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造化弄人
秦重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好像要看他一眼,但是转到一半又扭回去了,握拳头在桌上一砸:“要是我有钱就好了……要是我有钱就好了!”
这是废话。谁不想有钱呢?但是这是大明朝,县大老爷每次给街上的乞丐发救命粮的时候都说:你得勤劳致富,人家万员户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们成天就知道吃救济,是社会的负担,云云。
不过秦重发了声感慨之后,原来还有下文。他说:“要是我有钱,就追了她上怡红院里去,现在这样牵肠挂肚的……唉!”
这是什么和什么呀?我莫名其妙,偏偏围着的一大圈人都跟着叹气。我再看看冯二脖子,脸是是万分惊讶的表情:“秦……秦兄弟,你就……你怎么都说出来了?”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转到了冯二脖子身上:“怎么?你早知道?冯老弟,你不够朋友,你早知道,怎么不跟我们说?”
冯二脖子被大家瞪得,一屁股也坐到了桌边,结巴道:“我……秦兄弟叫我不要对外人泄露……我如何知道他……”
“哎呀呀!”大家叽里呱啦嚷嚷开了,张三说东,李四说西,赵五说南,王二麻子说北,个个都好像在一刹那的工夫里对这件精彩万分的事情有了新的见解。惟独我越来越迷糊,使劲儿抓脑袋,抓得头发都快掉光了,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说啥呀?”
这才有人注意到我了,笑道:“周二少爷,你可一定得告诉你爹,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演本子的了——秦重他和美娘一见钟情啦!”
妈呀!别以为我豆大点儿的年纪不懂得“一见钟情”,咱大明朝的青少年可开通得很,前面不是说过吗?我同学还写艳情小说呢,而我爹又成天编情爱本子,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别说“一见钟情”,就是“一夜情”我也晓得。不过,秦重怎么会跟美娘一见钟情呢?我望着冯二脖子。
他的脸上也是奇怪的神色:“你们弄错了,不是‘秦重和美娘一见钟情’,是‘秦重对美娘一见钟情’,或者说‘秦重于美娘之一见钟情’,又或者……呜呼,语法之博大精深,岂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冯老弟,拽什么文哪?分明是他俩一见钟情,分什么谁对谁?”
我也乘机插嘴问一句:“冯叔叔,秦重跟你说了啥?”
冯二脖子道:“他说他那日被怡红院的老鸨招呼去打油,就在门口卖油的时候,见头顶上飘了一方手帕下来,碧绿色绣朵粉红色的荷花。他刚好一把抓住了,抬头看看,原来是二楼倚栏杆坐了个女人——就是美娘了。他被美娘的容貌所吸引,可惜没钱上去和她一见,就郁郁不乐——大伙儿不要再骚扰他啦,让他快点儿把这事忘了吧……”
“切!”冯二脖子还有长篇大论没出口,已经被人打断了,“冯老弟,你只听了一半,后面的正题儿都还没说到呢——秦兄弟见了美娘,三魂六魄都出了壳,仰着脖子怎么也舍不得低下头来。美娘在上面看了,这么‘扑哧’一笑,更是迷死人啦。她把手悄悄朝墙跟儿一指。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呢?秦兄弟当时也傻了呀,等她再指一次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叫他绕到后面去呢!秦兄弟等老鸨拿着油进去了,就按美娘说的绕到了怡红院侧面,果然那里有扇小门。他望着美娘从二楼走廊上来了,下楼梯来给他开门,心里那个兴奋啊——可惜,才走到一半,就听人叫一声:‘美娘,大老爷的轿子来了。’美娘呆了呆,只好走了回去。秦兄弟转回大门口,果然见到县大老爷家里派来的轿子,把美娘抬去出局子了。可怜哪,一段好姻缘!”
冯二脖子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我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拉着秦重的袖子问:“真的?”
秦重不点头也不摇头,叹气,说:“我倒希望是假的,是发了一场梦,可……可……唉……”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手帕来,眼睛一合,竟落下眼泪——
乖乖我的妈,除了在双喜茶楼的戏台上,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掉眼泪呢——就算戏台上,也是用生姜擦出来的!秦重这表情,没的把周围感染出一片叹息之声,更有捶胸顿足的,搞得好像双喜茶楼正上言一出人间悲剧似的,你也叹,我也叹,你叹完了我再叹……就连我,也觉得不叹两声不像话,跟着挤眉又弄眼——说也奇怪,挤着挤着,还真的替秦重伤心起来:戏里老说“造化弄人”,秦重和美娘可不就是个活例子?要是县大老爷的轿子晚点儿到,他可不就和美娘对上眼了?
唉!唉!
这成了一件不能不提的大事。
大明朝的时候,不能不提的事情很多。比如,县大老爷说,京里有指示下来,地方官员要学习忠孝礼义,于是每时每刻,凡是当官的,哪怕芝麻绿豆大,也得把这事挂在嘴上,落实在行动中,并且天天要写三千字的思想汇报,总结当日学习忠孝礼义的感想。那征收吐痰税的,就写《通过忠孝礼义的学习而改善了征税态度》,那在水上抓违章停船的,就写《职位虽低,却不可少,我是社会的螺丝钉——忠孝礼义学习的体会》,而县大老爷还有一篇范文公布《春日乘画舫审查苏州城市建设——论领导干部忠孝礼义和工作效率的相辅相成关系》。后来京里又有新指示,要求地方贯彻落实《礼部奏章六十三号》之中的精神。征收吐痰税的立刻改写《礼部奏章六十三号督促我改善征税态度》,抓违章停船的改写《礼部奏章六十三号使我认识到社会螺丝钉的重要性》,县太爷当然也要出一篇范文,就是《夏日审查苏州娱乐场所——礼部奏章六十三号与地方精神文明建设》——他所指娱乐场所就我们的大小妓院,那阵子红姑娘们天天都唱《“六十三号”之歌》,连我爹也在本子开场的时候感谢《礼部奏章六十三号》对这个故事编排的启发……那会儿秦重还没搅进美娘这档子事儿中,油担子上挂本小册子《礼部奏章六十三号》,说是一旦遇到查营业执照的,他就得跟人扯这个。
不过,如今秦重和美娘这件事,却和以往那“不能不提的大事”完全不同。以前大家虽然嘴上说的溜,心里开始的时候总还有点儿别扭,要花好大工夫才能把这些个精神指示和自个儿的吃喝拉撒联系起来。但秦重上风流公案一经双喜茶楼爆出,立刻传遍街头巷尾,连我这个大部分时间只顾着羡慕别人脚下毛竹筒子的半大孩童也迫不及待地在第二天跑回学堂,把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将给了同学听。大家眼睛发直:“真的?”也不怕先生罚了——说不准先生也偷听咱们议论呢——下了学,立刻跑去找秦重,非亲耳听他说说不可。
大家到了双喜茶楼里来,我看那围着的一群人比前日多了一倍,已经差不多达到了我爹日常演本子时的效果。秦重还在老位置坐着,大家在他周围坐成的半圆,屏着气,不想漏过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只听秦重说道:“……我只是一抬头,看到栏杆上倚着个天仙似的的小娘子,魂就丢了,她再朝我一笑……我想我就是立刻死了也值得。我就呆呆地,呆呆地看着她。她又笑了笑,把手朝旁边指了指——我想,别是发梦了吧,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怎么会是跟我打手势呢?可是左右一看,除了我,就只有老鸨了,可老鸨正忙着端详她的油罐子,根本就没朝上面看。那么我想这小娘子一定就跟我说话了。我也不敢出声,跟她做了个口形,问:‘我?’她点点头,又拿手朝边上指了指。我看那是绕到怡红院边门的小巷子,难道她是要我过去么?我也就悄悄朝那个方面伸伸手,对她做口型,问:‘过去?’她又点点头,接着就缩回栏杆里去了。”
大家听得眼都不眨。
秦重接着道:“我好容易等到老鸨付了钱拿油罐子进去了,赶忙绕到巷子里,看见那小娘子正在这边的栏杆上靠着呢。她见我来了,就微微一笑,下楼梯来给我开门。谁知,都快走到门边了,里面有人叫了声:‘美娘,县大老爷的轿子来了。’我听她的脚步顿了顿,接着转身跑回楼上去了——她在那栏杆边望了我一眼,很伤心的模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追到前门口看,果然有县大老爷的轿子,是两抬的小轿。她上去了,然后被抬走了。”
大家憋气已经憋得快死了,这时候才缓过来。跟着问:“后来呢?你就没跟上去?”
秦重摇头,有气无力,又好像摇重一点他的脖子就会断似的:“没,大老爷是什么人呢?他喊谁出局子就谁出局子。我秦重算个什么东西?难不成还敢上去拦住轿子跟美娘说话么?唉!”
不少人跟着点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