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有名(何以中国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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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尽的地名中国

2005年11月1日,我在《现代快报》“钟山夜话”专栏发表了一篇小文章《骑鹤上南京与杨花萝卜》,其中写道:

春有烟花三月、秋有二分明月的扬州,是很让人向往的地方。二分明月出自唐人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烟花三月则做足了诗仙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文章。李白的这两句诗,化用的是梁朝殷芸写的孙吴故事:“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也许人生理想不外乎当官、发财、成仙吧,“欲兼三者”就是奢望了,不过唐时扬州真的仿佛天堂,乃至有“扬(扬州)一益(成都)二”之说。

问题在于,殷芸笔下的扬州,说的是六朝首都所在的南京;李白的广陵扬州,当然指的就是今天扬州。李白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不得而知。而今天的扬州若要大做“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形象宣传,则是将错就错的“扬虚子”商人功利行为了,知根知底的南京文化人心理肯定会不平衡。

此段文字有些绕来绕去,不太熟悉地名变化的人,可能会犯糊涂。这里问题的关键在于:殷芸故事里三国孙吴时代的扬州,与李白诗歌中唐代的扬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虽然同为“扬州”,却是异地同名。孙吴的扬州,治所在今天的南京市,级别相当于现在的省,而且范围很大;唐代的扬州,治所就在今天的扬州市,级别也只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范围很小。如此,“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样的形象宣传、旅游资源、雕塑题材,南京人当然不肯出让给扬州。而且,李白说的是“下扬州”,也与殷芸说的“上扬州”不是一回事。“上扬州”的“扬州”,是孙吴以至六朝的首都所在,就是今天的南京市。这就如同我们今天说的“上北京”,到首都去,习惯称“上”。李白说的“下扬州”的“扬州”,只是唐朝的一个普通政区,就是今天的扬州市。

从这个例子,不难看出地名学术的复杂、地名知识的重要。说起来,真正了解一个地名,我们要知道音、形、义、位、类五个要素,也就是读音、写法、字面义与指代义、位置、类别。虽然是否知道地名的字面义与指代义,并不影响我们对地名的使用,但音、形、位、类四个要素还是应该明确的,因为这些要素联系着我们的生活,至于地名的义,则反映了我们的文化修养与知识水平。

说起地名与生活的关系,我们可以想象,现代生活是离不开地名的。没有地名,城市乃至乡村的生活将是一片混沌。以身份证为例,上面又有多少地名信息。然而地名不仅具有实用价值,它也映射着人类社会的过去与现在。地名是人们赋予各个地理实体的专有名称。自古至今,那些曾经使用或正在使用的地名,都是人们约定俗成的、命名的、公认的;反过来,地名又成为人类社会各种信息的载体。如此,站在今天的立场,我们可以认为:地名是当地人的脸、外地人的眼,是鲜活而广泛的社会现象,是真实且珍贵的文献资料,是必须保护与传承的文化遗产。

以言地名是真实且珍贵的文献资料,不妨举两个例子。

先说区域地名整体。1944年,金祖孟先生在《新中华》杂志第二卷第四期上发表了《新疆地名与新疆地理》一文。这篇文章非常精彩,通过分析新疆地名的特点,系统全面地说明了新疆地域的特征:新疆地名稀少,可以表示那里人口稀疏;新疆地名分布不均,可以表示那里各地带土地利用程度的不同;新疆地名难读、难懂、难记,可以表示那里民族、语言、文字的复杂;“迪化”“镇西”一类取义于古代中央政府希望或意志的地名,可以表示那里的确位于地理上和文化上的边疆;新疆汉文村落地名集中在天山东段的南北山麓,可以表示那里汉人的分布情形;新疆地名中与水相关字眼的普遍应用,可以表示那里气候的干旱与水的可贵;新疆地名历史上多变,可以表示那里村落以至都市常因沟渠的兴废与河道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如此等等,无疑拓宽、加深了我们对广袤、美丽、神秘的新疆地区的真切理解。这就是地名作为文献资料的特别价值。

再说城市地名个案。就以我生活与工作的城市南京为例,它拥有近2500年的城市史、450多年的都城史,是中国的第四大古都、中国南方最大的古都。那么如何理解南京的历史呢?南京城市名称的褒贬变迁与成千上万的老地名,就是一条非常独特而且非常有效的途径。

比如,伴随政治地位的沉浮与行政建置的轻重,伴随成功的辉煌与没落的无奈,历代南京的城市名称有时大气磅礴,有时低迷沉沦。大气磅礴的褒义名称,如三国孙吴的“建业”、东晋南朝的“建康”、元朝的“集庆路”、明朝的“应天府”“南京”“京师”、太平天国的“天京”,它们所对应的南京,或为半壁江山的皇朝首都,或为天下一统的帝国京城,又或为东南形胜之地、潜邸龙兴之所、民变政权之都。至于低迷沉沦的贬义名称,在中国的“八大古都”中,南京应该是最多的。其中,明显含有贬义的名称,如西晋灭吴后替代建业的“建邺”、取代了淮水的“秦淮”、唐朝初年的“归化”;相对含有贬义的称谓,如281年起用的“江宁县”,1645年、1864年起用的“江宁府”,1645年清朝的改南京为“江南省”;可能含有贬义的称谓,如镇压王气的“金陵”。这些或褒或贬的名称,承载着南京地位的起伏不定,浓缩着南京历史的沧桑岁月。

再如南京的老地名。2004年4月,南京评选出“南京十佳老地名”。我在接受南京《金陵晚报》采访时,曾分析了“南京十佳老地名”的象征意义与指示作用。如乌衣巷点睛了历史沧桑的南京,龙蟠里、虎踞关写照了地理形胜的南京,桃叶渡、长干里、莫愁路表达了性情浪漫的南京,夫子庙体现了市井百态的南京,成贤街凝聚了人文雅致的南京,朝天宫、孝陵卫彰显了京都大气的南京;至于“南京十佳老地名”的产生时间、地域分布、名实关系,则全面揭示了南京城市的时空发展过程,鲜活反映了南京人的怀旧情结与个性追求。推而广之,南京人文与自然的方方面面,就反映在数以万计的南京老地名中。如果我们把南京的历史、地理、文化、风俗等比作一部厚重的百科全书,那南京老地名就是构成这部百科全书的长短不一、层次各别的词条。南京老地名绘就了南京的《清明上河图》,但比《清明上河图》更加丰富与细致;绘就了南京的《南都繁会图》,但比《南都繁会图》时间更长、空间更广。

以上新疆地名与南京地名两个例子启示我们:老地名轻易不能废弃,新、老地名要做到和谐一致,应该将老地名上升到历史文化遗产的高度予以保护。其实,把地名视为文化遗产,这既是世界各国的共识,也是中国各级政府的实践。

所谓世界各国的共识,比如1987年联合国第五届地名标准化会议决议指出:“地名是民族文化遗产。”1992年联合国第六届地名标准化会议决议强调:“地名有重要的文化和历史意义,随意改变地名,将造成继承文化和历史传统方面的损失。”2007年联合国第九届地名标准化会议决议进一步明确:“地名完全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再如我所收藏的日本出版的《地名与风土》杂志,1984年创刊号的封面语是:“地名是时间的化石,地名是日本人共同意识的结晶体。”其他各期封面语还有“地名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地名是完美的古代文学”“地名是表达过去文化发展沿革的宝贵记录”等说法。

所谓中国各级政府的实践,就以近些年为例,比如2012年7月,民政部制定《全国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实施方案》,印发该方案的《通知》指出:“地名文化遗产是重要的中华民族文化遗产,是宝贵的文化财富。”2017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在“重点任务”中提出要“保护传承文化遗产”“推进地名文化遗产保护”。而基于这样的世界共识与中国实践,以我所参与的南京市、江宁区的相关工作来说,就既丰富多彩,也卓有成效。2007年12月,“南京老地名”项目入选“南京市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9年1月,南京市江宁区老地名项目入选“江宁区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通过这样的举措,南京老地名得到很好的保护,营造了弘扬地名文化的社会氛围。面向未来,我们认为,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别中,理应增加“地名文化类”。这既是凸显中华文化特征的必要手段,也是完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别的创新。

说不尽的中国地名!地名是历史记忆、文献资料、文化象征、文明见证,地名是风俗符号、地域特色、乡愁所系、乡恋所在,地名的背后有感情、有人物、有故事、有观念。地名是一声声的乡音,镌刻着人们的记忆;地名像一盏盏明灯,照亮着游子回家的路;地名如一块块磁铁,吸引着你我思乡的情。如果说诗词让人生更美好,那地名就是生活的日常;过日子可以没有诗词,但不能没有地名。地名是大地的身份证,而人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所以时时刻刻都离不开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