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体诗的“自赎”与初唐诗的变局
一、南朝诗风与宫体诗
隋唐时代开启之前,有着三百多年的魏晋南北朝乱世。不过,乱世虽然对百姓造成了深重的苦难,但对于文化的发展来说,却未尝不是良机。秦汉四百余年的大一统被打破之后,旧有传统纷纷受到冲击,文化上的新生命,在旧传统的灰烬上茁壮成长。其中,尤其以文学的发展最为迅速。如鲁迅先生所说,魏晋南北朝是“文学的自觉时代”(《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在此之前,文学仅仅是儒学的附庸,诗歌与文章都被用于教化目的,是实用性的文字,很少用于对人性、对美的挖掘。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才得以从儒学之中独立出来,有了更为自由、更为广阔的表现空间,文人才士层出不穷,文学作品也喷薄而出。唐诗之兴,正源自魏晋南北朝文学的长期铺垫。
自晋室南渡之后,文化的中心也随之南迁,在南朝迎来了更为绚烂多彩的发展。不过,南朝诗乃至南朝文化在唐人那里,却往往带有消极的烙印。晚唐诗人杜牧的《泊秦淮》云: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诗题中的“秦淮”即是今南京城中的秦淮河,直至今天仍是锦绣繁华之地。南京古称金陵,后又改称秣陵、建邺、建康等,在三国时的吴大帝孙权时期,开始被确立为都城。
吴国灭亡之后,天下曾短暂统一于西晋。不过很快,西晋王朝便因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而濒临崩溃。晋怀帝永嘉年间(307—313年),整个中国北方混战不断,晋皇室也在动乱之中被少数民族政权所弑杀。中原士族及百姓纷纷逃到长江以南,史称“永嘉南渡”。司马懿的曾孙,时为西晋琅琊王的司马睿在士族的簇拥之下南渡至建康,建立东晋。从此持续近三百年的南北对峙正式拉开了帷幕。东晋之后,又有宋、齐、梁、陈替代而兴,这些偏安江南一隅的汉族政权始终以建康为都,加上三国时的吴国,一共六个朝代,故而又被称作“六朝”。
南北朝期间,中原地区动乱频仍,江南的汉族政权虽然偏安一隅,却因远离战乱的中心而维持了较长时间的和平,社会相对安定,文学艺术也日渐兴盛。南朝在军事上长期不如北朝,但在文化上却远胜北方。不过,南朝文化的繁盛,并没有令其国力得到增强,君臣们因对艺术享乐的沉迷而逐渐失去进取之心,以致美辞丽句、流水丝竹纷纷流为亡国之音。
杜牧诗中的“商女”,指拨弄宫商律吕的歌女,“后庭花”,指陈后主陈叔宝所创的乐曲《玉树后庭花》。陈是南朝的最后一个朝代,其实力在南朝之中也最为薄弱。实际上,南朝势力的衰弱始自梁朝的末期,公卿士大夫所沉迷的《玉树后庭花》等靡靡之音,也始自梁朝的“宫体诗”。
梁武帝萧衍爱好文学,沉迷佛教,公卿士大夫亦皆喜好文艺,不务实事,以至武备废弛。北朝降将侯景仅率八千人起兵反叛,便一举攻破建康城,俘获了梁武帝及梁简文帝父子,令梁朝几乎灭亡。此后历经六年的平叛战争,“侯景之乱”终于得到平息。然而在这期间,北朝政权趁机南侵,军事重镇襄阳、江陵相继沦丧,蜀地不保,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土地尽入北朝。
此后,虽有南朝将领陈霸先激流勇进,止住颓势,取代梁而建立陈朝,然而南方政权的衰弱已经不可避免了。在这样的危机之下,继任的陈后主陈叔宝,却依然效仿梁代君臣的生活作风,醉心诗文,耽于酒色,终使陈被隋所灭,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亡国之君。
这样的轻薄君主,所作诗歌的格调也是卑弱的,正如《隋书·音乐志》所载:“陈后主于清乐中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辞,绮艳相高,极于轻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其中《玉树后庭花》诗云: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通篇吟咏贵妃的妩媚之态,诗意软弱轻浮,尽是沉湎于享乐的情思,以及欢乐不能长久的哀怨,全然感受不到君王的治世之志。正是在这样的轻薄之辞的吟咏声中,陈朝迅速走向灭亡,《玉树后庭花》也便成了亡国之音的代表。
《玉树后庭花》这般淫靡轻薄的诗体,又被称作“宫体”,早在陈后主之前,就已经流行在梁朝的宫廷之中。《南史·梁简文帝纪》记载:“(梁简文帝萧纲)雅好赋诗,其自序云:‘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帝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萧纲亦自称:“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
这种“放荡”之思表现在诗中,便如萧纲所作《咏内人昼眠》:“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写妻子午睡时的姿态,却用语轻浮,甚至以“倡家(妓女)”类比妻子。
又如:“疏花映鬟插,细佩绕衫身。谁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陈。”(《率尔为咏诗》)“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密态随流脸,娇歌逐软声。”(《美女篇》)“何如明月夜,流风拂舞腰。朱唇随吹尽,玉钏逐弦摇。”(《夜听妓诗》)诸作总把目光放在女性的衣衫之薄、腰身之细、姿态之羞上,意在轻薄。甚至萧纲还有《娈童》诗等,不断地挑战轻薄的底线。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萧纲周围的文人词客,也纷纷创作“宫体”,轻薄香艳之辞,弥漫在整个南朝诗坛:
既荐巫山枕,又奉齐眉食。立望复横陈,忽觉非在侧。哪知神伤者,潺湲泪沾臆。(沈约《梦见美人》)
钗长逐鬟髲,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朝朝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刘缓《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
独眠真自难,重衾犹觉寒。愈忆凝脂暖,弥想横陈欢。(刘孝威《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
诗意皆在于歌咏女性姿态之美,沉迷于玉体横陈的欲望中。这样的诗歌风气,正如《隋书·文学传序》所批判的那样:
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道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
萧纲虽然说文章与立身不同,然而在频频作出“放荡”的诗歌后,立身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轻薄淫靡之风,早已不知不觉浸入南朝士人的骨髓,无论是文章之道还是立身之道,刚健骨鲠之气,大概已所剩无几了。在长期的太平富贵之中,亡国之音陶醉着亡国之臣与亡国之君,一旦战事袭来,宫中的繁华美艳便尽皆被打破,不习实务、只知与美女音乐做伴,平日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的公卿们,非但不能临阵杀敌,甚至连祸事来临时上马逃亡都力有不及,只能无助地作人俘虏,成为后世的笑柄。
然而这样的诗风,直至南朝覆亡,隋唐统一天下之后,依然余风不歇。隋炀帝甚至唐太宗都曾流连其辞采之美,尝试宫体之作,也因此引来了大臣的非议,如《新唐书·虞世南传》载:“帝(唐太宗)尝作宫体诗,使虞和。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
由此可见,唐诗诞生的前夜,正是轻薄淫靡的宫体诗流行之时。那么,这样的宫体诗对唐诗有着怎样的影响,唐诗又是如何从这些“体非雅正”的亡国之音大行于世的境况中破茧而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