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哑谜(五)
肯德基烤箱嗡嗡作响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掩盖,候机室的这家店里挤满了人,几乎都是候机的乘客,但奇奇、肖可语和高媛是例外。奇奇非常高兴,牵着丁杨的手在店里跑来跑去,身体却随着店里音乐的节奏不停地舞动。
丁杨点了几份汉堡、鸡翅,还有月饼,奇奇正兀自地说个不停。时间过得真快,小男孩已经五岁。他第一次陪着肖可语接园时,奇奇还不到三岁。两年了,会有多少人事变化,可对他们却似乎只是忙碌、忙碌、重复的忙碌,忙得忘记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耽误了水到渠成的婚姻。丁杨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推再推。
“你要当我爸爸了,对不对,丁叔叔?”
丁杨点点头。他不忍心告诉奇奇自己这次去南都到底要多久,跟他妈妈的婚事肯定会推迟了。他不知道奇奇这么小怎么那么看重婚礼,一定要等婚礼后才改口。过去两年,他一次次向奇奇提起,又一次次爽约,他还有什么理由深究孩子改口的秘密呢?
“叔叔真棒!”奇奇说,“奶奶说,叔叔跟爸爸很像,不论是穿制服还是照那个相,看起来好像……好像那个……”
丁杨酸酸涩涩地听着奇奇的话,肖可语坐在旁边不发一语,眼神躲闪着抛向了窗外,高媛却不见了踪影。肯德基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而窒闷,犹如一层厚厚的奶油铺在嘴巴上。他试着摆脱脑子里的念头,但那些念头劈头盖脸,纷至沓来,他无法理清头绪。
“魔童哪吒。”高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还有,淘气包马小跳比旺旺队更有趣。”
丁杨惊诧不已,转过头去。
“旺旺队太小儿科,不是吗?”她继续说,“像你这样的男子汉最喜欢魔童哪吒的个性,对不对?”
“轻松游乐和个性是两回事。”奇奇老成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
高媛望向奇奇,说:“你真聪明,可阿姨没找到旺旺队玩具。”
“算了吧,难得阿姨有这份心。”奇奇接过玩具,却并不抱着,递到肖可语手里,老练得不像个孩子。“我并不挑玩具。”
高媛脸红了一下,微笑着拍拍奇奇的肩膀。“对不起,你真是好样的。”她说,“我受丁叔叔的委托去给你买玩具,却辜负了他的美意。”
“丁叔叔?如果是他,会给我买汽车的。”
“天啦,”高媛摆出受伤的样子,两眼充满慈爱地盯着奇奇,无措地说着,“真的?那是我太笨了。”
“难怪又是派丁杨出去。”肖可语好像在说高媛。
高媛撇了撇嘴,说:“我接受批评。”
候机室播放着喧闹的音乐声,丁杨觉得像是在接受鞭笞酷刑。他真不知道怎么跟肖可语解释,这事跟高媛没有关系,但心里明白她们一定在路上就说过了,但再怎么说都不能消除肖可语心里的疑惑。
“不就是出几天差嘛,”丁杨说,“你小心我回来搞突然袭击。”
“我倒是突然了,高大队长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哦?我可没那么大面子……”高媛呵呵笑起来,自信而开朗,“还吃起我的干醋来了,到底是你放不下丁杨,还是丁杨不放心你啊?”随即拉起奇奇,“来,跟阿姨买玩具去!”
终于,只留下面对面的两个人。丁杨试探着俯身过去,嘴里像是含进一缕新鲜的阳光,说:“我知道我心里时刻都在想着你,你是我生活的动力。”
“哼,学会油嘴了。”肖可语仍旧不冷不热,“我当初在派出所的时候调解过很多家庭矛盾,每个男人都跟我说,他正在为欺骗妻子而感到愧疚呢。”
肖可语说得有些夸张,但丁杨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是:男人只要有了事业心,便无法旁顾;而女人的心,别说有七窍吧,至少也有三瓣:一瓣事业,一瓣家庭,一瓣在丈夫身上。一个再有事业心的女人,对丈夫也是看得很紧的。
丁杨只能说:“能说的高大队长一定在路上就跟你说过了,我可从来不会欺骗你。”
“可是,天才黑客以及他们背后的机器人大军都比我重要。”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酸呢?”
“不是吗?”肖可语说,“季支可是让我给你送行李来的,而不是约会。”
丁杨叹了口气:“我当然更想时刻守在你身边。”
“好吧,我以为你明白我要的是心,但你却只是一味地给我嘴巴。”
丁杨提出异议:“也许我们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我们的表达方式没有问题,老天,跟你交流真是困难……”她把身子扭到一边,仿佛想逃离什么。
丁杨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腕处,尚未触碰,她就扬起手臂,身子又往左边倾。他在她微张的双唇间听见她呼吸加速,心想:这是怎么啦?还没聊入正题,就吵崩了,他要如何才能说服她呢?难道……
“你觉得……”他说,看见她一直望着前面排队的人群发呆,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在梳理着梦里发生的事情。“你说过我们生来就是当警察破案子的,不是吗?再说,网络案件虽然保密性强,却不会给我带来危险,只是可能要花一段时间。你一直很支持的。”
她的脸上露出惺忪的茫然。“没危险?昨天那不是危险?以你的工作方式,危险比哪个都要大!如果总是这么由着你,这婚一定结不成!”
“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这句话虽然是假的,但肖可语似乎稍稍有些释然。她淡淡地摇了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对着丁杨的微笑像一面忧伤的湖水:“哼……你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能反对吗?”
“呃……我知道,你是最支持我的,只是这次我从来没想过要去。”
两行清淡的泪攀爬上肖可语的眼角。丁杨心中忐忑,有点伤感,如果真要她选择的话,她一定不会同意的。但职责所在,大局为重,她没有选择。
“几点的飞机?”肖可语像突然想起似的,“你在汉洲订好的机票吗?”
“不是,昨天晚上我还以为要禁闭我呢!直至跟张专员聊天时,才知道工作人员送来的机票里有一张是我的。”
丁杨说的当然是真话,昨天晚上被蒙在鼓里的并不只是肖可语一个人,应该加上高媛还有丁杨自己,甚至包括季亚明。张超专员非常认真地对待保密问题,不过还没丧失人情味。知道这是中秋节,提前让人将她母子俩接来送机。
肖可语毫不怀疑,丁杨的行程上级早就定下来了。不管他或她喜不喜欢,这次南都之旅势在必行。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有多长……
中英文广播中规中矩地响起来,播报的正是丁杨搭乘的班次。丁杨所在候机区突然人流潮涌,各色人头挤挤挨挨地排成纵队往前走去。
丁杨突然将肖可语拥在怀里。肖可语不由得张大了嘴,她看见四周不断穿梭起鱼群一样的眼,仿佛感觉自己成了挂在候车室墙上的电子屏,让所有乘客驻足观看。
她轻轻地推开了丁杨,人群就簇拥着把丁杨挤向了检票口。她身子变得僵直,急切地寻找那个忧郁离去的背影……
丁杨登上飞机的窗轩,突然感觉到关注的眼神。他转过身,朝站台远处更明亮的地方望了一眼,看见肖可语和奇奇站在送客的铁桥上,昏黄的秋阳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微微发亮,仿若一轮满月,照亮了丁杨要去的更远的南方。
飞机往南都飞去,阳光跳跃着,忽忽闪过。丁杨依然望着窗外,露出空洞的笑容。飞速闪过的景观带来广阔的视野,他心绪飘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闪、变与循环,感觉上如此接近游离。但绝不仅仅是网络游离技术那么简单……
晴朗的天空飘满羊群一样的云朵,沉浸在夕阳的一片血红中。这是飞机延伸了视野的结果,而互联网络呢,也在令人恍惚的变化中,不断扩展那个真实的虚拟世界。丁杨突然把身子抱紧,感觉网络像云一样变得遥远,整个世界像掉进了一口水井。在陌生的水井里,他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不,他不能掉进去!网络不是天空中的云,只要抓住了根本,不论它如何变化,只要你不放弃、不动摇,任何变化都扛不过警察的加长赛。
秋日的阳光在坡岭沟壑间忽隐忽现,秋意向远方蔓延开去。
代驾员将她光洁可鉴的敞篷跑车开了出来,邓敏抚摸了一下车身,她庆幸自己藏得好,没有让她们看见,她为此感到十分高兴。因为她们是顾杏和乔曼儿,她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低她们一等。当邓敏正要迈进副驾时,她听到一声轻轻地招呼“嘿”。对面车道上的奔驰600里露出一张帅气的脸。她回眸一笑,留给帅哥一个优美的背影。
接近居住的小区时,邓敏将代驾赶下了车。她拿起手机,开始查看微信。从铺天盖地的祝福和晒欢乐团圆的影视频里,她点击打开了男友发来的语音留言,声音柔婉充满磁性:“独自出门在外,少喝酒,多吃菜,留出胃口还给爱。”
“别忘了将沙滩上的水月美景发给我分享哦。”声音更加随和,更加富有魅力,似乎在她耳边喁喁絮语。她接着往下听。“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真是温柔体贴,只是似乎耐心不足,不过,这也是懂得爱女人的表现。
邓敏想,既然已经回来,不妨告诉他。信息刚发出去,男友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自己正在门口书店里,让她过去接。她立马掉头绕了个小圈,刚停下车,一个男人,仿佛洞穴被人侵犯而潜逃出来的鼹鼠似的,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车里。
“你怎么啦?”邓敏问。
“嘿!”他脸上浮起微笑回了句,看上去已是个人类了。
开车回到小区,两人乘电梯来到自家门前。邓敏解除了安全警报,让男友先进去。他亲热地搂着她的腰,笑容很灿烂,充满孩子气,似乎毫无戒备之心。然而,他那又柔和又富有穿透力的眼神却流露出心照不宣的混不吝色彩,表明他已经等得焦渴难耐。这眼神像火一样吸引着她。邓敏扔掉手包,扑在他身上。这时,她看到床边放着一只便携式电脑箱,里面装着他叠好的衣服。
“你要走,还是出差?”
“你想我走,还是出差呢?”他看她的目光像月色一样,融融地包裹着她的小心脏,几乎让她产生身心俱无的幻觉。正是这种幻觉,让她一次次地原谅他。
“我没有赶你走呀!”
“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这会儿,一块石头含在他嘴里都会融化。
邓敏抱得更紧一些。“听着,混蛋,”她说,“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可你还欠我一个真正的名分呢,你可不能食言。”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可不仅仅是名分。”他松开她的手,把洗漱用品装进箱子里。
“你只是出差吗?”
“我不可能跟你分开的,你知道。”他说,“我接受派遣去上海指导一个项目。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只是技术上的事儿,具体时间也说不准。”
“那就好,”邓敏说,“我要感觉你每天都在我身边。”
“当然,5G会让我们实现一切。”他盖上箱子,伸手搂住她柔软的腰肢,“只有一件事除外……你不洗洗吗?”
邓敏脸上升起一朵红云:“你等着啊!”
他松开手,将她推向浴室,然后倚在门框上,脸上盛开着一朵大丽花。
邓敏虚掩着浴室门,一边脱掉他新买的裙子和昂贵的钻戒,一边说:“你一出门就把地址共享给我,好吗?我要随时知道你在哪里。”
“当然。我们不仅可以共享地址,还可以随时随地视频。这是我最需要的。”
趁着邓敏在浴室,他从便携式电脑箱里取出一根胶绳,挽了个圈,将两头打成死结,用力扯了扯,感觉它的结实度。他似乎变了个人,更年轻,更强壮,更冷静。他像个事先拿到工钱的装修工,满脸红光地走近了浴室门。
门框上方装着一根练习柔术的钢管。
“上海美女可比我强得多,别去了没几天就让她们把你魂勾走了,不再想跟我这丑女人视频。”话一出口,邓敏就后悔了。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刺激他,却又舍不得丑化自己。
“我会让你见识我的真心。”
他轻轻地走进浴室,邓敏已经洗漱完毕,身上穿着白色的睡裙,像一朵雨后的蘑菇。
“闭上眼睛,”他轻声说,“转过身。”
她听从他的话,昂起头,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他一定新买了项链,要送给她一个惊喜,她心里荡漾起幸福和甜蜜。
他从钢管上拉下胶绳,锁住她的脖子,迅速绞拉上去。只听见“咯”的一声,因邓敏被男人紧抱着,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又增加了重量,胶绳很快勒进了脖子,除了最后一声呼气,她根本没来得及挣扎和叫喊。
接着,他开始做清洁工作。
他跟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用的是化名,做过精心的伪装,暗中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确信自己没有在小区留下特别引人注意的视频,也没有人见他跟邓敏有过往来。
但是,他得确保不留下指纹、毛发和衣物纤维。“到此一游”的细节太重要了,只有愚笨至极的家伙才会遗留下来。他会清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下水道,甚至存水弯,把管道里堵塞的异物清除干净。
两年前,他跟父亲编制了一个虚拟外汇交易平台,遭到警方清剿,父亲在围捕中死亡。此后,他格外注意每到一地,不留任何痕迹。一年前,他寄居在舅父家里,帮助一家公司编制软件。后来警方搜查舅父家,没有发现他的蛛丝马迹。那是他第二次败走麦城,他碰上的是害死父亲的那个网探。那时,他日子十分艰难,离开时不得不将舅父杀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情况越来越糟糕,他想逃往缅北,但在那里他只能沦为为诈骗团伙赚钱的工具。于是,他到了南都,开始只是帮着小黑客编制木马,赚点小钱,后来逐渐成了南都黑客论坛的老大。再后来,他父亲的朋友陆铁骑联系上他,说一个大客户看中了他,只要他按大客户的要求做,可以拿到几辈子花不完的钱,然后移居海外。
他跟陆铁骑见一面,过去的幻想死灰复燃了。他摇身一变,成了数据主义者。按照大客户的说法,网络技术就是要维护信息自由分享的权利,这一权利高于一切。他接受了这个说法,一边受大客户的指挥,一边向小黑客无偿地传授网络黑产技术,免费给他们一些软件源代码,以宣扬人类体验等同于数据模式为借口,幕后指挥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三个月前,多家公司遭到关停,软件遭到清剿。两个月前,警方毫无预兆地围剿了他隐藏的服务器,幸好他当时不在那里,否则一切都结束了。
大客户并不打算放手,扬言这是意识与智能的挑战,是究竟哪一个更有价值的挑战,指示他进一步开发新型诈骗软件,进行更大规模的破坏活动。不过,他已经不再惧怕警方的打击,因为他找到了很好的隐身办法,还有前景光明的退路。
他是无意识但具备高度智能的黑客,他要打败警方的网探。
想着这些,他的清扫没有停下来,继续用吸尘器清洁了地板和家具,把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倒进垃圾袋里,洗了床单、枕套和脚垫。在他离开时,邓敏的房间绝对还原成一个独身女人居住的样子。只是,在一些关键的角落或缝隙,会留下几丝别人的毛发或纤维——警察一定会发现它们,那是他从咖啡馆、马路或电梯口收集来的,总之不会有他的DNA。
临走时,他拿走了邓敏身上所有的钱,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硕大的钻戒塞进便携式电脑箱里。那里还有几件他从邓敏的床头柜里搜出来的首饰。
他简单地化了化妆,变身为一个老人模样,拉起便携式电脑箱往防盗门走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邓敏,真悲惨!这不是她应得的,她那么美,那么善良,跟她做爱是一件非常享受的事情。她也很聪明,很勤奋,在一个尖端网络技术公司做到了机要职位。这一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如果她听他的话:“聆听算法的意见”,将她掌握的公司数据变成“某个伟大宇宙计划的一部分”,而不是把算法落在他的身上,将是一个双赢的格局。
可惜,她是一个彻底的人文主义者,太珍惜自己的羽毛,不懂得“所有生物都是算法,生命不过是一堆等待处理的数据”。他刚开始有所动作,想将她家光缆连通的数据释放出来,她就觉察了,而且对他进行搜索,调查他的身份。这样可不行。
她招惹了他。他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所有的承诺、挑逗和哄骗,都只为控制猎物,他只是在猎物与数据之间做出选择。她太自以为是了,不知道数据也需要自由,把数据锁在围墙里,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她自以为轻而易举地操纵了他,以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明、比数据更强大。自信过头或者头脑发昏,必然会丢掉性命。
他提起垃圾袋,在门边驻足听了听,又打开一条缝,向门外张望,看到走廊黑漆漆、空荡荡的,像他接下来要走的路。他知道,走出这条门,又有新的搏杀会随时到来了。他锁上门,摁了电梯,甚至没有惊动走廊的声控灯。
驶上绕城高速后,他加快了车速,但没快到会被抄牌的地步。一路向北,他几乎不再思考,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因为此时的他像一只随时可能被人收走的风筝。经过两省收费站后,他下了高速,驶过一条小路,再转入机耕道。前面不远有一座水库,他将从公寓里带出来的垃圾袋扔了进去,与邓敏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