿子,比我小六岁,名叫小三,父亲替他重改了名,叫幻华。自打幻华来后,母亲对我的态度更加恶劣,动不动就发脾气打骂我,而待幻华却像对待一件珍稀宝贝。我不明白母亲有了独生子为什么还这么讨厌我?不管怎么说幻华都是抱养回来的,而我却是她怀胎十月亲生的女儿呀!
我的心在滴血,要是采荷活着,她绝不会容忍母亲这样待我的。有时候我真羡慕妙香的生活,虽然无父无母,可却有那么多师太疼着宠着,而我虽有父母还不如没有,整天陪伴着我的除了父亲的麻木,母亲的呵斥,就是那幢和我一样形只影单的宅子。我开始有了一种奢望,所以我故意要把母亲惹恼,我希望她能从牙缝里挤出“把你送到清水庵当尼姑”这句话来。
幻华五岁那年,在父亲的坚持下,我被送往私塾念书。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民国十三年的初春,父亲送我去私塾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我提议在入学之前要到采荷的坟上看看,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好让她安心。父亲愣愣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牵着我的手转过身,慢慢向埋着采荷姐的那片乱坟地走去。我伏在采荷姐的坟头上痛哭涕零,叫着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就是不肯出来见我。怎么也说不清我那时的心境是多么悲痛,最后我是被父亲强行抱着离开坟地的,那一天我发现他麻木的脸上竟然挂下了两行泪珠,直到把我送到私塾,我还发现他在偷偷抹着眼泪。
“采荷姐是自杀死的。她怀了沈家小舅子的孩子,为了遮丑,她装疯让我们把她关起来,可是那孩子一天天在她肚子里长着,她感到没脸活了,就喝了毒药。我和你娘赶去的时候替她灌了解药,可她还是死了。”从这之后,父亲老在我身边有意无意地提起采荷姐这段“真正”的死因。我知道他清楚那晚的事都被我看在了眼里,知道他打心底里不希望我再出事,于是我们彼此之间都保持着一种默契,谁都不再提那段往事。
为了念书的事,母亲对我作出了让步,但她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把幻华也带到私塾里去,让我每时每刻都照看着他。这是一个难题,谁都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既念书又带小孩子,而且我念书的那家私塾也不收这么小的孩子,她明摆着就是要让我念不成书啊。私塾里的老师名叫仵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听父亲说他是从大都市里念了洋学回来的,很有学问,原本他是打算回来开一家洋学堂的,说要把不同年龄的孩子编成不同的班,分别让他们学不同的书本,但由于资金紧缺,他只能开了一家小小的私塾。因为他学识渊博,费用又低,不同于那些老学究,许多家长都愿把孩子送到这儿学习,父亲也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把我送了过来。然而他的私塾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只接受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入学,说这样便于管理,也不会因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而在教学的环节中大费周折。为了两全其美,我只好每天都把幻华带到私塾的院子里,用瓦片在地上划一个大圈,不让他跨越雷池一步,然后再在他腰上系着一根绳子,一头就拽在手里带到学堂里去,只要一发现他有“越轨”的迹象,我就拉动那根绳子把他拖回来,先生与同窗们都知道我的处境,也都默许了我这么做。这样,很长时间以来我就如此既看管了弟弟又不至于荒废了学业。
仵先生不但有才学,而且人也长得英俊。每次听他讲课,我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对我也很好,只要是我不懂的地方,他总会尽心尽力地给我解说,所以我学得比其他人都要快。仵先生经常当着同学的面夸我,还说我要是个男孩,以后学成了就可以带兵打仗去了。打仗?这样的事我倒没有多想过,仵先生告诉我说,虽然我们住的小城一直以来静如死水,可外边的世界却早已如同煮沸的开水,各地军阀割据,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闹得不可开交,要再这样下去,中国迟早要一败涂地的。我不懂得国家大事,所以也难以体会仵先生忧国忧民的心情,不过我总觉得仵先生不会在我们这里长久地待下去,每当我的目光碰到他的目光时,我就更加坚信他一定会离开这里,出去干一番大事业的。他的目光虽然忧郁,但却充满了温情,尤其对我和幻华总是照顾得无微不至。每次下课,我到教室外面陪小幻华玩的时候,仵先生也会站在我们跟前陪我们一起玩,他很喜欢幻华,总是用他那瘦削的手指头按着幻华光光的脑门,说是幻华长大了准是一个好军官。
1924年秋,齐卢战争爆发,战火终于延烧到家门前来了。所有的人都显得惊慌失措,街面上的铺子都关了门,我们家的香店也不能幸免。那段时间,仵先生的学校还是照旧开课,父亲不让我去,可母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着父亲说:“只是在城外打,有什么要紧的?”照旧让我领了小幻华去仵先生的学校念书。那些日子,在教室里,每天都能听到城外的枪声,同学们一日数惊,渐渐都不来学校了。就在皖系浙江督办卢永祥向宜兴发起进攻之时,仵先生才决定停课。那一天,他满面愁容地在讲台上盯着我们仅剩的寥寥无几的同学们说:“卢永祥的军队已经打到宜兴了,听说南边的蜀山已经被占领了,看来不久就会打到这边来的。”同学们听了仵先生的话都面露惧色,唯有我一点惧怕的神色也没有。等同学们都散去了时,仵先生才轻轻踱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幻芳,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可惜啊!”我瞪着眼睛望着仵先生说:“可幻华是男孩子。他可以带兵打仗的。”仵先生面色凝重地看了看我,“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不能理会仵先生对我的期待。在我看来,他是神秘不可测的,他有着高深的学问,有着潇洒的姿容,我感觉他身上到处都充满了不可揣测的地方。我想也许他会去参军打仗吧,可他身子骨那么单薄,怎么能跟我从前在香店门前遇到过的那些护城的大兵比呢?可是家门前的战争让我无暇细细思量这些问题,不久之后,湖傌也被除皖系军阀攻占了,父亲和母亲成天关着大门在香房里忙着码香,好像外面的事都跟他们无关似的,我真想不明白,如果大兵打进城来,他们还不会这么无动于衷?
“还不过来帮着码香!”母亲瞪着站在香房门口的我,“怎么不让那些大兵把你给毙了,省得老娘从早到晚地辛苦挣钱养活你这败家子!”
我怎么又成了败家子了?我惊恐地看着母亲,忐忑不安地走进香房,挨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码着案上的香。父亲歪着头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你利索点?这么慢,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啊!”母亲照旧瞪着我,恶狠狠地说:“你以为外边打仗了我们就不用干活不用吃饭了吗?我倒真情愿皖兵早点打进来,好把你讨了去当小老婆,也省得我跟你爹成天替你操心!”
我终于害怕起皖军会打进城来,害怕母亲会把我送给那些攻进来的皖兵做小老婆去。我额上沁着汗,码着香更显得手忙脚乱,冷不防把香扎给弄断了。母亲终于对着我吼了起来,揪着我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你要死就好好死,干吗弄坏我的香扎?真是个扶不上墙面的孬货!”
我忍着疼痛,任由母亲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一句话也不敢回。父亲坐在香案边,继续码着他自己手里的香扎,只是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从父亲转瞬即逝的回眸里看到了他的心疼,可他没有替我说一句话,任由着母亲继续揪着我往墙上撞。我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与其这样受母亲的气,倒不如被皖兵抓了去当小老婆的好。
晚上,城外传来的枪声一阵密似一阵。我搂着受惊的幻华,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唱着儿歌。平日,幻华总要听着我唱着儿歌才能入睡,可这一晚无论我怎么唱他就是不敢合上眼。“怎么了,害怕吗?”我伸手轻轻捂住幻华的耳朵,“有姐姐在,幻华别怕。”“姐姐,你说那些大兵真的会打进梅里城来吗?”我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皖兵会不会打进城来,要是真能打进城来,或许我倒会解脱也说不定。枪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幻华紧紧搂着我的腰,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
“大兵还没打进城来呢,干吗怕成这样?”我轻轻拍着幻华安慰他说:“大兵是打不进梅里城的。”
“姐姐,我怕。我听娘说,那些大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还有些大兵专门喜欢吃小孩的肉的。”
“不会的。不会打进来的。”我侧耳听着越来越近的枪声,心里想着,梅里城或许是保不住了的,但到底是好是坏谁又能说得清楚。只要他们进了城不随便杀人,是皖系是直系占领还不都是一样?
“娘是唬你玩的。”我拍着幻华的背,“还是小男子汉呢,这点枪声就把你吓成这样?你看,姐姐都没有怕,你有什么好怕的?”
“姐姐是想着做大兵的小老婆呢!”
“嗯?”我怔怔地望着幻华,没想到这句话却被他听进了心里去了。我望着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搁着他的腋窝,他这才笑出了声来,也没刚才那么害怕了。这就是我的弟弟,虽然不是亲生的弟弟,但我们的感情却比别人家亲生的姐弟还要好,我想,要是幻华长大了有了出息该有多好啊。
就在这时,局势忽然有了变化。直系的江苏督军齐燮元从淞沪前线调兵回援,卢军进攻受挫,两军形成对峙。曹锟、吴佩孚急从鄂、豫、鲁等地调兵援齐,又令福建督军孙传芳率闽、赣联军2万余人,于9月中旬由闽攻浙。防守仙霞岭的卢军一部倒戈,孙部直入江山、衢县。卢见大势已去,18日离开前线赴沪,并令第2、第3军大部撤至淞沪地区固守。9月下旬,齐与各路援军全力进攻淞沪,至10月13日,先后占领青浦、嘉定等地,卢出走日本,所部被直系收编。10月14日,齐军进占上海,战争结束,梅里的燃眉之急也就烟消云散了。仵先生的学校又照例开课了,这时城里有人传说齐燮元督军之所以能够打败皖军是因为得了仵先生所献的奇计,不过每当人们问及此事,仵先生总是一笑了之,从来不肯多言战事,仍旧认真地教导着每一个学生。
我每天仍旧带着幻华一起去上学。这个时候,仵先生给我们讲了很多关于国事和战争的课,让我们对祖国所处的情况有了更为深入地了解。男同学们听了仵先生的讲解都群情激奋,说长大了也要当兵为国捐躯,而我这样的女学生也被仵先生的学说深深吸引,心里想的都是拯救中华之类的宏大理想。然而就在我满腹踌躇之志听着仵先生的精彩讲解时,有一天小幻华竟然用剪刀剪断了绳子悄悄溜了出去,等发现时,他人早就没了踪影。我和同学们找遍了小城的每个角落都没找到他的下落,就差没把城翻个底朝天了。可以想象我当时是多么害怕,如果小幻华真的丢了,母亲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毒打自不必说,恐怕以后就再也进不了学堂的门了。无助的我在仵先生的安慰下被他送回了家,母亲并不由于碍着先生的面子而暂时强行咽下胸中的怒气,一把将我拖进香房重重往地上一推,拿过鸡毛掸就无头无脸地朝我雨点般地打来。“幻华要是找不回来,我也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打死算了!”我忍着痛不敢顶一句嘴,可母亲越打越起劲,越有劲气就越大,顷刻间就打得我全身都开了酱油铺,我连躲闪的勇气都没有。
“你这个丧门星!从你一出世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神,看我今天不打死了你,省得留在世上祸害人!”
香房的门被死死关着。仵先生在外边使劲敲打着门。“虞大嫂,这会不是打孩子的时候,找幻华要紧。”
母亲对先生的话充耳不闻。
“你要再不开门,我就撞了!”仵先生似乎加大了气力猛打着房门。
“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管!找幻华让他爹找去,我今天非收拾了这个小娼贷不可!”母亲恶狠狠地说着,仿佛我跟她有三生的仇恨。她狠狠地瞪着我,那目光里就像含了成千上万把匕首要朝我身上猛刺过来,然后就被她重重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娘!”我震彻肺腑地哽咽着大喊了一声娘。
“我不是你娘!”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凶残可怕,也许只有采荷姐所讲故事中的恶煞才有和她相同的目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她手上已经多了一把燃着的香火,忽地像恶魔一样冲我扑了过来,撕扯着我的胸襟,用灼热的香火狠命地朝我尚未发育成熟的乳房烫去。
“啊!”我发出惨绝人寰的凄叫声。火红的香头燃焦了我的乳头,痛彻心扉,泪水顺着面颊掉在了母亲拿着香火的手上。仵先生随即破门而入,当他面对眼前的一切时似乎也被惊呆了,然而我却看见母亲在冲着我发笑,一种狰狞的笑,得意地笑。我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被仵先生送到了大夫家里。
母亲就是用这种野蛮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女儿。从这一天起,母亲这个词在我眼里几乎成了恐惧与魔鬼的代名词,她也愈发对我水火不相容了。而我从仵先生那里得来的踌躇满志也在被母亲的攻击之中消化成一缕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