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仙
过了快一个月的时候,有天下午众妇人突然如愿以偿地见到阿仙去找聋子修鞋了,细条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只花猫。
妇人们心里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三三两两从屋里走了出来上前打招呼,道:“阿仙,太太未给你新鞋么?怎么还修这旧的?”
阿仙笑了笑,道:“太太给了新的,不过这旧的我专门穿来送水,新的穿了在屋里走。”
扯谎也不打个草稿!众妇人都能看出这笑容的勉强,却不拆穿,故意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太太给了你几双新的?是不是厨房一双,厅堂一双,卧房还一双?”
阿仙听出话里的刺儿来了,扭过身去不理会——她还穿着一只鞋呢,便用手轻轻地抚摩着鞋袢,亮晶晶的。不经意,掖下别着的淡绿色手帕垂了下来,香粉味已经很淡,只剩下劳作了一整天的汗味,默默地散发,有无限的落寞。
妇人们达到了盼望已久的目的,陡然又觉得心下空落落,还不免为阿仙的情状动容,便问:“阿仙,做工太辛苦么?看你不开心的样子?”
阿仙继续摸她的鞋袢,看聋子将钉子钉进鞋跟里去,她说:“没有。我妈要来了。我忙着收拾屋子。”
“哦?”妇人们问,“那是从广州来看你,还是来做工?”
“来看我。”阿仙瞧着聋子的锤头笑,“我先前同她讲过,存够了钱就接她来享福。她过两天就来了。”
存够了钱!妇人们怀疑刚才的判断失误——一个送水妹能这么快存够了钱接老母来“享福”?必然是她勾搭上了法瓦乔老爷,得了老爷的一笔钱,或者是老爷娶她当外室,已置好了小公馆——这狐狸精!
这时候细看阿仙的手——哪里是手指间的鞋袢在闪闪发光?分明就是个金戒指!这衰女啊,大家心里恨恨地骂,她如何是来修鞋,她就是来献宝的!
众妇人没一个不牙痒痒,这个说要煮饭,那个说要煲汤,纷纷散去了。
其时严妈妈正经过巷子,大声对聋子道:“阿贵,看见我家阿照没?”
聋子自然听不见,“叮叮叮”敲了几锤头,对阿仙道:“好了好了,五个钱。”
阿仙把钱给他,望着他,问:“聋子,你是怎么会聋了呢?”
而聋子还是听不见,回答说:“不谢,不谢。”接着又扯开喉咙唱他的曲儿:“……唉,悲歌一曲寄声入汉帮……”
又过了好几天,时间将近七月,天太热,偷懒不做业的人就多,无人出门即无消息,妇人们的闲谈有些索然无味——连阿仙的皮鞋声都很久没听见了,据她隔壁的人讲,她已有多天不曾回去住,这正证实了那“小公馆“的猜想。这时候只有聋子依旧坐在那里,大声唱或者低声哼。
蝉鸣亦仿佛即将断气了一般,穿也穿不起无精打采的只言片语:阿仙怕是在大屋里享福吧……她用玉枕头消暑……法瓦乔老爷……什么聋子名叫“阿贵”呢……他坐那里也不嫌热……不仅聋,而且傻,而且疯……疯婆子严妈妈……阿照是怎么死的……
絮絮的,简直整个澳门都要睡着了,幸亏天空突然一个霹雳把世界惊醒。大家看乌云顷刻聚拢,大雨便浇了下来。
哎哟哟,这可怎么好?妇人们都慌了神:怎么回家去?还有谁谁谁的老爹,老公或者儿子在外做业,怎么去送伞?
恨不能似阿仙一般好命,万事不烦,她们想,即使要出门,还有车子送。唉,人和人就是不同的。
不过再一看外面,严妈妈正一步一拖地走过来,大家不由又庆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遗忘许久的对严妈妈的同情也重上心头,纷纷招呼道:“严妈妈,进来避一避先!”
外面雨声这样大,严妈妈根本没听见这喊声。而冷不防这时候有另外一个人跑进了巷子,又急又慌,一头同严妈妈撞在了一起,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众妇人无不替其大叫“哎哟”的,有年轻力壮的立刻跑上去搀扶。
都进了屋子才看出另一个人也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风尘仆仆的容颜被雨一淋更显得狼狈又潦倒。这表示有外乡来的消息啊,大家想。脸上堆满了笑容等着人开口。
那外乡妇人当然先道谢不迭,接着就问:“到观音堂要怎么走?”
容易,容易,妇人们热心地指点,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远远望见连理树就到了——“您特地来澳门拜观音?”
“哪有那个闲钱!”外乡妇人道,“我来投奔我女儿,她在这边做工。叫做阿仙,你们识得她不?”
阿——仙——啊——妇人们都拉长了语调,恨不得能连眼神也拉长了,好和每一个人交换:你是阿仙的妈?真好福气。你女儿发达了,早就不住观音堂隔壁了。她在葡国老爷家做事,老爷赏识她,收她做了偏房啦——这葡国人好像没叫“二姨太”的,不过总有大屋住,有工人使唤……
阿仙妈听得一愣一愣,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那我上哪里去找她?”
这个?妇人人也不晓得:小公馆在哪里,你上法瓦乔老爷家去问吧,他就住在东望洋,最大那一栋洋房就是。
东望洋?那里又要怎么走呢?
妇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如好事就做到底了,陪她走一趟吧。
过不多久,到黄昏时分,雨停了。妇人们大都要回家煮饭,便只派了不拖家带口的林寡妇陪阿仙妈去法瓦乔家,余人约定等晚饭一毕就回来此地互通消息。
毋庸置疑,这一日无一个妇人做饭能安心的,少不了盐糖错乱,菜焦饭糊,而吃饭时更加少不了数落老公同儿女吃得太慢,待碗筷胡乱洗刷完毕,个个飞也似地跑回日间聚会的地方。可是,林寡妇和阿仙妈没有回来。
到了消夜时分还是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