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报信
那时间家里是最忙的,许多东西都从箱子里拿出来摊着,以防长霉。这事情只得女人做,男人须避晦气。所以秦三姐以下,包括我二姐、三姐都忙得不可开交,这就不能上王家了。我只在屋檐下坐着发愣。二春见着,打趣道:“怎么,四小姐也发了花花心事?”
“呸!”我啐她:她以为全家的人都像她一样呢?看她这会儿溜出来,一定是去见阿牛。我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相,叫她别以为我好蒙。
她也会意,红着脸一拧腰,跑了。
我继续发我的呆。这时有瑞嫂颠颠儿地撞了过来:“四小姐,你猜谁来了?”
“谁?”我懒洋洋的,但话才说出来,就看见瑞嫂后面跟着的是我大姐!我心里那个开心啊,噌地跳了起来,一头就往大姐怀里扑。
“小心!小心!”瑞嫂强扯住我,“没见过你这样蛮牛似的的小姐——大小姐现在撞不得啦!”
“为什么?”我问。仔细一看,原来大姐的腰比她上次回来时粗了好多。“哎呀!”我叫了出来,“大姐,我要做姨了,是不是?”
大姐笑笑,很不好意思,脸通红。
瑞嫂骂我:“你这莽撞的模样,还做姨呢!”
那又怎么了?大姐生孩子,瑞嫂可管不着——那孩子要叫我作“姨”,瑞嫂也管不着。等到那时候,我就实实在在是“大人”了,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瑞嫂屁都管不着!
我白她一眼,轻轻地,很小心地往大姐身上蹭,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啥也没听见。
“傻丫头!”大姐笑,“孩子又不会说话,你听个什么劲儿!”
“那我和他说话呀!”我冲着大姐的肚皮道,“喂喂——”
肚皮不回答我,倒是大姐整个人晃了晃,仿佛要晕倒的样子。瑞嫂在边上惊叫一声搀扶住了:“大小姐,您怎么啦?”
大姐的脸白得像张纸——我才注意到她过去的小圆脸这次变得很尖。“我没事,就是有点儿晕。”她说,“老这样——听说孕妇都这样,没关系的。”
“那可不成!”瑞嫂道,“这怎么能马虎?我怀孩子那会儿可不头晕。您恐怕是气血不足,当心生起来麻烦——四小姐!啥不该听你听啥!”
得,得,得!三句话不离骂我。我撅起嘴来——自个儿说话前又没叫我走开,我晓得她要讲生孩子的事儿么?再说了,生孩子的事儿我怎么不该听?秦三姐在王家讲的时候从来都不支开我的。我懂得很!
不过大姐这摇摇欲倒的情形使瑞嫂没工夫继续骂我。她扶着大姐就朝爹的书房走,说道:“现成的大夫。叫老爷瞧瞧,有什么要补的,就在家里补。”
爹给大姐号脉,我全程在旁边腻着——他的神情就像河边捶衣服的大石头,硬硬的,光光的,看不出一点意思,但最终笑了,说:“没事,没事——”接着就吩咐我上厨房要人做大姐喜欢吃的菜,并炖一盅鸡汤。
爹说没事就一准没事了。我开心无比,小跑一溜烟儿。不过还没奔出多远呢,就撞见耗子脸的刘大夫了。他朝我眯眯笑:“你是……四小姐?令尊在么?”
“令尊”是我爹,当然在。但我想起那“老色鬼”“打过玉兰的主意”等话,眼睛一转,撒谎道:“不在,出门去了。”
刘大夫道:“哦?那可不巧了。他请我来吃饭,怎么自己倒出去了?”
“不知道。”我贼讨厌他那模样,又恐怕自己露出马脚,低头看依然开放的蓇蓉花。
刘大夫道:“那我等他一等——四小姐这样急急忙忙的,做什么去?”
“办事。上厨房。”
“倒是个能干的姑娘。”讨厌鬼竟说出一句叫我高兴的话。且听他下一句讲什么——“我跟你一道去厨房吧。”
“啊?”我搔着脑袋,“你上厨房干吗?我爹说了,男人是不进厨房的。”
刘大夫嘿嘿笑了——耗子脸的人,笑起来居然像猫:“我上厨房,恩,见见你家的丫头。上次她给我上的点心很是可口。我京里的厨娘也做不出。”
“二春?”这话叫我有点迷糊,“她是烧火的,不做饭。我家的饭是张妈烧的,点心也是她烧的。”
“哦……”刘大夫喉咙里奇怪的声音,“原来……叫二春。”
念的什么咒!我心里嘀咕,二春关你屁事,你要是想带她回京城去做你的丫头,阿牛非打死你不可。
“小夏,干什么呢!”是秦三姐在唤我,“哟,刘大夫来了……”
“杜太太。”刘大夫拱手见礼,眼睛滴溜溜在秦三姐身上打转。
秦三姐跟他万福,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又问:“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我来见杜大夫。”他说,“没想到……”
这下我的谎话可穿梆了,不等秦三姐回答,转头就飞跑开。不过我那聪明的脑瓜子懂得“随机应变”,这种紧要关头也想出补救的法子——我边跑边朝着书房里喊:“爹!爹!刘大夫来啦!”——快把大姐藏起来呀!
我的警告果然见效。大姐那一整天都没有再在二门外露面——甚至二门里她都不走动,关起房门来躲着——老色鬼必然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鬼了。
但奇怪的是,老色鬼走了之后,到晚饭时,大姐也没有出来和大家一起吃。二姐和三姐道:“她不会是身子不舒服吧?”
爹道:“我看过。没大事。你们不要瞎操心。”
秦三姐道:“哪儿是瞎操心?是姐妹们感情好——不过,她不会真的不舒服吧?这怀孕的妇人……”
“我说没事!”爹突然提高了嗓门,“我是大夫还是你们是大夫?”
何吓!幸亏我没说话,赶紧埋头吃饭。而爹的筷子却“啪”地敲了下来:“没个吃相!”
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我一时怔住: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我今天通风报信还是大功臣呢!怎么没事儿还打我?
突然间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我丢下饭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下桌子跑出饭厅去。听秦三姐在后面喊:“小夏!小夏!”又叨叨爹:“怎么无缘无故打孩子呢,你?”
我一径跑到了大姐房里,见她在床上歪着,就一头扑进她怀里“哇哇”大哭。大姐被吓了一跳:“小夏,怎么了你?”二春本坐在她床边——她俩顶要好的——也急忙上来拍着我:“四小姐,谁欺负你了?”
“我……爹……打……我……”我哭得不成声。
“准是你淘气。”二春说。
“我……才……没……”我撇着嘴,“我……还……帮他……报信……救大姐……”
“说什么?”二春和大姐面面相觑。
“老色鬼……刘大夫……”
“去!”大姐一指头戳在我脸上,“都哪里学来的话!怪不得爹要打你。小姑娘不准胡说八道!”
“我没!我没!”这回委屈大了,我发疯地擂起床板,“爹说的,老色鬼打大姐的主意!就是爹说的!”
“听!听!”二春不管我哭,自己吃吃笑了起来,推着大姐,“我那会儿同你说,你还不信呢。这回老爷亲口讲,你晓得了吧?难怪今天急急地叫瑞嫂把你关房里来。”
“呸!”大姐红了脸,啐一口,“嚼舌根的死蹄子!我是自个儿不舒服。关刘大夫什么事?”
“呵——不关他的事?四小姐早间嚷得方圆一里都能听见呢——真是给您报信的。”二春笑,“我打包票,刘大夫肯定是知道你回来了才上的门,不见了你,一定还想法子打听你躲哪儿了呢!”
大姐脸红得抬不起头来。我看不得二春打趣她,暂且把自己的伤心丢开一边,道:“你得意什么?刘大夫可没打听大姐——他向我打听你呢!”
“胡说!”二春跺脚,“哎呀,太太!”原是秦三姐来寻我了。
“小夏,回去吃饭。”她说,拿着一托盘的饭菜,那是给大姐的,让二春服侍着吃。
“我不要。”又带了哭腔,我朝床里缩。
“听话——”
“就让她呆我这儿吧。”毕竟大姐最疼我,“饭菜就吃我的。反正我也不想吃。”
秦三姐犹豫了一下,叹口气——算她第二疼我。不过她对大姐皱了皱眉头:“你的气色这样差,又不想吃饭——我听说你老头晕?”
大姐无力地笑笑:“是,自打怀了这个孩子……不过,爹说了没事,您也不用太操心。”
“恩。”秦三姐这样应着,可人还是走到床跟前,搭上了大姐的腕子,过半晌,道:“叫姑娘瞧笑话了。我是不懂的,胡乱看看——先歇着吧。”又叮嘱我:“小夏,不许胡闹。”便出去了。
我仔细体味着她方才的表情,很认真,很严肃,好像还很犯愁——便是在王七娘家里,我也没见过她这副模样。难道大姐有什么毛病么?可爹明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