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转眼过了一月,由春渡夏。
暖阳之下,清风微拂中,鸟鸣隐于树荫。山地之间,竟隐隐回荡着女子娇媚婉转的歌声。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只见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嘴中哼着小调,缓缓沿着山道行走。此女名为阿霞,乃暂居欢阁的流莺。她生在郢城一户平民人家,八岁时娘亲去世,自此便失去庇佑,被爹爹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又将她卖到青楼。经这些年的磋磨早将乳名忘了。十六岁的时候,栖身的青楼叫一把大火烧了个彻彻底底,她走运跑出来,求了路过的商队捎自个一程,找个安静地方将她放下,可又没有一技傍身,只能捡起旧营生,图个活着罢了。她自小流落红尘,不识得几个字,自是不知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只是暂居的欢阁里的一位姐妹教了她几首,恰逢自己此时身处山中,百无聊赖之际想起来罢了。
此时她忽然听见东边树林中传来咻咻声,心想自己念兹在兹的那人或许就在那处,于是迈步走去。
林中一片空地之上,几片树叶被一阵气流惊得飞起流转。阿霞藏身树后,见是徐宝石在此处练剑,心中不住欢喜。原来她自初见他便心生好感,又见他待自己如常人一般,一片真心已系他身上。只是相见太难,饶是她想出百般主意,也不过在镇上碰见了四五面,于是想着干脆往山上碰一碰运气。她雇了姐妹的一个相好,将自己用板车拉到山下,这一路上走了歇歇了走,幸好老天爷有眼,没叫自个白费这一番功夫。她凝神朝徐宝石望去,见他越舞越快,手中长剑宛如一道流光,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虽小声,但徐宝石听力极佳,他心下一惊,回身来看,见是阿霞于树后站着,方放下心来。他面上一笑,将剑收起,招手示意她过来。
“姑娘怎的在此?”
阿霞却是不答。她往旁边一望,走了三步于一棵两怀抱粗的大树下停住,解下汗巾铺在地上一坐。徐宝石见此便也往她身旁盘腿一坐。
“我心下苦闷,便来山上喘口气。”
她一个弱女子并无武艺傍身,怎敢独自一人上山?虽说这山上有不少隐者住着,但到底有些奇怪。只是徐宝石并未深思,只道她有自己的一番缘由。正想着,他听阿霞又道:“我原以为身为捉妖师修习术法就够了,没想到你武艺这样高强。”徐宝石还是少年心性,蓦然听此赞誉,见她巧笑嫣然,脸上不禁一红,说道:“确有人专修一门技法。不过我天赋平平,唯求个自保,自然样样都要学。你若有一天见了我二叔便知,我这不过是些皮毛功夫罢了。”
阿霞不以为然,只当他是谦虚,想了想又说道:“捉妖师可是见妖就除吗?我听人说,除魔卫道乃是天理。想必能积好多功德吧。”她此生不识得几个字,也没什么书可读,自是听客人说的。凡是觉得有理的,便暗暗记下,如此也懂得了许多道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徐宝石只是笑而不语。阿霞心下惊奇,说道:“怎么?是有哪里不对么?”
他想一想说道:“也没甚么不对。只是我想着,六道轮回,修罗亦是六道之一。为人、为修罗、为牲畜、为恶鬼,盖因因果往复。天道本无相,何来自他憎爱?”他方才所言,阿霞似懂非懂,只见他神色郁郁,或许是因此与他人有过争执,因而笑道:“是我想岔了,妖与人也没甚么分别,都是两个鼻孔出气的。你们只除伤人的妖,不碰好妖,只为保护百姓罢了。”徐宝石只是一笑,说道:“是我一时迷着。捉妖师也有见妖就除的,单看个人心性罢了。”他嘴上这样说,心中想到:“因果看三世,无一个无辜人。”又想到自个随长辈除妖时所见情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姑娘,我们修行之人,正邪对错,总要分个清清楚楚。立身为正,无理不得行。可我越学却越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所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我除妖之时,总想着这两句。唉,真不知我是积德还是造孽呢。”
听他所言似乎颇有哲理,又见他眉间愁意更盛,阿霞心中怜惜之意大起。只是她不是很懂徐宝石所说,踌躇半响后说道:“什么对呀错的,我是不懂的。我以前的妈妈总拿些大道理逼我,可我知道她只不过是为了自个舒坦罢了。”她想起从前,也有些难过,抿一抿嘴又说道:“我只是个小女子,哪里会知道山为什么那么高呢。人只用自个的眼睛去看,只用自个的耳朵去听。反正只知道这么一世,想做什么便要去做,不然又有什么意思呢。”听阿霞这一言,徐宝石仿若被当头棒喝。虽不甚明了,但自觉把握住了关窍。只待时间一长便可明晰。方想答话,徐宝石眼神一抬,望见天边推出一片乌云来。他怕要下雨,于是抱拳作揖道:“山中风景虽好,但也不宜久留。眼看天色不巧,我送姑娘下山吧。”阿霞一个弱女子,走这些路已是勉强,但想与他多待些时辰,于是笑着应了。
“得罪了。”徐示意阿霞抓住自己,脚下运力,登时便行了数丈远,惹得她一阵惊呼。
及山下,徐宝石顿足,见板车仍停在大道一旁,车上有一中年男子躺着。阿霞松开宝石,跳开两步距离。一路上她又是惊惧,又是甜蜜,手中绞着帕子,低头不言。徐宝石见此,只当是自个吓住了她,暗道自个太过鲁莽,于是轻声道:“姑娘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也难怪,此处远离京城,民风自然,不大讲什么男女大防,徐宝石又长在山中,年幼时只偶尔跟着家中专负采购物什的人下山一回,最近两年才频繁了些。再者他与几位堂妹一块长大,师兄妹一处,打闹是常有的事。最为要紧的一点,他心性单纯,在男女之事上尤为迟钝,是以刚才之事完全没往心里去。
此时天上乌云退开,阳光四射,空中一派琉璃之意。二人分别似乎不够片刻,已到了镇上,见行人往来,阿霞又想起之前二人赶路时亲密之态,一时脸红心跳。她摇摇头,与中年汉子告别后便往栖身之处去。
她钻入一条小巷,却见前方迎面有一人走的七扭八歪,正是镇上极为惧内的一位。她低头快步前行,只是擦身之际,胳膊却叫人抓住,脱身不能。她闻见一股浓烈酒气,又见这人嘴歪眼斜,赔笑道:“大爷这是怎么了?”她暗暗使劲,却未曾挣脱,再笑道:“大爷若是想奴家,晚上来欢阁便是。”,见其目露凶光,又说道:“大爷晚上来,奴家与姐妹们必然相迎。”那人仍是不放,阿霞心生恐惧,没法子将胳膊狠狠一甩,借力扯掉一片衣袖,总算是脱身了。她欲逃脱,没曾想叫人扑倒在地。那人将阿霞衣领一扒,便要行不轨之事。阿霞自然不肯,只听刺啦一声,挣扎之间将其衣服撕坏。但听那人怒极大吼:“你一个低贱玩意,爷们想玩就玩,也敢拒绝老子?”说着便骑在她身上,高扬起手左右开弓,两边脸颊各两个大耳刮子。阿霞叫这么一打,耳边一嗡,霎时全身僵硬不敢动弹。那人这几巴掌下去心中登时舒畅。原来他早上被妻子教训一番,心中一股闷火又不敢发作。如今借着酒劲欺负弱女子发泄不满,真是好一个懦弱的小人!
一巴掌又一拳,他正打的酣畅,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心道奇怪,怎的这脚步声如此之大,震得自个脑仁嗡嗡的疼。此时正值初夏,他却一身凉意,冷的牙齿打颤。他一下酒醒了七八分,往身下一看,见阿霞两边脸颊肿的高高的,两眼乌青。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将妆都弄花了,看不出原本美丽面容。他心道不妙,小镇人家大多熟识,若是让人看见自己这般欺负一个孤苦女子,非叫人瞧不起不可。他一想,登时起身从巷口逃了。
劫后余生却生不出半分喜悦,阿霞待他走后缓缓起身,只觉浑身生疼。阿霞想起自个幼时两度寻死不成,反挨了狠狠两顿毒打。叫人倒挂在悬梁上、叫人用鞭子抽、叫人用棍子打、叫人按在水里,怎么折磨怎么来。她由这一刺激,往事桩桩件件如闪电边从眼前掠过,胸中一时间羞愤惊惧悲恸交替出现。伏地痛哭片刻,突然她脑海中想到一个主意,掩面跑出小巷,与一白女子擦肩而过,往东面去了。
她心中悲恸自伤至极,自然未曾注意,那白衣女子回身久久凝望她奔逃的背影,眼中似是怜惜似是漠然,轻声叹口气后转头消失在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