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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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娘

我所说的时间是在万历二十八年,地点是苏州城。

从来人家提起苏州,一是知道美人儿,二是知道丝绸刺绣,好像除了这两件之外,其他的都和城里纵横交错的水网差不多,千篇一律,没什么特别——尤其那水由于家家都洗菜涮马桶,早就臭了,更加不可拿出来讲。因而苏州其实就是一个包裹在美人和丝绸里的臭水坑,而苏州的美人,当你把她们身上丝绸剥光之后,也会发现她们是臭的,跟苏州的水没有区别,千篇一律。

我,就住在臭水边的房子里,名字叫作周二。万历二十八年的时候,我正好十岁。

我家一共四口人:我爹,我娘,我哥哥,和我。

我娘不是本书的重要人物,但是因为家里她说了算,所以必须在这里提到她。

我爹这时四十五岁,人称“老周”,没功名,但是会写字,所以就寻着一份很好的差使——给双喜茶楼写本子——“本子”这玩意儿是我爹的发明,跟戏差不多,不过戏里文绉绉的话太多,还得唱,写得麻烦,练得麻烦,一般人也看不起。本子就便当得多了,有时候一个人讲,好比评书,有时又可以两个人一起讲,仿佛后世的相声,有时又可以三、五、十来个人一处各讲各的,要考证起来,西洋人的话剧其实就是从我爹的“本子”起源的。(不过说这话时又需要小心,一个“圆周率”的事情已经闹得挺厉害了,西洋人总是觉得我们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子里面不用一点儿文言,都是白话;土话、脏话也可以;内容也不需要“精忠报国”、“因果报应”;凡,才子,佳人,英雄,美女,流氓,娼妓,懦夫,荡妇,杀人,放火,偷鸡,摸狗,吃喝,拉撒……随便什么都能上台,只要有人看就好了。反正一句话,本子当时在双喜茶楼十分火暴,也是苏州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因而我爹从中获利甚多,我家也过上小康生活,为我这里要提到的那本书的产生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我哥哥叫周大,二十岁。没功名,会画画。非此书主要人物,却对书有很大的贡献。我下面会提到。

我,前面已经讲过了,再罗嗦一句,我喜欢吃葱油饼。为这这个缘故,我家的油用得特别快,我娘经常要招呼那走街串巷的卖油郎。由此,就引出了本书的另外两个重要人物——我叔叔冯二脖子,和卖油郎秦重。

冯二脖子是我爹的好朋友。他当时是年纪是二十六岁。虽然三十年后他会考得功名,但他这时候一钱不值,就连像样的名字也没有一个——当然,他后来取了个很拽的名字,且和我爹割席绝交,但这是后话,我要卖个关子——这会儿,冯二脖子整天就知道跟在我爹的屁股后面,也想写两个本子混口饭吃。他拿了好些自己向日做的文章给我爹看,我爹说,文章是写得凑合,但是要写出有人看的本子来还差火候,所以只让他负责修改本子里的错别字。冯二脖子不明白,我爹却不指点他,背地里跟双喜茶楼的老板讲:“这个二脖子,写这么些飘忽忽的东西,谁看哩?当自己是李白呀!他的本子,一上台人家就要打呵欠了——即使是写小说传奇的,人家也不看他那一套,这年头啥书卖得最好?嘿嘿!”不用说白,《金瓶梅》一出来就抢购一空。上面说过,我哥哥周大会画画,其实他就给隔壁的书商画《金瓶梅》插图,书商说,一幅一吊钱。我哥哥想,既然《金瓶梅》卖得这样好,画个百八十来张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他未料到那书商用他的画刻了板子,随时随地刷墨就印,我哥哥大叫吃亏,说:“早知道就跟他说,每印一张收一吊钱了。”这大约是中国最早关于稿费和版税的的思考,虽然放在这里有点跑题,但总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金瓶梅》的流行,也说明了冯二脖子的不流行。冯二脖子的生活可窘迫极了,一碗面汤只有三根面条,油花也不见半朵。他常常要厚着脸皮上我家来借油。这便是他和油的关系。

至于卖油郎秦重,年纪同我哥一样。每天按照一定的路线穿过苏州城,总在同一时间来到我家门口。他就问我娘,要油不要。我娘或者说要,或者就问他,他老婆好不好——他的老婆,据我娘说,跟我娘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气都一样,所以秦家也是秦重老婆说了算。而秦重见了我娘,犹如见到了二十年后的他老婆,自己就陡然变成了如今的我爹,陪上笑脸,说:“好,好,好,她怎么会不好呢?”其实就是说:“好,好,好,您怎么会不好呢?”我娘自然眉开眼笑,少不得叫他打些油来。秦重倒油的功夫忒也了得,不用漏斗,老远把油一条白练似的甩进去,半滴也不洒。我娘便赞他,说他将来一定有出息,他必回答:“出息得像周大爷,我就心满意足啦!”我娘当然更加开心,倘正遇着我爹也在旁边,娘即对他道:“你听听秦兄弟的这张嘴,真会哄人呢,下次有好本子,也叫他上去亮亮相。”我爹说:“成。”但一转脸,又道:“就他那副尊容!”

实际上,本书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只不过,这个人物不是本书的主角,而是本书所要讲的那部书的主角。而其人在该书中的形象实际经过许多艺术加工,显得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完美,既然本书的性质多少带点历史或者记实,我有责任在此还该角色一个本来面目,并且将有关此人的一切小道消息都付诸笔端。

诚然,小道消息有真有假,而且真假难辨,所以本章的内容或许显得荒诞不经。不过,向来历史都是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基础上写成的,我周二自问没有历史学家的本事,凭什么寻出更好的写历史的方法?

我很懒惰,也是一方面的理由。

言归正传,这个重要的人物叫美娘。

有的人说她姓“辛”,有的人说她姓“王”,究竟如何很难断定,因为她是苏州城里的一名娼妓,而且她说的话大多不可信。证据有以下:

她分明和我娘差不多年纪了,还总说自己十九岁。

她在肚兜儿里,裤子里都垫了好些棉花跟草纸,人家摸她一把,她就说:“摸什么?我告诉你,我的胸可不是假的。”

因为此种做法,她夏天身上长满痱子,冬天和春天起满湿疹,秋天则被蹭破皮。她却向别人解释,这是因为她的皮肤吹弹即破——既然吹弹都能破,何况穿着衣服陪酒,脱了衣服陪人呢?

她唯一不用垫棉花的,是她的腰,用布条子紧紧地扎起来,但缝隙里凸出一股一股的肉,像是一捆被褥。偏偏她走起路来还喜欢一扭一扭的,远远走在她后面眼神不灵光的,总想:谁打着铺盖呢?别是我家的铺盖叫人偷了吧?于是都迫不及待要跑到她前面去看一看——哦,原来如此。她这时总向人嫣然一笑,道:“怎么,姐姐天生丽质,这小蛮腰可不是给你们免费看的哦!”

人们就免不了愣愣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很圆,鼻子很扁,眼睛很小,嘴很大,还有一对招风耳,活脱脱就是“本子”里土话骂的“猪头三”,只不过猪头不长粉刺,美娘的脸上坑坑凹凹,十分壮观。大家想:多少也擦点儿粉遮一遮呀!她却说:懂什么,这叫“天然去雕饰”。

这一句是她最喜欢拽的文之一,此外还有“能歌善舞”“多愁善感”等等。她说话特爱四个字四个字放在一起,我刚开始背《三字经》的时候特羡慕这种说话用“四字经”的人,先生考文章,我就引用美娘的话,什么“踹踹不安”啦,“堂目结舌”啦,先生骂我“狗屁不通”。

综上,我以为美娘前后矛盾的话太多,故尔她说自己姓甚名谁本不可信,再传到别人嘴里,就更不信了。可喜,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所以在本书中我就只称她为美娘。

美娘在我十岁之前是苏州城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不大不小,乃是因为事实上,苏州像美娘这副模样的女子多得去了,大家看厌了,也就不去笑话她们。可是就在我十岁那年,苏州突然来了一大批外地的童生。他们都是刚刚科考下第的,结伴在美娘窑子的附近租了房子,预备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发奋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