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的人是“男神”他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林老师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床上的老人,大声唤着‘阿姨?阿姨?你醒一醒’!然后,她抱起老人就冲出……不是,然后她就让我打120,和开锁师傅一起……”
次日一早,林双刚到中心办公室,就听到许彦哲正绘声绘色地向她的同事们描述昨天的那场紧急救助。
“怎么是阿双抱老人呐?你这么大个子,就在一旁光打个电话嘛?”半开玩笑半质疑的,是与林双关系最好的同事张.阳洋,和她一起负责雁山社区的长者项目,主要任务是老年人活动策划与项目文宣。
“不不不,力气这个东西,不是看块头……”
林双绕过许彦哲身边,坐倒在工位前,悄无声息地,却令正说得神采飞扬的小徒弟顷刻间打住了话头。
看他脸上还挂着夸夸其谈的得色,林双好气又好笑,和声问他:“彦哲,昨天的实操感想完成了么?”
许彦哲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乖乖地打开电脑。
微信上,林双收到张.阳洋发来的消息:「“小林老师”[赞]」
[太阳][海浪](张.阳洋):「你的小徒弟,很崇拜你呢。」
20(林双):「不要听他夸张啦,当时我也很紧张的,而且彦哲自己也出了很多力。」
张.阳洋:「那老人家怎么样了呢?脱离危险了吧?」
她问的,正是林双今天除更新项目报告外的工作重点。
稍晚些时候,小江打电话回复林双,告知台风预警工作的相关更新已经收到,很快会安排其中反馈的房屋修补任务。
林双问出心头惦记:“雁山苑二期的郑淑宜,她的情况有进展吗?”
“郑淑宜……陈家妈妈啊,目前人没什么事……我们社居委有人在医院陪着她……”小江中断了一下,声音压得很柔和,“张哥啊,你的事情我们在处理了。你先等会儿?哎呀你别着急。很快的很快的。”
“阿婆您怎么一个人来了?您坐在那边等一下啦,文文,给她倒点水。”
林双知道社区工作人员事务繁杂,耐心地等着。
“Hello林双,”她终于转回话筒,“我现在有点忙。陈家妈妈的情况,之后我和你详细聊一下。”
「我们之前作为网格员,针对社区里的60周岁以上老人,挨家挨户地进行了询问和记录,陈妈妈那时是和儿子生活在一起的,儿子也的确是登记在小区的常住户里。但这次她出事后,我们又一次与她进行了深入沟通,也向她的左右邻里打听了相关情况,才知道母子俩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过了一会儿,小江在微信上向林双解释了之前社区没有把郑淑宜归到“长者关怀”项目中“特需老人”行列的原因。
她说目前郑淑宜状态还不错,体检的各项指标都还行,没什么严重的基础病,本人也承诺不会有轻生的念头。社居委的工作人员找来了她的好友寸步不离地看护照料。但对于她生活的恢复、未来希望的重组,社区还需要联合“爱相共”这样的社工机构继续开展这例个案(注①)的危机介入服务。
母子失联很久……林双盯着电脑屏幕提取关键讯息。看来,郑淑宜的问题并不像她之前期望的那么简单。母子分开日久,一定在近期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令郑淑宜采取了极端行为。
林双之前从事过其他社区的妇女社会工作,遇到了形形色色的困境女性。她们当中已为人母的那些,有的孩子把患病的她们视作负担踢皮球,有的孩子借贷无度赔光家产,有的孩子不学无术身染恶习……
她不知道郑淑宜的儿子是哪一种,但他应该就是令母亲陷入心理危机的原因之一。
“不可靠”。
“不孝子”。
“不务正业”。
等待小江发档案资料的间歇,联想小区居民闲谈时的“不”字三连,林双蓦地有些火气上头。她立刻转移注意力,视线投向电脑桌面。
“尊重接纳不评判。”她的社会工作七字诀打在一道高瘦的背影上。
“哇,又在看男神回血啦?”张.阳洋取走她工位旁的一摞文件,顺口小声调侃道。
身后的许彦哲顿时八卦地支棱起耳朵:“什么什么?小林老师的桌面背景是她男神?谁啊谁啊?”
林双回头睨了他一眼:“你的实操感想?”
许彦哲服帖闭嘴。
然而沉默不过三秒,他嘀咕道:“小林老师,你耳朵红了。”
张.阳洋:“噗……”
林双嗔怪地瞄向她,她赶忙摆手示意“雨我无瓜”。
事实上张.阳洋的确只知她有个男神,用他的古道热肠善良仗义引领她如今“助人自助”(注②)的社工之路,也是她工作出现倦怠情绪时的强心针。
但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熟男还是鲜肉,林双没提过,张.阳洋也一无所知。
林双的视线又回到电脑桌面。其实比起“男神”,她更喜欢用“红月光”来指代他。
很多人把心头可望不可及的人形容为皎洁清冷的“白月光”。而她想起他的时候,心尖涌动的暗流是温煦和暖的,整个人仿佛置身他身影消融进的向晚彤云,又像回到自己初绽光芒的茜色舞台,和着回忆里少年少女们的歌声充盈起无穷力量。
他是她的红月光。
“回血”完毕,林双点开小江发来的居民个人档案。
郑淑宜,63岁,市七院急诊科护士长。已退休。丧偶。
子:陈屿峤(独生)。未婚。无业。
陈屿峤。
仿佛有一记闷棍刹那间破开屏幕,直直地往林双脑门敲了下来,把她刚满载的血条敲得溅落一地。
电脑久未被操作,自动跳到了屏保休眠模式。
桌面上,那个人立在红彤彤的夕阳中,因为光华绚烂而显得背影模糊。
那是尚为少女的她颤着手偷偷拍下的照片,伴着口中默念的刚打听到的姓名——
“陈屿峤。屿峤。”
那时她想,这种看起来佶屈聱牙的别扭汉字和热心温厚的他可真不相符啊。
如今她想,记忆里热心温厚的少年与邻里口中的“三不”青年可真是天渊之别啊。
“阿双?阿双?”对桌张.阳洋的呼唤打断了林双的思绪。
她指指外头,“爱相共”的项目主管裴恩在隔壁敲玻璃示意林双查看微信。
为郑淑宜搭建的工作群里,裴裴@所有人,问谁负责为个案寻求社会网络资源支持,什么时候可以启动工作。
不知是不是听闻了那个“三不”青年的光辉事迹,项目组其他成员长久地沉默着。
林双不假思索地回复:「我负责。」
……
天空落下几粒急雨,阵风也加大了。林双握紧伞柄,目光穿梭在小区沿街楼栋的人群中。
他们是为了防范台风摸排隐患加固围栏的社区工作人员、社工和居民志愿者。
海宇社区的薛主任说,阿峤今天也在志愿者行列中。
彼时她在电话里跟薛主任确认再三,他口中的“阿峤”的确是她首当其冲需要的家庭“资源”(注③)、郑淑宜老人的独子陈屿峤。他平时出没于岛外相平区的这片海宇家园小区。
——经过几次雁山苑走访和居民访谈,陈屿峤定格成林双工作手册上这样几行字:
独子陈屿峤。不孝子,啃老族,令郑淑宜产生轻生念头的导火索。因为一把年纪不成家不就业成天无所事事,使得一向要强的母亲十分难堪,日常冲突不断。
由于太过为昔日“红月光”痛心疾首,林双做这条笔记的时候,把纸都划烂了。也因为现实讯息与美好记忆的反差冲击,她等不及风眼过去,一定要早点会一会如今的”三不”青年。
即将接近“资源”核心,林双蓦地有些紧张了起来。
薛主任说陈屿峤是今天的防台风志愿者,难道他是在进行社区矫正(注④)?
他该不会是犯罪了吧?!
林双悚然,沉浸在自己的推(脑)测(补)中,越想越觉得合理:这样的话,郑淑宜一气之下选择轻生就很好理解了,毕竟,她的儿子曾经那么优秀……
疾风卷起雨珠噼里啪啦扑面而来,把蓦然泛起的愁绪砸得七零八落。林双努力举着手里的24骨大伞。饶是自诩力气大,此刻她的手腕也有些酸痛了。
有路人从旁边帮手托了把伞柄,遮住她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身体。
林双转脸道谢。那人雨帽雨衣雨鞋全副武装,还戴着口罩,她辨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略略点头,便忙着和身旁的“红马甲”一起埋头清理纵.横零落的枯枝残叶。
林双踌躇几秒,刚想上前帮忙,视线就被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背影吸引了。
男人撑着黑色的伞,一蓬焦黄的颈发在伞下若隐若现。他的身高身形,走路吊儿郎当的姿态,还有身上“破布条儿似的”牛仔裤,全都精准命中雁山苑老人们对陈屿峤的形容。
林双张了张嘴,灌进一口风,直往此刻忐忑紧缩的心里钻。嗓子却有点干,仿佛涸住了一般。
她追赶了几步,停下来清清喉咙,喊他:“陈屿峤。”
男人没有反应,自顾自地拐上花坛旁的小径。
好不容易抓到与“三不”青年面谈的机会,林双不想错过,一时间伞也丢开,追着他疾走一段,拉开嗓门喊道:“陈屿峤!陈屿峤!我是明湾区爱相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林双!你妈妈出了点意外,需要你的支持!我可以跟你先聊一聊吗?”
他依然无动于衷。林双猜想他可能戴着耳机,顿时顾不上什么形象风度,一边高声唤着他的名字,一边饿狼扑食般窜过去,狠狠地揪住他的T恤下摆。
男人被她扯得一个趔趄,转脸震惊地看着雨水浇淋下的大力女孩。
林双抹了把脸上的水,眼睛嘴巴齐张:“陈屿峤,我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
男人发动脸上每一道纵深的皱纹表达内心的疑惑。金黄的发、手腕的刺青和身上的破洞牛仔裤却暴露他的真身是个pun.k大叔。
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大叔说:“我不是?你是?”
“对不……不好意思……”林双微窘,赶忙道歉。还好雨幕朦胧,替她遮掩了一丝尴尬。
她回身去找之前丢开的红伞。
一双纤长白皙的手握着木柄递到她面前,伴着音色朗润的询问。
“你找我吗?”
雨势愈发猛烈,林双的眉梢睫毛全都滴滴答答往下沥水。
她费力地睁眼抬头。
雨帽雨衣雨鞋全副武装的男青年“咔哒”撑开伞,引来一朵红云罩在林双头顶。
他的口罩拉在下巴上,露出清雅俊秀的脸庞。
见林双懵然无言,他又问一遍:“你找我吗?我是陈屿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