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妞妞的卡祖笛
大伯的玩具是一支粉色的卡祖笛,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像是顾易小时候在学校对面小卖部里卖的那种成板的,五毛钱一个的粗劣小玩具。
“你喜欢这个啊。”
顾易推着大伯在小花园里慢慢溜达,感受轻宁的风掠过面颊。
这会儿似乎正是病人们外出透风的时间,小花园里有不少护工和病人,一个个穿梭在日光下的人影,倒也让这个郊外的午后显得更有生机了一些。
“嗯!玩……你吹,吹……”
坐在轮椅上的大伯回过身来,指指顾易手中粉嫩嫩颜色的劣质卡祖笛,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顾易倏然地微笑:“你想听我吹一段?”
“呃!呃!吹!”大伯连连点头,咧着嘴傻呵呵地笑,像是很期待。
“好,咱们找个阴凉点的地方。”
正好这会儿,两人也走到了一处连绵的花坛旁,花坛深处耸立起的高大树荫像是一柄大伞一样,刚好能遮住直晒的阳光,却又在枝杈中漏下摇曳的光影。
顾易咔哒一声锁住轮椅的轮子,接着随手扑扫了一下花坛边沿的老旧白瓷砖,坐在了大伯的对面。
“想想我们吹个什么啊……”
顾易稍加思索:
“吹个粉刷匠吧,好不好?”
顾易觉得大伯如今的这个状态,应该会对儿歌比较感兴趣。
于是他叼上了卡祖笛,按照音节发出‘呼呼’的声音,音色颇为滑稽的曲调便从粉色的劣质卡祖笛中响了起来。
这玩意儿的演奏难度不能说不大吧,只能说是狗都会吹。
不需要乐理,不需要技巧,只要你会哼哼曲调,然后把曲调转化为‘呼呼’的声音,用气流送出来就行了。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的很漂亮……
《粉刷匠》的曲调轻松而欢快,再配合上卡祖笛那颇为滑稽的音色,很快便逗得大伯哈哈大笑。
“好!哈哈……好……好……!”
大伯欢快的拍着手给顾易鼓掌,痴痴地笑,像花一样灿烂。
接着,在大伯的热烈捧场之中,顾易又接连奉上了《小燕子》《数鸭子》等经典儿歌曲目,一致获得了大伯的高度认可。
而就在顾易准备再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儿歌曲库之中挑选一首演奏给大伯时,就听身旁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你是妞妞吗?”
闻言,顾易扭头看去,就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朝他走了过来。
姑娘很年轻,跟他年龄相仿,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里面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短袖衫,外面罩着一层薄薄的防晒衣,而在防晒衣的外面则套着一件印有志愿者标志的红色马甲,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琴包。
她戴着一顶鸭舌帽,亚麻渐变色的马尾从帽子后面梳出。
由于她的脸上蒙着一只口罩,所以顾易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她的长相如何,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格外漂亮,是一双极为美丽的桃花笑眼,甜美中又带着些性感的俏皮。
顾易左右看了看,确定身边没其他人,于是只能指了指自己:“我?”
“对啊,”桃花眼姑娘走了过来,将琴包戳靠在花坛旁,很自然地蹲到了大伯身旁,从口袋中掏出手帕,细心地替大伯擦拭流出来的口水,看起来很是熟稔:“你不是妞妞,怎么能吹卡祖笛的?”
顾易越发迷惑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解,桃花眼姑娘指了指他手中的粉色劣质卡祖笛:
“那个笛子可是顾大叔的宝贝,据王姐(大伯的护工)说,顾大叔从被送到这里起就一直带着,都十好几年了,他平时发呆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抓着这个笛子嘟囔‘妞妞’,你要不是妞妞,又是怎么拿到笛子的?”
可还不等顾易疑惑地开口。
“不……嗯……”
随着桃花眼姑娘的声音落下,大伯似乎也被那个名字所触动了,再次咧嘴发出了痴笑,两只手不断地指指顾易,又指指自己的嘴:
“妞妞……不……易……易……嘿嘿……”
显然,大伯也能分清顾易并不是他时常念叨的那个‘妞妞’。
可问题是——妞妞又是谁呢?
想着,顾易将视线落在了手中的粉色卡祖笛上。
一瞬间,一枚如出膛子弹般的念头穿过他的脑海。
他突然感觉到心尖的一阵抽搐,整个人都变得彷徨而又无措了起来。
他上下摸索着自己的口袋,总算在裤子的侧兜里摸出了一盒从家里茶几上顺来的父亲的烟。
接着,他将卡祖笛放进大伯的手心,朝桃花眼姑娘道了一声辛苦,便转身走到了距离花坛不远处角落里的垃圾桶旁,有些哆嗦地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从那个桃花眼姑娘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是定期来这里进行志愿活动的义工,而且经常照顾大伯。
不过,对于大伯的故事,桃花眼姑娘却知晓的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大伯平日里最爱的物件是那支卡祖笛,而那支粉红色的卡祖笛,则应该是属于一个叫做‘妞妞’的小姑娘的。
可事实上,顾易知道,他们这一大家子里,哪怕算上远在滇南的三叔家,都没有一个小名叫做‘妞妞’的女娃。
——那是十数年前大伯在得知大娘怀孕后,满怀着憧憬,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的礼物。
尽管在那场车祸之后,大伯傻了、痴了、残了。
可这份于苦难艰辛之中所诞生的弥足珍贵的憧憬和希望,却永远刻印在了他脑海的最深处。
而之所以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这个本应该是他堂妹的卡祖笛,是因为他是大伯看着长起来的小易。
顾易的肩头忍不住抖动了起来,微风将他呼出的烟雾又吹了回来,迷住了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缓缓蹲下来,将脸埋进臂弯之中。
烟草在他的指尖缓缓燃烧,一点点地变成灰白,于是它便更像是一支岌岌可危的老迈烟囱了。
直到顾易隐忍而又低微的颤抖令那支扭曲而又皮开肉绽的烟囱更为倾斜,接着,随着一阵温和的初夏微风袭来,被烟雾带走重量的烟灰终于支撑不住,带着沉重到足以碾碎人一生的重量,轻飘飘地无声崩塌,最终随着风的掠过,消弭在了悄无声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