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剧作选(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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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剧本》:天狗(话剧)

人物表

天狗 男,三十六岁,农民。

水月 女,三十八岁,李正之妻。

李正 男,四十四岁,打井把式。

姨妈 女,六十多岁,天狗的姨妈。

香巧 女,二十五岁,寡妇。

五兴 男,十来岁,李正之子。

常茂 男,四十来岁,农村富裕户。

珍珠 女,三十多岁,村长。

云云 女,二十岁,农村姑娘。

老叔 男,七十多岁,村中老者。

群众、妇女若干

序幕 乞月

[丹江畔,堡子门洞前。

[朦胧的月色下,显露出烟雾缭绕的山庄、河流。

[远处传来美妙的歌声。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的路,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远处,一群女子手执擀面杖搅动着江水。

[天际深处,只露出半边月亮,但月亮很大、很大。

[女人们从月盘中走来,似一群走出月宫的嫦娥。

[一群男人在期待着女人们的到来。

[男人们在追逐女人们。女人们一会儿成了男人们的屏障,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会儿又和他们分开,久久不肯离去。

[明月缓缓升到中天,圆圆满满。

[女人们也遂向江边柳荫躲去。

[男人们眺望、挥手,希望她们再来。

[“无字歌”在江边回荡。

[月亮半遮半掩地从山下走来。

[天狗猛将月儿抱住,月儿“啊”了一声发现是天狗,她指着天狗的头:

“瞎东西!”

[天狗沉浸在月儿怀中。

[月,被慢慢抹去。

[一切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第一幕 别师

[一个很神秘的地方。

[一种很古怪的音律。

[敬奉着一尊不知什么神。

[李正拄着一把头,俨然站立在供桌旁边。

[一群男女老少,虔诚地跪在地上,气氛显得十分庄严。

[四名随从伴着一位身着黄袍,头上缠着黄表纸帽子,脸上画着符的阴阳师,他手里搬弄着罗盘,迈着五花八门的步伐,走动着、蹦跳着……阴阳师定了方位,口含清水,噗地喷在柳叶刀刃上。他举着柳叶刀又在闭目念“敕水咒”,他念了许久、许久……

[在念咒的同时,李正在洒奠神位。

[李正低着头,很快走近阴阳师,恭敬地等候着。

[阴阳师霍然大喊,众人也吼声如雷地作答。

阴阳师 什么水?

众 丹江水!

阴阳师 哪里来?

众 地根根来!

[连续反复问答。

[阴阳师忽然把袍一抖,在某一处画了一个圈,并用柳叶刀在中间画了一个十字,刀又猛然向下劈去,一股蓝光,李正紧接首往地上就是一。声、喊声混成一片,变成了一种和谐的韵律。

[李正送走阴阳师。

[在这韵律中,众人帮着支井上的三脚架,架上有辘轳……

[灯光暗转。

[月儿在搅辘轳,李正摇着芭蕉扇坐在八仙桌旁品茶。珍珠、常茂等人上。

珍珠 李师傅,收我娃做你的徒弟吧?

李正 这碗饭,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吃的!你那怂娃……

珍珠 孩子是笨了些,可下苦好!

李正 打井仅仅是下苦的事吗?(指珍珠提来的东西)拿走拿走!

珍珠 收不收孩子不要紧,这东西,你总不能让我们拿来再拿回去吧!

李正 你爱拿不拿的。

水月 他爹!

李正 你少管闲事!

[李正向井台走去,一把夺过水月手中的辘轳把,把空笼熟练地“放暴轳”下井……

[井里传出声音。

李正 (向井内问)啥?石头。你不会用钢钎子别……

常茂 兄弟,你总不能不给哥个面子,咱俩可是碎碎个儿在一搭儿“戳牛尻子”长大的……

[李正吃力地绞着辘轳,常茂急来帮忙,吊出一块大石头。

常茂 哎,那个时候,偷红薯、烧毛豆子,可是谁也没离过谁!

李正 你说<口外>话啥意思?

珍珠 就是,说那些陈年老事,能顶个啥?

[井口伸出一个人的后脑勺。

李正 上来做啥?

天狗 尿呀!

李正 懒驴懒马屎尿多,就在井里尿。

[一把又将天狗打下去。

珍珠 老叔,你把我<口外>货收下,咱送你一副柏木棺材!

[众惊诧。

珍珠 那可是足足一保扎厚的十大块柏木墩子啊!

常茂 我没你那一保扎厚的十大块柏木墩子,该是我孩子就不能学了?

众 就是么,你拿大肚子截谁呢?

[众人吵成一团。

[李正一气丢开辘轳,辘轳哗哗哗,笼子顺着井绳掉进井里。

众 啊!

李正 对了,对了!

[李正又坐回八仙桌旁摇扇吸烟。

李正 我说了,谁也不要,谁也不收,这也不是挖金窖呢,碰上财神爷了,都眼红了,来,到我口袋掏来,到我锅里舀去。

众 哎——李师傅,你可别把话说得牙干口净,你既然谁都不要,可收天狗干啥?

众 是啊,大概是天狗不要工钱吧?

众 那是天狗听话。

众 天狗长得好看、白净!

[水月刚从屋里出来。

众 噢,对,我明白了,天狗乖,天狗听他师傅师娘的话!

众 嘿嘿,可小心把狗没套住,让狗把铁绳给带走了!

[李正睃了水月一眼。

李正 从明天起,谁也不要了!

[天狗从井口爬出来,他赤裸上身,下身一件半截裤,他身上、脸上全是乌黑的青泥,活像一个四脚兽、丑八怪,一个从地狱出来的黑鬼。

[众人见状笑得前仰后合。

众 哈……

天狗 你们还笑呢,把人在下头能憋死!

珍珠 那你把衣服剥光不就对了!

天狗 行,我就剥光给你看。

[天狗撵珍珠,珍珠吓得急躲。

珍珠 难怪你师傅不要你了!

天狗 我师傅不要我了,看把你耽搁了,你想来呀,该是?

[李正瞪了天狗一眼。

众 这碗你怕端不成了!

天狗 师傅是和你们开玩笑呢,师傅能舍得我?

李正 哼!

[李正一气走出了大门。

众 哎,李师傅,李师傅……

[众人一起去追李正。

[天狗在玩蚂蚱。

[五兴匆匆跑来。

五兴 娘,娘!哎,天狗哥!

天狗 (举着蚂蚱笼)看!

五兴 给我!给我!(欲夺蚂蚱笼)

天狗 哎,别急,听师傅给你说。

五兴 你是谁的师傅?

天狗 咋,不认账,你爹是我的师傅,我是你的师傅,对不对?

五兴 对对对!

[天狗坐在地上,五兴爬在天狗背上。

天狗 看,今早上我在刺架里逮了这个“枣儿红”,比这个“麦仁青”厉害得多。

五兴 天狗……师傅,叫徒弟耍一下,行不?

天狗 行。叫师傅摸个牛。

五兴 不!(一把夺过蚂蚱笼)

[天狗顺手把五兴的裤子拉了下来。五兴气急,又去拉天狗的裤子,天狗急抓住裤子不丢,五兴趁机摸了天狗个牛。

[五兴高兴地喊着、叫着。

五兴 哈哈……我摸着了、摸着了,摸了天狗哥个大牛。

[水月端水走来,五兴激动地汇报。

五兴 娘,娘,我摸到了天狗哥个大牛……

[水月哭笑不得地在五兴头上打了一下,天狗尴尬,急穿上衫子。

五兴 娘,学校叫买游泳裤哩!

水月 找你爹去。

[五兴给天狗使了个鬼脸,趁机抓了蚂蚱笼溜了。

水月 玩、玩、玩,你就玩死,三十几岁的人了,整天就跟孩子玩!

天狗 嘿嘿……没事……

水月 唉,你啥时候才能像个大人呢?

天狗 嘿!人家都说,有了女人就成大人了!

水月 哼,就知道溜嘴。

天狗 好,再不溜嘴了。

水月 把衫子脱了,我给你搓一把!

[天狗不好意思。

天狗 不要紧!

水月 这么热的天,是焐蛆呢?脱了!

[天狗慢慢地脱衣,水月一下子把天狗的衣服拽了下来。

水月 看看,窝囊的这样子!

[把天狗的衣服放在另一个盆里洗。

天狗 师娘,师傅今天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水月 ……天狗,你就一点觉不着吗?

天狗 咋?……噢,我觉着师傅骂我,也是为我好么!

水月 你没看见,这几天,他老是摔摔拌拌的。

天狗 我没觉着。

水月 昨天夜里,你师傅告诉我,他凭手艺挣钱,不能让别人剌一条腿。

天狗 我也没想抢师傅的手艺呀!

水月 ……好了,好了,没抢就好,快洗,洗完了吃饭。

天狗 这,我是哪儿把师傅给得罪了?

水月 别胡猜了,来,让我给你擦擦脊背。

[水月夺过毛巾,天狗有点不好意思。

天狗 我来,我来。

[水月硬把天狗搬过身,天狗只得顺从。

[此景恰好被上来的李正看见。

李正 你这人才怪,不擦就不擦,还硬要给人擦!

[跟着上来的人们都哄堂大笑。

水月 你看他挏得的连猪一样。

李正 对啦对啦,天狗又不是三岁娃。

[李正把一沓钱摔在桌上。

李正 这是一百五十块,你拿着。

天狗 师傅——

众 哎呀,李师真的不要天狗了?

众 你没看把伙食账都给天狗算了!

众 李师傅,不收我们也说得过去,可人家——

天狗 师傅,我跟你都一年了。

李正 咋?少给你开钱了?说实话,我不能看着人在手里掰馍。

天狗 我可以不要工钱。

李正 不要工钱?

常茂 唉,说正经的,你还是把天狗留下。

李正 你不要一拉一送。

常茂 打井可是个苦活,没有个帮手也不行。

众 真的是吃独食呀!

[五兴跑回来。

五兴 爹,学校要搞游泳比赛,老师说我浮水好,要我参加,人家学生都买游泳裤衩子呢!

[李正顺手就是一耳光,把五兴打懵了。

李正 买你妈的屄,老子是挖金窖了,玩水还穿什么裤衩子,我从小下河都是光着屁股的。你他妈想着法儿花钱呢,我告诉你……

[五兴向天狗身后躲去。

水月 你在娃身上出啥气呢?

李正 你悄着,有你说的啥呢!

天狗 五兴,别哭,游泳裤我给你买……

李正 不消,五兴你听着,明日回来跟我打井。

五兴 我马上要考试……

李正 不念了,只要有钱。你没看见,人家都咋样谋算咱呢?

天狗 师傅,你可别这样说。

李正 我不能咋样说?

众 话咋说得那么难听呢?

常茂 这是给我臊脸哩嘛?

众 你就谁也别要!

李正 谁要是龟孙子!

天狗 好,我也走!

李正 不留!

水月 天狗!

[天狗看了一眼水月,但观师傅的冷面孔,无奈地走了。

众 走走走……

[众人一哄而下。

水月 他爹,收不收在你,可别老是个冷脸,把村上人都得罪完了!

李正 得罪就得罪,看谁不给地里下雨了!

[这是一个尴尬的结局。

[灯光暗转。

[村外的某个地方,天狗又在唱山歌了——

想郎想得不耐烦呐,

四两灯草也难担呐,

隔墙听见姐说话吔,

我一连能翻九重山呐。

[天狗用一根棍子挑着铺盖卷,懒洋洋地到了这里。他在一块石头上枕着铺盖躺下了。

[远处五兴在喊天狗,五兴还背着一捆绳。

五兴 天狗叔——

天狗 五兴,可把你等来了!

[五兴拿出一包红鸡蛋。

五兴 给!

天狗 红鸡蛋?

五兴 你忘了?

天狗 什么?

五兴 我娘说,明天是你三十六生日,可今天你要走,我娘说要给你提前过生日呢。

[天狗没有搭理,只是看着五兴,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五兴 天狗叔,你要上哪儿去?

天狗 进城!

五兴 进城干什么?家里不好吗?

天狗 你爹不要我了,你娘骂我没出息,让我自己寻个挣钱的门路,进城冒撞去。

五兴 还回来吗?回来咱一块儿上山逮兔捉蚂蚱,下江摸鱼、摸虾。

[天狗取出一件红艳艳的游泳裤。

天狗 哎,五兴,你看叔拿的啥?

[五兴并不激动,反而垂头丧气地要走。

天狗 五兴!

五兴 现在不用了,我爹要我去打井。

天狗 不行,你怎么能去打井?我找你爹去!

五兴 我爹不会见你。

天狗 这你甭管,师傅在家吗?

五兴 我爹不让告诉你。

[五兴边说边走去,被天狗一把抓住。

五兴 噢,我娘说让你等着,她有话给你说。

[五兴头也不回地跑了,天狗提着蚂蚱笼在后面急喊。

天狗 五兴、五兴——

[姨妈匆匆而来。

姨妈 哎哟,死鬼天狗,我到你门口一看,铁将军把门,我到处找,听说你背着铺盖卷走了,天大大爷,我可上哪儿去找呀,这不……

天狗 姨妈,有事吗?

姨妈 能有啥事,姨妈一天不死,你那事就在姨妈心里刻着呢!

天狗 姨妈,啥事?

姨妈 你就一点不着急?

天狗 姨妈?

姨妈 我给你瞅了个对象。

天狗 嘿嘿,不急,不急!

姨妈 你不急我可急着呢!

[水月提着大包小包,还挎着两个大锅盔。

姨妈 哟,他师娘,你这是到哪儿行门户吧,该是……?

水月 我……是来送送天狗。

[姨妈翻看着包里的东西。

姨妈 哎呀,啧啧!对了,今天是天狗的生日!

水月 是明天,他今天要走,我就赶着给做的。

姨妈 看看看,天狗,你师娘为你可就把心操尽了!

水月 就这,人家天狗还准备不吭声就走呢!

姨妈 (手指戳着天狗)哎哟,没良心的瞎东西。三十六可是个门槛子,得大闹一场子!

天狗 哟,闹,那是拿钱闹呢,是白闹呢!

姨妈 穷有穷闹法,富有富闹法,叫亲戚邻居来吃一顿家常便饭,总能成吧?

天狗 姨妈,这,你就甭管啦!

水月 其实该准备的我都准备好了!

姨妈 哟,红裹肚、红裤带……按说这都要自己的媳妇给做呢……可你,就光长了年岁,没长心。他师娘!

水月 姨妈!

姨妈 我给天狗在江那岸瞅了个对象。

水月 那好啊!

天狗 姨妈,你就别费心了!

姨妈 咋,有了?

天狗 谁跟我这穷光蛋呀?

姨妈 崽娃子,哄姨妈哩吧。他师娘,天狗是不是盯下了?

水月 看他那二流子样,一天就知道玩,谁家女人跟他受罪呀!

天狗 师娘,你叫我做啥我没做?

水月 好好好,你啥都做了,就是一天挏得像个猪,整天提个蚂蚱笼……

天狗 好嘛,叫你越说,我就越找不到媳妇了!

姨妈 没有就好,我瞅下那人不错,长得体体面面的,可是个二婚,带一个三岁娃,是春上才死了男人。你说,愿意不愿意?

天狗 姨妈,你尽说糊涂话,我连人都没见……

姨妈 人没说的,她来了,在江岸杨树行里等着呢,我叫去。

天狗 不不不,先别急着。

姨妈 看看看,一提说这事,你老是……娃,不敢紧耽搁了!

天狗 姨妈……那人有……有师娘好吗?

水月 天狗,你胡说什么呀!

姨妈 看咋样说呢,没你师娘的性子禳活,他师娘,你莫怪病——可人家比你师娘年轻多了!

天狗 年轻娃不要,你说,她到底多大了?

姨妈 虚岁二十五。

天狗 就小我十一岁?

姨妈 没事,你把年龄瞒上几岁。

天狗 不行,年轻娃啥都不懂!

姨妈 再甭瓜,人家不懂啥?是你不懂女人……栽红薯越大越好,说女人越小越金贵。天狗,这事成了,还得些钱花……

水月 钱有!

姨妈 有多少?

天狗 五百多。

姨妈 那是老虎吃了个蝇沫子。

天狗 那就算了,我不要女人了!

姨妈 娃,你不吃糖不知道糖甜,有女人好处多呢——每日给你做饭,夜里给你暖脚,平常给你做伴说话,生儿育女,你可千万不敢失主意。

天狗 没钱就没主意了!

姨妈 钱你慢慢攒嘛,先别给人家断截话,他师娘,你再好好劝劝<口外>瞎东西,我得给人家回个话去。

天狗 那这事就算了。

[姨妈欲走又停。

姨妈 不是算了,你快点收拾钱。

天狗 (送姨妈)行,明日我给咱偷去!偷钱买一个女人,白天给我做饭,夜里给我暖脚……

[水月搓了天狗一把,拿一个面鱼给天狗。

水月 快把你那臭嘴占住。

天狗 师娘……

水月 你就整天怪。

天狗 师娘,我可咋啦嘛?

水月 你师傅把你得罪了,你就这样悄悄走呀?

天狗 你不是说叫我进城挣钱去吗?

水月 我说,我说,啥都是我说!我说叫你收拾得干干净净,你看你这样子,就这样进城呀?

[取了件干净衣服。

水月 给,把这件净的换上。

天狗 师娘,不换了!

水月 (命令地)换上,都快成了油漆匠了。

[水月又取出红裹肚。

水月 三十六,这是个大节,可你就非今日走……(声音有点发抖)

天狗 师娘,那,我就不去了!

水月 去,挣钱去,回来说个女人!

天狗 师娘。

水月 记着,这裹肚今日半夜里起来别点灯,把它摸黑穿上,还有这红裤带,早上起来别说话,把这条大面鱼吃了。

天狗 嗯!

水月 把这些换洗衣服、这些干粮也拿着,在外边注意自己的身子。

天狗 嗯!

水月 记牢,明儿是生日,要高兴点,我明日也擀长面……

天狗 我记下了,师娘,这蚂蚱,你给五兴带着,我,走了。

水月 走吧,走吧……

[二人挥手告别。

[水月似在擦眼角。

第二幕 再乞

[天狗吞月的那天晚上,堡子洞门前。

[远处传来妇女们乞月的歌声。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的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妇女们手提擀面杖,三三两两地向河边走去。

[天狗挑着铺盖,唱着流行歌,迎面碰见云云。

天狗 云云!

云云 哟,天狗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天狗 刚回来,云云,你见我师娘了没有?

云云 见了,到你家去了!

天狗 真的?

[天狗说着就欲往回跑,云云笑了。

云云 一说师娘去你家,看把你——

天狗 你哄我,看我打你!哼,不嫌羞,没过门就去帮女婿乞月!

[云云有些不好意思。

云云 嗯,天狗哥,人家今年虚岁都二十一了。

天狗 对,姑娘大了,等不及了!

云云 天狗哥,其实结不结我倒没啥,就是憨憨哥整天钻到黑咕隆咚的黑洞洞子里挖煤,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

天狗 哟,还没结婚,就那么心疼!

云云 没结是没结,可终到底还是我的人么,你一个人,当然啥心都不操。

[天狗陷入沉思。

云云 哎,天狗哥,走,也到江边去,给你乞个媳妇。

天狗 我才不去呢,人家说女人们都脱光了身子在河里搅水呢,你让我去看你们的精尻子……

云云 哎呀呀!羞死了,羞死了……

天狗 嫌羞我就不去了!云云,你说,乞月能顶事吗?

云云 我也说不清,亘古传下来的,村上人都这么说,也这么做,人都惯了,图个吉利。天狗哥,天狗要吞月了,我走了。

[云云走了。

[天狗沉浸在不解之中。

[远处传来女人们的呼喊:“天狗吞月了——”

天狗 天狗吞月了……天狗会吞月吗?天狗能吞月吗!

[天狗徒然一种伤感袭上心头,他失望地又倒在石条上。

[月亮还是满满圆圆,天狗思念着心中的菩萨。

江边倏忽唱起了一种歌,低沉,不易听懂,却很美。

远处隐约看见一队裸女手执擀面杖在搅动江水。

[歌声还在继续,那群搅江水的女人,好像一群仙女出浴般地,飘飘逸逸来到天狗面前。

[月亮慢慢地隐去了,天际深处,又显露出半边月亮,但月亮很大、很大……

[水月从月亮中梦幻般地走出来,人们以为她是月中的嫦娥。

[天狗等待着水月的到来。

[天狗在追逐水月。天狗腼腆地拜倒在水月面前,他在地上翻滚着,这是一种释放,继而他倒在了水月的怀抱里。

[这群女人,一会儿成了水月和天狗的屏障,一会儿又将他们隔开。

[月亮慢慢地升到了中天,满满圆圆。

[女人们向树荫躲去。

[水月又要回月宫了。

[天狗欲追水月。

[水月升空了。

[月亮慢慢抹去。

[一切沉浸在黑暗之中。

[歌声此起彼伏。

[水月打着灯笼,拿着擀面杖向江边走来,她也唱着那首“乞月歌”。

水月 (唱)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的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天狗 师娘!

(唱)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不是瞎家伙哟!

井里他把月藏着,

井有多深你问我哟!

[水月听出是天狗在唱,急喊天狗。

水月 天狗,天狗,你要烂舌头了。你怎么在这儿?

天狗 师娘,你唱得中听呀!

水月 天狗,你别说傻话了,你啥时回来的?

天狗 上午!

水月 咋不回家呢?

天狗 我也想乞月,乞一个月亮!

水月 天狗,你没有月亮我心里知道,我是给你师傅乞,也给你乞。

天狗 师娘说的是真话?

水月 说假话让天狗把我吃了……哎呀,看把我都急糊涂了!

[天狗完全忘了在这女人面前的腼腆,冲动地喊了声——

天狗 师娘!

[天狗乞求地盯着水月,轻轻地唱——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心昏才吞月哟,

心照明了好受活,

天狗他没罪过哟!

水月 天狗,你是疯了?

天狗 师娘说天狗疯了,天狗就疯了!

[水月不理天狗,天狗就沉默了。

[冷场。

天狗 师娘,天狗三十六的人了,什么不懂,天狗不呆不傻……别的女人都为自己的男人乞月,就连没过门的云云,也都为憨憨求吉祥、求安康,可天狗……

水月 天狗,你姨妈给你说的江对岸的那个女人你看了没有?

天狗 没看!

水月 为啥?

天狗 师娘,说心里话,我对那人咋就热火不起来呢?

水月 你嫌人家是寡妇?

天狗 那不是,就是结过婚的,只要人好,我都愿意!

水月 别说傻话,前几天你姨妈还来过,说人家那边催呢,只要把钱凑齐,马上结婚。

天狗 三万!我有吗?连人都没见过,就结婚?

水月 那就去看看嘛。

天狗 看,看,看。

水月 你看看,你又这样!

天狗 师娘,(取东西)这是给五兴买的书,这是给师傅买的烟,师娘(取出一面镜子和一枝花)……这是给你买的。

[天狗说着给水月往头上插花。

水月 你死呀,我还能戴花,叫人笑死了!

天狗 伢城里人都戴哩!

水月 我可没在城里嘛。

[天狗无奈。

天狗 那给!

水月 我不要!

[天狗硬塞到水月手里。

天狗 师娘,你没有看见过自己,你照照,你长得多好看,你要打扮打扮,比他城里人好看得多。

水月 鬼天狗,快回去吧。

天狗 不,我要听你唱歌,看你乞月!

水月 女人乞月是不准男人看的!……你看乞月的人都快回来了,我下江边去!

天狗 师娘,月亮已经出来了,还去吗?

[水月踟蹰地站住了,她偷偷地照着镜子。

[江边的乞月歌,由远而近,近而又远去。天狗注视着水月,很满足,又生怕她走了。

水月 天狗,在城里还好吗?

天狗 没啥!

水月 可我,总觉着你有啥事,一夜一夜都睡不踏实。

天狗 不要紧,天狗是天上下来的,老有福星照着呢。师娘,城里也有像你这样的女菩萨一样的好人呢!

水月 啊!

天狗 嗯,论起那个心肠,可真像你……

水月 哼,就会拣好听的说!

天狗 真的,我出去拿的钱,那天在商店门口挤着买东西,叫人全偷走了,把我急得要哭,我躺在那里一直到天黑,对面酒店里出来了个女经理,问清了情况,听说我是堡子村的,人家把我留下帮了三天工,三天给我三百块,临走还给我买了张车票,语重心长地说,山里的土特产多得很,拿到城里都是钱,锅刷子就是紧俏货,我刚一进山,就挖黄麦管根,扎成锅刷子,三天一担子,那个女经理帮着我卖。

水月 女经理帮着你卖锅刷子?

天狗 就是,不到一个月,就挣了五千多块。可就是在城里,总是慌慌地待不住。

水月 没出息!

天狗 我没出息?你不也一夜一夜睡不踏实吗?

水月 城里是什么鬼地方……

天狗 城里好着呢,咱们这儿谁家有口井就不得了了。

水月 没水当然不行,你们没有看咱到江边担一担水多难呢!

天狗 嘿,城里都用的是自来水,谁还上咱这三百七十二个台阶担水吃!

水月 哟,自来水,那以后都不打井了,都吃自来的水,再以后怕还有自来饭呢!哈哈——那么好的地方,可草根都能卖钱。

天狗 师娘,你不知道,在城里,啥都能卖钱,外面的世事大得很,城里人富得流油呢,挣钱的门路多着呢。

水月 那以后叫五兴也跟你去学着点。

天狗 城里娃都上学。

水月 那啥时候你引我也去看看……

[远处传来呼唤“水月!”的喊声。

[五兴、常茂等跑上。

五兴 娘,娘……

水月 五兴……

五兴 爹他——

水月 怎么?

常茂 出事了!

天狗 快说,出什么事了?

五兴 井塌了,爹被压在井下边了!

天狗 师傅……(冲下)

[水月昏倒在五兴怀里。

五兴 娘,娘,娘——

[五兴放声大哭。

第三幕 秋天

[几声古怪且又悲凉的歌声——

墙倒了,房塌了,

大水淹没了!

水满沟,涨了河,

船儿顺水摇。

龙跑了,起蛟了,

大水冲光了,大水冲光了……

[李正家的院子。

[天狗背着李正回来了,水月也低头跟在后头。

[李正蜷伏在原来品茶的八仙桌旁的椅子上。

[水月端来一盆水给李正擦脸、洗脚。

水月 他爹,你今天要回来,天狗,把这院子收拾得真干净!

李正 唉,可真难为他了!

[天狗端肉和菜,摆在李正面前。

[李正先是一喜,继而不悦。

水月 你又买肉了?

天狗 师傅的身子……

李正 我的身子怎么了?我的身子要吃肉吗?我的这腿,肉能吃好吗?你,哎——

水月 你哪儿来的钱买肉?

天狗 这,你别管。

水月 我咋不管,我咋不管?你……你说,到底哪儿来的钱?

天狗 ……

水月 (疑虑地)你,你赌钱了?

天狗 (摇了摇头)……

水月 那你是偷……

天狗 我!我把柜卖了。

水月 你,你没看你家里除了一个柜还有啥呢?卖了柜,粮食下来往哪儿装?天狗,我们这个家,你填还得起吗?你就是有金山、银山……(忍不住哭了)

李正 嘿!

天狗 师傅,你吃一点吧!

李正 吃,吃,我李正现在的日子还配吃肉吗?

天狗 师傅!

李正 我凭什么花你的钱?我凭什么叫你买肉补我的身子?拿走,拿走!(怒吼)

水月 他爹!

李正 拿走!(李正痛苦地捶打着自己)

[天狗不知所措,端肉下。五兴回来了。

五兴 爹!

[李正未理。

五兴 爹!

[李正仍未理。

五兴 娘!

水月 五兴,你不给猪寻草,又回来做啥?

五兴 狗旦子说,老师问我哩!

水月 问啥?

五兴 老师问我爹从医院回来没有。

水月 你没有说回来了?

五兴 老师让我上学去哩。

[李正爆发性地——

李正 上学,上学,你上做啥的学,家已成啥样子了,你还上学,家里井塌了,你现在就给我下去淘井。

五兴 爹!

李正 往下走!

水月 他爹!

李正 现在就下!

[五兴仍未动。

李正 你听见了没有,下!

[五兴胆怯地脱掉了外衣,慢慢地走向井边。

李正 下!

[天狗从屋内急出。

水月 他爹——

天狗 师傅——

[李正未理。

李正 下——

[五兴下去了。

天狗 师傅,孩子正上学呢,你怎么就忍心……

水月 ……天狗,我们这个家,现在是有出没入,啥事都要花钱……

天狗 师娘,你怎么这么糊涂,五兴太小了……师傅,你放心,以后家里挑水、担柴、种地、零花钱,我天狗全包了……

水月 不,我们家……欠你的太多了!

[水月提一镰刀下。

天狗 师傅!

[李正不知在想什么。

天狗 师傅你就答应了吧!

[李正未理,天狗将五兴吊上来,五兴已冻得浑身发抖。

天狗 快给你爹说,你要上学!

五兴 爹。

[李正未理。

天狗 师傅,不能让五兴退学啊!

李正 天狗,你,你不知道……

天狗 我什么都知道,师傅,你放心,我天狗不是喂不熟的狗。

李正 不……不……

[天狗将五兴按地跪在地上,自己也跪下。

天狗 师傅,城里人千方百计都想让娃上学、上好学,难道你还要让五兴再打一辈子井吗?你要是不答应让五兴上学,我就不起来。

李正 ……好吧!五兴,你听着,这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书,你就把墨水狠狠往肚子里倒,若念不好,你就回来,一辈子钻这黑窟窿,听见了没有?

五兴 听见了!

天狗 五兴,你快把你娘找回来,说你要上学了。

五兴 哎!

李正 天狗,你把我抱回去,让我躺一会儿。

天狗 哎。

[天狗抱李正进内室。五兴穿好衣服去了。

[姨妈来了。

姨妈 天狗。

天狗 (从内室匆匆出来)姨妈。

姨妈 鬼娃,我猜你准在这儿。

[姨妈向远处招手,香巧来了。

[香巧见天狗嫣然一笑,把天狗笑得很不自在。

天狗 噢,你也来了?

香巧 你在这儿干啥呢?

姨妈 天狗,钱准备的咋样了?我和香巧来,是想把事说的定下来。

[天狗有点着急。

天狗 那,那咱到老屋那边去说。

姨妈 你住的那半坡料涧的,就在这儿说。

香巧 是啊,我表哥的拖拉机还在村口等着哪!

天狗 行,行,那出来说,我师傅有病。

[天狗把二人招呼到墙角。

[李正打开窗子。

香巧 ……哎,你该是嫌弃我?

天狗 我没有嫌弃你。

香巧 那我们来了好几次……

姨妈 是啊,让香巧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可你,一直也没去看过香巧。

天狗 她不是说,没有三万块就别上她的门……

香巧 你……

姨妈 那你到底攒了多少了?

天狗 ……没攒下。

姨妈 没多的,都没少的?

天狗 没有。

姨妈 没有多少?

天狗 一分也没有。

香巧 啊!你,你是耍笑我呢?

天狗 那银子钱是硬头货,我也不能去偷、去抢!

香巧 谁让你去偷、去抢了!

姨妈 天狗!

天狗 姨妈,上次我在桥头上不是已经说了吗?师傅家出了事,急着用钱,攒下的两万元,都给师傅看病花了。

香巧 你,你该是嫌我是寡妇?

天狗 我没说。

香巧 说实话,比你强的家,不是没有,我是看上你人了,要不,我能三番五次上你的门?

天狗 你少说两句行吗?我又没说什么。

香巧 这都多长时间了,可你哼不哼哈不哈,整天钻到这儿,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吃饭没饭钱,做活没活钱;还把自己的钱贴上……你图啥呢?你说,你是要师傅,还是要婆娘?

天狗 你说,你是要人呢,还是要钱呢?

香巧 人也要,钱也要!

天狗 要人可以商量,要钱,你就等着!

香巧 没钱,这事你就甭想。

天狗 你就是为了钱?

香巧 不为钱,我能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

天狗 你看谁有钱你就跟谁去!我要有钱还要买肉给师傅补身子呢!

香巧 给你师傅补身子?我看你是为了讨好你师娘!

天狗 你……

姨妈 娃呀,这一家现在成这样子了,你少黏!

天狗 我偏要。

香巧 好,你就等着娶你师娘吧!

[香巧一气跑了。

姨妈 天狗,还不快撵!(追下)

天狗 没工夫。嘿——

[天狗一头扑到草堆里。

[少顷,水月背一捆柴火,步履艰难地进了院子,她放下柴火,然后打一盆水到猪圈脱了衣服洗澡。

水月 五兴,五兴!

[天狗从草堆里爬出来,见状。水月也发现天狗,她护着自己。

[天狗紧张地跑了。

[水月披上衣服。

水月 天狗,天狗!

[李正已经爬到了门口。

李正 你别喊了!

[水月急扶李正。

水月 他爹,是出什么事了?

李正 都是为了我,天狗的事——瞎了。

水月 啊!瞎了?你怎么知道的?

李正 刚才江对岸那小寡妇来了,说是要三万块,没有钱,人家就另找家呀!

水月 哎,只怪我这婆娘没本事,养不了男人,花了人家天狗的钱,害得人家成不了家,我,好,我到江那边去说。

李正 别,别去了,人家就嫌天狗把钱花到咱家了,话难听得很,你去不是火上泼油吗?哎,都是我害了你娘俩,害了人家天狗,这真不如死了,省得在世上害人。

水月 他爹,你别这么说,是家里嫌弃你了吗?你就睡到这儿恁事不干,我也觉得心里踏实。

[水月哭了,她扑到李正怀里。

[恰时天狗走来,见状急躲至一旁。

李正 水月,我思谋了,我这人是好强了一辈子,也自私了一辈子,和你夫妻十几年,没给你过好脸,没好好待你,这事我现在一想起来就心愧。

水月 你别说这些了……

李正 可现如今这家境,可倒怎么过呀?让你带着五兴往前再走一步,你又丢心不下我。

水月 他爹,我死都不会离开你的——

李正 五兴他娘,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水月 还商量什么?你说吧,我听你的。

李正 你可以不离开,我还是你男人,旧社会咱这南北二山不是有过招夫养夫的吗……

[水月一把捂住李正的嘴。

水月 我不听,我不听!你一天睡到炕上尽胡思乱想什么呀,你是逼我死呢?

李正 五兴他娘……五兴他娘,你当我是甘心情愿,这是我当男人的羞耻啊!可这个家,怎么办呢,你不让我死,你又不让我这样……你白天干的是男人的活,晚上回来又要伺候我这个废人,我眼看着你熬得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是不忍心看着你娘儿俩受苦受罪呀!

水月 他爹……

李正 他娘……

[二人抱在一起。

李正 他娘,你说说,不这样,还有什么路可走?咱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再说,你还年轻……

水月 ……五兴他爹,只要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罪都愿意受,可你让我招夫……就说招吧,你让我到哪儿去找?哪个单身男人肯进咱的门?就是有人来,好了还罢,如果不一心,待娃不好,嫌弃你,那我……(水月哭得更伤心)不,我不……

李正 他娘,我看,这天狗倒是个……

[天狗闻言,急走出大门。

水月 啊!天狗,天狗?不,不,说什么也不!

[水月推开李正,跑出大门。

李正 水月——

[灯光暗转。

[半边残月。

[又是堡子门洞前的石条上,天狗心事重重地坐在那儿出神。

[远处传来一首很甜的情歌——

远望乖姐矮陀陀噢,

背上背个扁挎箩哟。

一来上山去采蕨噢,

二来上山找情哥哟。

找见情哥哥有话说……

[天狗倒在石条上捂住耳朵。

[另一处坐着的水月也望月出神。

[天际间传来了天狗和水月的画外音。

天狗 师娘,我来看你乞月,你唱得中听哩。

水月 别说傻话了。

天狗 我也需要一个月亮。

水月 天狗,你没有月亮我心里知道,我是给你师傅乞的,也是给你乞的。

天狗 师娘说的是真话?

水月 说假话叫天狗把我吃了。

天狗 师娘——

[天狗和水月同时站起来向一处走来。

[他们二人擦肩而过,似乎要说什么,但却又没有张口。

[远处又传来乞月歌——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的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

[还是那群妇女,又拿着擀面杖乞月了,一切如故,但唯独不是天狗在追逐水月,天狗也没有拜倒在水月脚下,更没有投进水月的怀抱,而是见面一片尴尬,双方只能慢慢地分开。

[灯光暗转。

[李正的家。

[李正还在期待着水月。

[天狗走来了。他见了李正,觉得无所适从,急进内取了水担。

李正 噢,天狗。

天狗 师傅。

[天狗欲走。

李正 天狗,来,坐这儿!

[李正把天狗拉在身旁坐下。

李正 天狗,也怪我瞎了眼、黑了心,没让你继续跟着我学打井,唉!人就是这没出息的东西,只有出了事,才会明白,可明白了,又什么都来不及了……

天狗 师傅,你就放心吧,天狗没有多大本事,可我也绝不会看着师傅的家就这样败下去!

李正 可你今年已经三十七了,还没成家。

天狗 你放心,江对岸的寡妇,姨妈正说着呢。

李正 天狗,别瞒着师傅了。

天狗 怎么会!

李正 我都听见了。

天狗 什么?

李正 人家要三万块,事情吹啦!

天狗 师傅……那是闹着玩的。

李正 天狗,说实话,你师娘这人是个软性子,跟我受了半辈子的窝囊、半辈子的气,可她心善啊,你说是不?

[天狗不知如何回答。

天狗 哎,是、是、是的……

李正 可这如今呢……她的苦,她的罪太重了啊!她毕竟是个农村的妇道人家,地里没劳力,内外没帮手……

天狗 师傅,你放心,我……我会来帮她的。

李正 这一家三口,要吃、要喝、要花钱,没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行啊!

天狗 师傅,我……去担水吧!

李正 天狗,你是怎么了,师傅有难处,跟你商量呢!

天狗 我有点头疼!

[李正着急地。

李正 你是不是病了?

天狗 噢,不要紧,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

李正 你给我拿个主意。

天狗 师傅。

李正 眼下我这日子也实在是过不前去,那我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想让你师娘往前再走一步,招个人。

天狗 不行,不……不行!

李正 你是说你师娘没人要?

[水月也慢慢地走回家来,她呆立在门口。

天狗 不、不是……

李正 你师娘的为人、心肠,你也是知道的,这堡子里还没有几个能赶上她的,虽说快四十的人了,可长相还看不出来……你说是不?

天狗 是的,是……

李正 可谁肯到这个家里来呢?

[李正逼视着天狗,天狗紧张地。

天狗 师傅……我出去有点事!

[天狗退至门口时,发现水月向井边走去。

天狗 师娘!

[他一把抓住欲跳井的水月。

水月 我知道你嫌这个家穷。

天狗 师娘,我……

[水月又挣脱天狗扑向井边。

天狗 师娘,我……我听师傅的!

[水月昏倒,天狗急扶。

第四幕 蝎子

[炕桌上已经摞了几碟菜。

[水月和李正对坐在炕桌两边,水月继续着手里正上鞋帮的活。

李正 他娘,你说这天狗,把这门楼修得这么阔,倒能顶个啥吗?

水月 唉!天狗说,你过去就说过要翻修门楼子嘛。

李正 现在我可没这个心思了。

水月 天狗说,这也是面子上的事。花几个钱,让人也看见咱家的日子过得滋润了。

李正 他娘,我这些日子,老是有个心病,总觉着天狗和咱的心不囫?

水月 咋?

李正 他老是到后坡根洞子里睡……

[水月把李正的脚拉过来量着鞋。

李正 他娘,我现在还要鞋干啥?

水月 二当家的脚,不是和你一样大吗?

李正 噢,噢,对对……唉,说呢,咱这家要没个天狗可怎么得了啊!

水月 ……

李正 也怪,这天狗也真灵,弄啥成啥,前半年卖锅刷子挣了,眼看不行了,可抚弄蝎子,一弄就成!

水月 成倒是成了,可你看他人成啥样了!

李正 是嘛,我就说给他好好补一补。

水月 ……

李正 唉,你说,咱现在手里到底能有多少钱?

水月 村里人不是都叫咱李百万吗?

李正 怕没有那么多?

水月 差不多吧。

李正 我说他娘,日子好过了,你一天把衣服也收拾干净些,你毕竟比我年轻,没听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头也梳得光光的,明儿到城里,也买一瓶雪花膏什么的……

水月 这个时候了,二当家咋还没回来?

[常茂来了。

李正 哟,常师傅来了!

常茂 李师,最近身体受活些了吧?几个月没来,你家可大变样了!

李正 是啊!前两年,我看我这个家就失塌了,可能就翻不过板了!

常茂 还多亏了天狗!

李正 ……当初我收了这个徒弟,现在我招了这个人……

常茂 过去你打井说人眼红,嘿,说真的,现在才眼红呢!咱村里谁有你家日子过得红火。

李正 哎,一家不知一家难哪……

水月 常茂哥,你来有事吗?

常茂 想买点蝎种!(取出一沓钱)三千块。

李正 你也想抚蝎子?

常茂 我亲家的娃他姨,在城里扶贫办当头头呢,想给一个贫困乡买点蝎子种。

李正 哎呀,不巧,最近天狗说要给村里几家贫困户帮点忙,送给他们一些蝎种……

[天狗回来了。

天狗 哟,新村长咋有空来,快坐。

常茂 来求你办点事,可大掌柜的说……

李正 他说城里扶贫办……

天狗 不说了,这事我知道,师傅,你知道扶贫办的女主任是谁?

李正 谁?

天狗 嘿嘿,就是前年你不要我打井那阵,我在城里遇见的那个给我吃、给我喝,又教我卖锅刷子的那个国营食堂女经理。现在咱抚的蝎子,还是人家给咱出的主意。

李正 哎呀,是救咱命的活菩萨,你就没说过嘛,那,给,多给点。

天狗 村长,你给人家先传个话,明天我和师娘都去,送蝎种,传技术,分文不取。

常茂 那我代表我亲家的娃他姨谢谢你,谢谢你们全家。我走了!

水月 常茂哥,你把这钱拿上。

常茂 这——

天狗 就别让了!村上的人,我也分文不取。

常茂 那我走了。

李正 天狗,快吃饭,饿失塌了吧?

天狗 我今天下食堂了。

李正 嘿,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水月 今日咋可想起来去下馆子呢?

天狗 送五兴上高中,这是大事,我今儿就把娃叫到食堂,买了个炒肉丝,一个回锅肉,一个杂烩,两大碗米饭,俩人咥了个夯饱。

水月 你就会惯他!

天狗 我也吃了么,哈哈——

李正 那又剩下了,我们也都把早上的剩饭吃了。

[天狗取东西。

天狗 师傅,这是给你买了件阿迪达斯。

李正 哎呀,我不要!

天狗 这可是世界名牌!

李正 我也是名人李百万!

天狗 名人就要穿名牌嘛!

李正 行,那就穿穿阿迪达斯,哈哈……

[大家都笑了。

天狗 给娃买了一双白球鞋,当时穿上就没下脚。(转向水月)给,这件衣服你试试。

水月 这么薄,啥都挡不住……

天狗 城市里就兴这!

[水月穿衣。

水月 哎,大当家,你看合适不?

李正 哎呀,人配衣裳马配鞍,俏了许多,和城里人一样啦,哈哈!

水月 二当家,你看这,我能穿得出去?

天狗 你这一穿,咱村上就数你了。

水月 那你说,好看不?

天狗 (并未看)好,当然好!

李正 好看,好看!

天狗 总共花了一千八百多元,剩余都在折子上,给,你放着。(放下存折)

李正 哎呀,把你忙得一天就不落窝,今天歇着,他娘,给咱温一壶酒,我和天狗喝两盅。

[酒备好了。

李正 来。

天狗 师娘,你也喝一盅。

[水月心事重重地也举杯。

李正 喝。

[三盅下肚。

李正 今日高兴,咱唱上一阵子!

天狗 师傅,你会唱?

李正 我和五兴他娘那会儿没结婚就同台演戏呢!

水月 (嗔笑)你就记得陈年事。

天狗 那今日就唱一饬子吧!

李正 水月,你就唱吧!

水月 那把门关上。

[天狗关门。

水月 (唱)银灯结彩花成双,

玉蟾移步过东墙。

夜阑人杳更漏响,

万籁悄悄静。

百鸟入梦乡……

[水月唱到此突然打住,愁眉不展地不悦而去。

李正 哎!

[李正唱起了花鼓。

树不成材呀枉占地吔,

云不下雨呀枉占天哪,

单扇子磨磨哟磨不成面哪,

一根的筷子呀吃饭的难呐。

[屋里也传来了水月带着伤感的“花鼓调”。

日头落山浇黄瓜哎,

墙外有人飘瓦碴,

打了公花不要紧哟,

打了母花就少结瓜哟。

天狗 ……师娘还唱得真好呢!

李正 师娘,师娘,师娘!谁让你整天没完没了地叫师娘呢?该是你叫师娘心里受活?!她是你婆娘……

天狗 师傅,我记下了,你别生气,你歇着。我,我到村口去一下。

[天狗又欲出门。

李正 你又要去洞子上睡了?

[天狗不语。

李正 你,你叫我怎么开口呢?是说你好,还是说你不好,半年多了,你总是一个人,去老屋洞子上睡,你知道不,我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你以为……

天狗 ……师傅。

李正 你再要这样,我就死在你面前。

天狗 师傅。

李正 嘿,你个不懂人事的东西。

[天狗还是慢慢地走了——

[水月在一边窥望着远去的天狗。

[另一处场景。这里是一口破窑洞,天狗就住在这儿。

[天狗在窗口望着、想着、思念着。他又要拉开被子睡时,突然发现一双新布鞋。天狗沉思、烦躁。门口似有动静。

[有人叩门。

天狗 谁?

[没人理。

[又是叩门声。

天狗 师娘……师……

[水月出现在门口。

水月 你还来这儿?

天狗 这边还有些东西没搬。

水月 下雨天,南头的窑洞都塌了,叫人不放心。

天狗 放心吧,不会出事的,师娘。

水月 不就只剩点红薯、洋芋吗?

天狗 ……

水月 天狗,你开门,我有话要给你说……

天狗 你说吧,师娘,我,听着呢!

水月 ……你知道吗?最近,你哥,他又添新病了。

天狗 啊!那我明天给他请医生看看。

水月 天狗!(哭)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的?

天狗 我——

水月 你每天晚上都回老屋……

天狗 ……

水月 是不是嫌我人不人、鬼不鬼的……

[水月说不下去了。天狗也落泪了。

天狗 ……师娘!

水月 谁是你师娘!是村上的干部让你叫的,还是街坊邻居让你叫的?是你哥没答应,还是法院干涉呢?

天狗 师……(欲开门却又收住了)

[水月哭着跑走了。

[天狗软坐在了门根。

[李正家。李正一个人捂着被子独睡着。

[一会儿水月抱着枕头走进来了。

[她悄没声儿地坐在炕边上。

[半晌。水月推了推李正。

水月 他爹,他爹。

[李正没有反应。

水月 ……他爹。

[李正一下子坐起来。

李正 你怎么又上来啦。

水月 我……

李正 你……

水月 你就让我在你脚下边睡一晚上再给你暖暖脚吧。

李正 天狗……还是没来?

水月 ……

李正 你不敢到洞子上撵他去!

水月 ……(哭泣)

李正 ……这事,你叫我怎么说呢,你不会……

[水月抓住李正的手。

水月 他爹!

李正 ……你就知道哭……这你还要让我教你吗——

水月 (哭诉)你叫我一个人睡在厦房里等他,我,一更等到二更,二更等到三更……我把门关上,听见响动,我又把门开开,一看是你打开窗户。村里狗咬,吓得我浑身打战,一直等到天明……还是我一个人,我一夜一夜,眼泪流到天明……

李正 五兴他娘,这事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权当我死了!你,找他去吧!

水月 不,不去!

李正 你去!

水月 我不走!

李正 你去!(暴躁地)

水月 (扑在李正怀里)他爹!

[二人紧紧地抱着,痛哭。少顷。

李正 (推开水月)你还是去找他。

水月 我——

[李正把枕头塞给水月。

李正 你走,你走——(吼叫着)

[水月战战兢兢地退出了房门。

[天狗拿着那双鞋站在黑影里叫了声——

天狗 师娘!

[水月发现是天狗,哭了。

天狗 师娘!

[水月未搭理。

天狗 师娘!(声音在颤抖)

[水月仍沉默不语。

[天狗怏怏欲走。

水月 (突然发作)你回来!……天狗,你知道你这是伤我的心吗?我是比你大三岁……

天狗 我……

水月 我要说……

天狗 师娘,你不要说了!

水月 不,不,你让我把话说完!这一半年里,咱家里富了,怎么富的,也不用我说出来……你既不这样,我也觉着这是委屈了你!钱,我全给你攒着。从明日起,我就托人给你打听一个合适的,让你重新结婚,就是花多花少,把这一院子房卖了,我也要还你的情呢。兄弟,我们一家人欠了你的债,三生三世也还不清,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报答你?看着你夜夜都回老屋去,你哥在堂屋里流泪我在厦房里哭!天狗,你怎么都可以,可你听我一句话,今夜晚就别过去了。我人是丑,是比你大,可……你……就让我尽一夜我做女人的情分吧!

天狗 姐,你小声点,姐!

[天狗跪倒在地,水月托住了天狗的头哭泣。

[一片昏暗,只有天上一轮明月。

(主题歌)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有你看得清世上的路哟,

没你掉进了老鸦窝,

天狗瞎家伙哟。

[天狗和水月拥抱,刚要接吻,李正咳嗽了一声,李正急缩回了头。

[天狗一下子跪倒在师傅咳嗽的方向。

[天狗欲跑走。

[水月挡住,乞求。

水月 天狗……

天狗 ……师娘!

[天狗失声痛哭。

天狗 师——姐,你原谅我吧!

[天狗决然地走了。

[水月哭着奔向厦房……

[李正也扑门而出,满面泪痕。

李正 天哪!这是为什么吗?李正,你为什么要咳嗽吗!

[李正狠打着自己的嘴,嘴角流血。

李正 你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咳嗽呢?

[李正痛苦不已。

李正 ……这一切,这一切我都明白了……

[那种可怕的声音又响起。

[说话间李正站立起来了,他像健康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向井边走去……

尾声

[堡子村头。

[天狗背着铺盖卷,手里拿着那双布鞋,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村子。他似乎还在唱着那首“乞月歌”。

[一个井台,李正似是从井里出来的。

李正 天狗,怎么,你还是要走?

天狗 师傅,我想了,我还是去城里!

李正 是我挡了你的路,我……

天狗 不是,是我自己要走。

李正 那你的女人哪?

天狗 师娘也会养蝎子……

李正 我不放心的是五兴!

天狗 你放心吧!他有文化——比咱都强。

[水月也来了。

水月 你们都要走?

李正 我是该走的!

天狗 我也该走了!

水月 你们都不想回家了?

李正 我还有事,村后边石头沟里的赵头还请我去打井呢!

天狗 扶贫办的李主任说有重要事和我谈。

水月 那江那边的小寡妇呢?

天狗 (笑了笑)我有女人,我不会要她的……

[远处传来了“乞月歌”。

[一群女人又在搅动着江水。

[月亮刚要被蚀亏……

[一阵搅动过后,

[月亮又满满圆圆。

剧终

199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