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步
事实是,那个晚上下了T城有史以来最狠的一场雪。
从出租车下来时,脚刚一落到地面上,那种深度让黎软瞬间怀疑人生。
石昭阳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瞬间,黎软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灰色西装,套着白色高领衫的儒雅男人就是刚刚从瑞士调来掌管大中华地区的瑞意娱乐公司的现任执行CEO。
这也不难理解,石昭阳此人没有在媒体上露过面,循序渐进接手大中华,接手徐燃,与她黎软联系要么邮件要么电话。
若不是她当时在最佳歌手颁奖典礼中间,出来接电话时没看来电名称的话,她更不会知道,原来父亲这段时间的神秘雇主就是自己的上司。
医院里给人备用的伞上面打着大大的LOGO,黎软抬头就看到了,同时,为她头顶罩雪的陌生男人低头看着她,“你就是黎软吧。”
大提琴样暖调的嗓音,极具辨识度,黎软一下子听了出来。可还有些不确定,也还着急去找父亲,因此声音昂了一下:“石昭阳?”
石昭阳唇一牵,她这么叫没毛病。
黎软却一下子顿悟过来,“石总。”
“叫什么都一样,名字也就是个代号。你父亲现在已经被安排在VIP病房了,检查也都过了,刚刚休息下去,现在没什么事,黎小姐,你不用太急了。”
“我爸要紧吗?他以前做过手术,没有伤及救患吧?”
“是轻微脑震荡,调养一段时间会好的。”转眸看了一眼漫天大雪和黎软肩头的雪花,突然他眼神一顿,微抬手,在她的脑后顿住。
黎软回头,去看这位儒雅的男人:“石总,怎么了?”
“是这个。”石昭阳摊开手掌,里面是一个刚刚从黎软马尾上滑下来的红色皮筋。“红色很好看,很有生气。”
黎软抬手顺了一下散乱的头发:“第一次见面,真的给石总看了不少笑话。”
“给。”石昭阳笑而不语,皮筋在被他食指拇指捏着。
黎软接过,从风雪里踏入了医院。
·
就这么,和大佬认识了。
父亲恢复期间,黎软私下请石昭阳吃了一顿法国菜,据说味道十分好,黎软的钱包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
不过,吃饭的两个人相谈还是甚欢。
黎软的眼镜在温度高的地方就容易起雾,石昭阳察觉到了,问她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小学三年级。”黎软答。
“是先天性遗传吗?”石昭阳从小在英国念书,课业压力看起来没有中国重,有一回无意间看到近视在小学生中间盛行的新闻,也听混住学医的舍友说过一些先天遗传的事。
没想到黎软笑了一下,“哪里啊。”她在高雅的餐厅里看着今天穿衬衫的男人:“我爸以前操持一个文化公司时,那么忙都没近视。我妈做她那个陶艺,都是费眼睛的,视力比我不知好几倍。”
“就小时候,电视看太多了,假性近视,被无良眼镜商直接配了两百度,然后就真近视了。”
黎软讲起家人来的时候,眉眼从来会不自觉温柔几度。她属于那种极为耐看的女生,打眼,没什么,越看越让人觉得舒服。
石昭阳说:“我在瑞士的时候看过你写的几个通稿,很多次他被黑的时候,你的通告倒是令媒体风向一下子变了。你大学学的是现当代,有考虑转到瑞意的文化部门吗?”
似乎不止石昭阳一个人问过她这种话,可黎软每次的态度都很坚定:“徐燃对我挺好的。”他这种老板,我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了。
后面这句黎软没说,只放在了心里。她不想得罪石昭阳,一则对方是个不平凡的男人,二则,徐燃也在他公司里。
捧杀捧杀,捧得起来,也杀得下去。
“不过,也不需要转部门对不对?徐燃在瑞意,我就一直是瑞意的人,瑞意娱乐公司里有什么活,也都是我的事。”
她很聪明。
石昭阳笑了笑,很快又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不得不说,黎软这人周身就有一种让人愿意亲近的劲儿。石昭阳来吃这顿也是看在这个要素上,他原本的打算是在今天这个时间点,在T城一个人转转,只是没想到接机的路上出了车祸,拿司机电话打给女儿这个备注的时候,接电话的女人又是和自己电讯联系几年之久的黎软。
没想到。
是一个挺让人舒服的女人。说话也有分寸,做事也很优秀,只是一晚上总时不时看时间,说到徐燃这个名字的时候,咬字都会比别的字眼郑重几分。
有点意思。
石昭阳不动声色。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石昭阳撑着伞,黎软柔软的嗓音就一一给他介绍:“那边的教堂,每年圣诞的时候都会办很大的活动。”
脚踩扫过雪的街道,不远处的红绿灯口有人来来往往,汽车在边上穿梭,石昭阳听着听着,不时嗯了两声,间或里手指某一处问:“那过去是学校吗?”
黎软就会给他解释,她一直很喜欢压马路,只可惜徐燃每次跟她走都要全副武装。渐渐地也就失去了乐趣。
那过去是学校啊。黎软回答,声音在嘈杂的都市里带着回忆:徐燃小时候就在那里念过书。
而这种话,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没人说,也从不与他人说关于他的任何话。
“今天晚上谢谢你。好不容易徐燃这两天通告没那么紧,还要你出来陪我逛逛。”结束的时候,石昭阳把她送到徐燃住的小区。
在她小区门口,黎软摆摆手说:“这里距离市中心很近,况且也是我提出来要请你吃饭感谢你在我父亲受伤后的悉心关照。虽然你一直说是作为雇主的本分,但VIP病房和请护工什么的,还是让人感谢。下次有需要的话,石总也不要客气。”
她说话的时候,楼上阳台的某人正趴在栏杆上,望着楼下。
徐燃捧着杯冷到绝望的咖啡,完全不想承认自己从六点等到十点半时,看到楼下那对男女身影时的爆炸心态。
是谁说晚上要早睡的?晚睡是慢性自杀?
他刚刚和孟筝分手,她也不知道安慰一下他。
好吧。
是他自己蠢,大晚上放着好不容易追来的美人不要,连亲亲都拒绝。手机还被那位女朋友一气之下砸了,踏着暴雪把自己脸捂得比粽子还严实地在大街上找她黎软。
甚至还胡思乱想,她说的急事是什么,她不认东南西北会不会又和过去一样认错路,直到进了家门,给叔叔阿姨去电,才知道她在医院守着出了小车祸的父亲。
那时一肚子的担忧,在听见她声音那瞬就变成了:“黎小软,回来给我带感冒药。我又感冒了。”
·
黎软打开公寓大门的时候,刚开灯,浑身一个激灵。
徐燃像一尊佛一样坐沙发上,扭头看着她。
“徐燃你要吓死我。”半只脚软在墙上的黎软站直身体,那边徐燃应声刷一下站了起来,他不动声色从她跟前走开,感受到她身上外间的清冷空气,然后指着浴室说:“水刚给你放好了,洗个澡,不要像我似的,感冒头昏。”
“你头还昏吗?”黎软顾不上脱鞋子,刷刷两步过来,踮脚。
冰冷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他低头看着她颤抖的睫毛。
想。
她的眼镜上又起了一层雾。
“好像温度是有点升高了。”脚跟落到地板上,一层薄雪从雪地靴上被她的动作震落,黎软看徐燃,嘀咕了一声。
徐燃以为她要再说什么。
没想到黎软说:“叫你晚上穿这么少,自己泡药喝去。”
二十五年穿开裆裤长大的革命情谊,早已在时光的洗礼下变成了如今这样的自然而然。她会嫌弃他,会关切他,同时她也不会跟那些和他刚认识,或者迷恋他的女生一样,他有小病小痛就如临大敌,夸张至极地去嘘寒问暖。
她只会说:“徐燃,你是不是又趁着生病打游戏了。”
“徐燃叫你穿这么少。”
“你怎么还不去?算了,你是要我泡给你喝吗?还是你也没洗澡,要先去洗个澡。”她一回来,洗澡水就刚放好?哪里有这么刚刚好的事情,大概是这人,趁她不在家,又偷偷玩游戏,玩到水都一直放着。
“好啊。”徐燃勾起唇边一抹笑,头一歪看着她,“一起洗鸳鸯浴怎么样?”
他从小在她面前都和旁人不一样,没个正形,又像个长不大的男孩子。小时候他喜欢吃芒果,到了十岁才知道这是自己最爱吃的水果。
如此的“天真”,也就她黎软能这样拽下手套就往他身上砸:“洗你个头洗。”
徐燃偏头躲过,却觉得这一瞬,比拿最佳歌手奖更让人快活。
壁灯光下,她的眼镜全是雾气,也不知看不看得清他恣意笑的样子。
徐燃想了一下,说:“黎小软,你过来。”
她靠近。
他伸手,摘掉她的眼镜。
她手指乱挥,六百度的近视被捉弄的像是被人夺走日记本的慌乱女生,又一如,年少时那样,只能依赖徐燃的气息,去寻找。
徐燃嘴咧开,一弯腰。
一声尖叫,和徐燃好听爽朗的笑齐奏。
她在怀中一点也不重,却让徐燃笑意近乎酸在嘴角,从前没觉得她这样好玩,不过也不想见她动乱苦恼。
唇角坏笑,斜勾,句子却无比老实:“不带你洗鸳鸯浴,我很久没有练习臂力了,也就拿你练练手。”
“你身上好冷”他跟着瑟缩一分,像是天寒地冻里走过风雪的人,也是他。
她想下来。
他刚刚咳嗽了两声。
于是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却只够到了他的唇口,轻软地碰触在掌心的纹路上,那是连着心脏的地方。
“黎软你挡住我了。”
初中的时候,刻意考得奇差,为了在名单上跟他靠近的那次。
看成绩。
那时他微矮,也对她说,黎软你挡住我了。
殊不知,这两句话里,都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