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巨贾: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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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生跌宕路

今日不知是什么喜庆节日,从钱塘门到雷峰塔,满是叫好的汉子。人头攒动,看不清街面,只听得车轱辘慢慢地近了,伴着马蹄与呵斥声。道上的青砖被踩得松了,隔夜的积水和着污泥,都能溅起半人高,路人纷纷退散,人堆里响起几声咒骂道:“这鸦片鬼!临上路了,还给人找不痛快。”

拐角处,气派的酒肆拔地而起,牌匾上书“飞鹤居”三字。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左右分立,炯炯目光正对着热闹的街口。石狮子座下,蹲着个头戴黑色瓜皮小帽的男子,模样生得倒是秀气,可一对眼睛却老成深邃,与他二十五六的年纪略不相衬,一身体面的绸布衣裳,罩着件绿色云纹的马褂,浑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褶皱都没有,但鞋面上却沾着点点浮土,似是走了很远的路。酒肆里有好事的伙计出门瞧热闹,远眺押送犯人的囚车徐徐开来,靠着石狮子啧啧感叹。忽地一低头,瞧见阶下男子,走上前去,半蹲下身子,招呼道:“这不是阜康钱庄的胡掌柜嘛!怎的在这儿蹲着?快快上座,小的给您上桌摆一碗。”

伙计一眼就认出,门前男子乃是西湖一带小有名气的“胡先生”。此人自谦“小胡”,给阜康钱庄做工,待人和气,办事利落。哪家铺面的老板周转不灵,求到胡先生门下,其自会将抵押和放贷手续办得漂漂亮亮,决挑不出半点疏漏。单就说伙计做工的这家“飞鹤居”,前些年生意艰难,一度要摘了牌子关门大吉。还是靠胡先生说动阜康钱庄东家,这才借来一笔款子才盘活了生意,可谓雪中送炭,酒楼上下皆视胡先生为贵人呢。

今日门前偶遇,伙计自然惊喜,奈何跑堂的年岁久,练就一副大嗓门,虎啸龙吟而不自知。胡先生被伙计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扶了扶帽子,站起身来,惨然一笑道:“您抬举了!说穿了天,我也只是钱庄底下一跑街的,路上遇见嘴碎的,人家还得在跑街前头加上个‘臭字’呢。至于酒水还是免了,没这儿心情。赶明儿个,咱这臭跑街的还干不干得成,都得两说呢。”

伙计听完,脸色微变,稍稍凑近了两步道:“胡先生,瞧着脸色不好,不会也是……”他做出一个吸鸦片的姿势,接着自己忽地打了个寒噤,又道:“那玩意儿可碰不得哟!”

胡先生抬眼一瞧,只见囚车押着犯人正打眼前而过,一瞧囚犯模样,各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一张口就是一嘴七歪八扭的黄牙,见了人还不忘大喊道:“烟!亲爹亲娘,行行好,给口大烟抽吧!”

人堆里有人,张嘴就是一口唾沫道:“呸!你这不识忠义的东西,元抚大人若是在此,非活刮了你。”

路人口中所言的元抚大人,说的自然是道光十八年,在广州城力主禁烟的湖广总督林则徐林大人。此公曾在江苏巡抚任上时,就在江浙一带率先大力查禁烟草,升任湖广总督之后,又在十三行洋商汇聚的广州,当众主持销烟活动,万国洋商无不震惊,尤以英吉利朝野最为震怒。次年,朝廷水师与英吉利开来的舰队,在海面上对阵,吃了败仗,总督林大人也被革了职,江浙一带稍有缓和的鸦片买卖,旋即又卷土重来,风靡了起来,至今又已九年。民间有念及林大人之恩情者,自然对这沉溺鸦片之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胡先生收回目光,轻叹一口气,摇头摆手道:“人人皆言商贾之人,重利益而不识大体,但事关大是大非,我胡雪岩还是分得清楚的。”

伙计这才想起胡先生大名,思忖片刻,伙计低声道:“小的一时嘴笨,说了些胡话,您全当听了个臭响儿。不过,刚刚听胡先生话里的意思,阜康钱庄是要找茬开了您不成?”

胡雪岩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叹气道:“以咱对钱庄于掌柜的了解,八九不离十了,你可知今日这些囚犯,是因何事被押赴刑场的吗?”

伙计疑问道:“何事?”

胡雪岩道:“几人吸大烟败光了家产,脑子叫驴踢了,夜里撞门抢了余杭县一家酒楼,不慎失手杀了酒楼东家,当场叫巡夜的衙役拿了去,判了死罪,今日问斩。”

伙计骂道:“该!娘的,这畜生不如的东西。不过,这事和先生又有何关联呢?”

胡雪岩细心地抚去衣袖上的褶皱,直起身来道:“那酒楼债台高筑,正是酒楼东家作保,咱搭的桥,阜康钱庄给的款子,勉强维持着生意。现在东家死了,生意垮了,留下个寡妇,指着鼻子骂咱这些跑街讨债的丧良心,摆明了要赖了这笔款子。你说,我能拿这孤儿寡母怎么办呢?”

伙计面露愁容,安慰道:“那可糟了!我可听说,钱庄于掌柜是个小心眼,这钱要是讨不回来,先生你这一遭只怕是……”伙计没敢再说下去,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伙计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得在原地干发急。

胡雪岩却忽地露出几分狠相,低声道:“四年学徒,两年跑街,就算不看情分,我胡雪岩好赖给钱庄办了不少生意,他于掌柜总不能真因为这一笔款子把咱扫地出门吧?天底下就没这个道理呀!”

说罢,胡雪岩告别了伙计,匆匆步入人流。临走前,还不忘扶正帽子,摆好了辫子,什么时候也没忘了体面模样。待到了阜康钱庄的铺面,胡雪岩稍作停息,深吸一口气,从容踏入门中。柜前有一名出店正在算账,见胡雪岩回来,一愣,赶忙朝他招手,低声道:“如何?那悍妇可答应补上拖欠的款子了?”

胡雪岩面无表情道的道:“那妇人带着幼子以死相逼,我再追下去,只怕要背上两条人命了。”

出店急了道:“雪岩,你糊涂啊!你跑街也有些年头了,哪是头一回遇着拿人命赖账的主儿?什么以死相逼,我敢保,那悍妇准没这胆子呀!”

胡雪岩无奈道:“我也没说这笔债就不讨了,这不是得和人家商量着来吗?掌柜的偏急这一时,真闹出人命,对钱庄的名誉也是一桩损失。总归是生意人,好名声比起几分眼前利,还是更重要一些吧。”

出店道:“得了,我也说不过你,掌柜的就在后院清点库银,您呐,和他老人家好好辩经去吧。”继而向胡雪岩挥挥手,低头继续算起账来。

胡雪岩朝后院张望一眼,说不心慌也是蒙人。他今年虚岁二十有六,好容易在这杭州城内排的上号的钱庄里落下脚来,若是真叫掌柜的撵了出去,丢人现眼不说,一家老小明儿又该上哪讨生活去啊?胡雪岩眼前又闪过那孤儿寡母的哭容,那寡妇所提“宽限旬月”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变卖家产凑银子不也需要些时日么?胡雪岩想了又想,心中定下了说辞,这才一掀帘子,踏入后院。

阜康钱庄的于掌柜正吆喝伙计清点库房存银,余光瞥见胡雪岩过来,也不正眼瞧他,只背着手转过身,在阴凉处的扶手椅上落了座。时为晚春,下过雨的杭州城内一片湿热,日光烘得人心焦气躁。于掌柜端坐在屋檐下,低头斟茶,却是眼珠子都懒得抬起来,惬意得紧啊。人心一浮躁,脑子便没了往日的灵光。胡雪岩今日走了许久的路,从余杭风尘仆仆赶回来,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此时心头正烦闷得紧。于掌柜像是有意要他好看,手捧茶杯,掀开碗盖,看一眼,又看一眼,云淡风轻地吹了吹,却不喝,又慢悠悠的放下。

胡雪岩顿时明白了,掌柜的这是在给他下马威,明里暗里敲打着他。

半晌,于掌柜总算开了金口道:“雪岩!你说咱们做钱庄生意的,最看重的是什么?”

胡雪岩明白于掌柜话中所指,自然顺着他的话回道:“信誉为先,掌柜的。”

于掌柜道:“正是。银子出库入库,借贷放贷,无不讲究一个‘信’字。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往后谁还敢把真金白银往你的钱庄里头存呢?”

胡雪岩闷得难受,伸手擦了擦汗,长吁了几口气,才缓缓道:“掌柜的教训的是。不过小的以为,信字拆两边,乃是‘人言’。一诺千金,是为信。那醉烟楼东家糟了不测,留下孤儿寡母和一摊子烂生意,纵是要还债,也得给人家些许时日去凑银子不是?人家愿给钱庄立字据,至多一个月,必将所欠银两并利息一并还上,这便是诺。醉烟楼的款子是小的前后联络代为跑下来的,小的信得过醉烟楼东家的为人,此也是为信。”

胡雪岩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份按着红手印的字据,恭敬地递上去,而后退回原位,补充道:“虽然说东家不在了,但买卖仍在。此事小的必多加留心,时常督促,这一月小的多往余杭跑两趟便是了,必按时讨回银子,不致钱庄账面出现坏账。”

于掌柜听罢,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也不看字据,随手搁在一边,又端起茶来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嘛?我觉得,不如一并说完得了。”

胡雪岩看不透于掌柜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道:“小的斗胆,自打前些年朝廷在洋人那吃了败仗,闽浙两省口岸一开,洋商洋行之洋货遍地倾销,加之鸦片横行,百姓兜里的银子都让那洋人挣了去,民间买卖是一年比一年难做。小的自知钱庄是做生意的,并非善堂,但若是今日助得几位老板渡过时艰,他日买卖有了起色,对咱钱庄也是大有助益。小的以为,做长线买卖,此亦为信。”

胡雪岩话说一半时,于掌柜微微抽了抽嘴角。待胡雪岩说完,于掌柜脸上已经挂起了冷笑,似是颇为不屑。

于掌柜瓮声说道:“好一个精通人情世故的头脑。我知你在杭州城内八面玲珑,吃得很开,听说各家生意人,都尊称你一声‘胡先生’,我料想你也对此颇为得意,自以为是有异于常人之经商天赋呢?”

胡雪岩愣了一下,正要应答,于掌柜却忽地将一张老脸板了起来道:“我告诉你,胡雪岩,就你那点不入流的小聪明,拿去经商,你还差的远呐!你以为,旁人喊你一声胡先生凭的是什么?还得是阜康钱庄这块招牌!你一个臭跑街的,还替钱庄的信誉操起心来了?说破了天,钱庄是个给人锦上添花的买卖,你真拿它当雪中送炭的宝贝了啊?哪家铺面生意红火,钱庄就给哪家放款子,哪家生意做成了烂摊子,就趁早把款子还上,收摊走人。今儿你宽限一月,明儿他就敢拖个半年,真当咱这架棚子施粥呢!”

胡雪岩被于掌柜的语气惊住了,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于掌柜也懒于听他啰嗦,自顾自说道:“我说你没脑子经商,你还别不服气,你说民间买卖不好做,这事不假。但白花花的银子究竟去了哪,你这脑子只怕远远没有参透吧?好好想想,咱钱庄最大的入库银到底从哪来吧!”

胡雪岩猛然反应过来,忽地感到后背冒起一阵冷汗,而后低声道:“是……官府。”

于掌柜教训完胡雪岩,略略消了些气,这才想起喝茶,旋即又搁下茶杯,淡淡道:“多的我也不便提点,你明白就好。这些年你凭着这点小聪明和好人缘,也算给钱庄做了些买卖。但是,福兮祸兮,世上事不是你想这么着就能那么着的。醉烟楼的买卖,我早打听过,纵使变卖家产,所得银两也不足以补足亏空。出了这么个糟心事,钱庄也不好再留你了。回头找账房给你结了月钱,明儿,你另谋高就去吧。”

胡雪岩呆立在原地,喉咙一阵发干。往日自诩精通人情世故,进退自如的口才全然失了作用,他仿佛中了邪,手脚僵直,眼前一片恍惚。直到有伙计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眼前只剩一把空荡荡的扶手椅。

“福兮祸兮,福兮祸兮。”胡雪岩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顿时感到自己二十五载人生路,突然就走到了绝壁,真是人生跌宕路,起起又伏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