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凯撒”(三)
那天黄昏,天气并不是很好,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整块掉下来似的。丁杨眺望着远处烟云笼罩的英雄纪念碑尖顶,分别给肖可语、高媛、季亚明打电话。他跟两位女性的通话频率很高,肖可语每天两三次,高媛每天至少一次。一个维系着亲情和爱情,一个则跟他的工作密不可分。
跟季亚明通话,这才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他刚到南都报到,给支队长报平安。今天,老季亲自给他发了信息,询问工作进展,他不得不回复。
“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呀?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呢?您是我心里的神。”
“还这么油腔滑调。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奇奇每次接到电话都问我,‘你的网探工作干得怎么样?’他的官腔打得比您好。”
“肖可语没怨你吧?”
“她敢?有您做后台我怕什么。只是,因为工作没有突破性进展,一些小事我觉得没必要拿来烦您耳朵,所以一直没有给您打电话,对不起。”
“可我知道的情况恰恰相反。南都的请功报告都送到我手里了,还说没进展?”季亚明停顿了一下,“你是说一直没找到‘通信协议漏洞’和那个‘数据主义者’的踪迹吧?”
“是啊,前几次行动看似声势浩大,一网撒下去,抓到不少,但都是些小鱼小虾,没有我预想的人物出现……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攻击芯导科技研究所的痕迹与高媛追踪的路径高度一致,还跟一起命案有关联,这应该是条重要线索。”
“既然找到了关联,”季亚明说,“总会搞清为什么的。”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暂时没有。不过,国家反电诈中心对你在南都侦破的那些带普遍性的案件十分感兴趣,让两地总结经验,既要给你记功,又要请你自己写一个经验材料,把做法向全国推广,同时提出警示,当这类犯罪屡屡被打击、团伙被摧毁时,犯罪头目、黑客或许会改变犯罪思路,比如编制‘闪变’一类的软件,将原有的犯罪模式升级。”
“我懂你的意思,”丁杨说,“但我还有很多疑问,特别是不了解现在的网络通信技术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比如5G,甚至6G,能对我们已经掌握的犯罪手法做出些什么改进。我不想胡乱猜测。如果像我理解的通信升级一样,那我们所做的事情还远远不够。而且,就我发现的‘通信协议漏洞’来说,我们的思路远远没有赶上犯罪的升级。”
“哦,我听高媛说起过,肖可语有姐妹在蓝晶科技园担任高管,能接触到最新研究成果。她或许能提供有关技术资料,找到芯片技术可能被犯罪者抓住的漏洞。”
“哪家公司的高管?”
“具体我也不清楚,你问问肖可语不就知道了。”
挂断手机,丁杨坐在办公桌前准备起草总结。这是南都市公安局临时给他腾出的一间办公室,原来是资料室,比汉洲的“鸟笼”还小,仅仅放一张办公桌和一张行军床,没有机房的功能。配备了一台电脑,但接的是公安专网,互联网光缆无法进来。他一直用便携式电脑,靠着无线路由互联互通。
他的材料功底并不好,但点点滴滴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和思考,倒也行云流水,写得十分顺利。落下最后一笔,丁杨满脸倦容,眼里缠满了睡意。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经过这次总结,他明白了,还是支队长说得对,他不能只想着自己喉里的鲠,抓获达一路又能怎样呢?不论是达一路,还是那个打科技园主意的人,真正的幕后推手是“需要”,真善的需要推动科技和社会的发展,邪恶的需要滋生犯罪,而捍卫真善的需要则是警察存在的意义。
丁杨站起身,抖了抖肩膀。窗外刮起了狂风,所有的云都如洪水一般赶路,但盖住月影的那层云却始终纹丝不动。他回到桌旁,抬头再看窗外,突然发现那片云好像在牵着月亮走。他明白了,“需要”会推着鲠走,需要在哪里,鲠就会在哪里。
天空滚过一阵雷。丁杨顿了一下,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既然通过研究所的攻击痕迹追查到邓敏家,那么,邓敏家就是这个嫌疑人的“需要”吗?结合这一“需要”,能不能反查到同一攻击痕迹的其他路径呢?
想到这里,丁杨迅速行动起来。他上传了自己的“嗅探”软件,在一些网站上搜寻“闪变”与“通信协议漏洞”信息,发现地下黑客论坛里偶尔有人提到,尽管他们只是捕风捉影,但丁杨还是认真对待,只是,虽然有人谈到,却没人知道“通信协议漏洞”是什么东西。
接着,丁杨将“嗅探”软件再次发送出去,紧盯电脑屏幕看了几个小时。晚上十点钟,终于发现了一个让他脊梁骨发冷的事实。
“嗅探”软件追踪到又一个攻击研究所的路径源头——入户ID。对于网络用户来说,这个ID是唯一地址,即使能更改数据,定位也是无法改变的。
那个地址位于蓝晶科技园围墙外的一个生活小区,租房女孩叫顾杏,登记的工作单位是硅光科技公司。她在公安综合平台里留有容貌秀丽的头像有着天真无邪的笑颜,乌黑闪亮的眼眸里透着挑逗的意味。毕业院校一栏里填着跟邓敏一样的信息。
“需要”,几乎完全一致的犯罪“需要”。
明亮的晨光在窗棂上跳跃,将侧身在窗下的丁杨映成一片灰色。刑侦支队长石坚一脸郁郁,聆听着丁杨的汇报,两道茂密黑眉紧紧皱起,在眉心连成一线。
刚煮好的咖啡香气弥漫在办公室里,石坚心里却时不时有吸烟的冲动。他从县局局长调任刑侦支队长不过才一年,但已发生无数伤脑筋的疑难案件。他以相当的耐心聆听着丁杨发表的长篇大论,两道眉发紧紧地皱起。
“有人在邓敏家内长期使用攻击程序,已确凿无疑,但这人是邓敏本人还是另有其人?”丁杨说,“通过侦查分析,邓敏家留下的电脑没有实施过攻击,但她家书桌上留有另一台便携式电脑摆放的痕迹。那台便携式电脑是谁的?又是谁拿走了?嫌疑人就是用它实施了攻击吗?”
“你先说说结论。”石坚说,而后看了看表。
“所有的调查结论都在这里。”丁杨拿出一个蓝色档案夹。
石坚翻了翻,说:“天啊,丁专家,内地人都喜欢长篇大论吗?”
“只有知道我们查了些什么,你才会信服结论,或者还是我来讲给你听。”
“讲吧,长话短说。”
丁杨将文件夹收回,放在大腿上,直言不讳道:“我要说的,不仅仅是网侦的结果,可能还有刑警在侦查中的失误。”
石坚面无表情,像蹲在一口幽深的古井里:“没事,畅所欲言就是。”
“那天,我专程去了一趟邓敏家,听了吴警官的介绍,并再次勘查了现场,除了找到相关网侦线索外,还发现了催情药片,以及用过催情药片留下的垃圾。像邓敏这样精致的女性,此类垃圾一般不会在她第二次进去时还留下来的。”
“勘查报告我看过了,”石坚说,“像邓敏这种年轻人使用催情药片,没什么好稀奇的,而且并未使用,不正说明她那天没有触碰那东西吗?”
“我觉得,她洗澡时吃过,还来不及将垃圾带出去,更合理?”
石坚叹了口气:“就算她那天真的吃过,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当时她家里藏有男人,说明她没有自杀的理由。”丁杨说,“还有,据吴警官介绍,邓敏上吊时穿着睡衣,甚至里面没有内衣。还有,死者平时喜欢戴首饰,但死后,项链、耳环都没戴,也没藏在首饰盒里,甚至家里没有一分钱现金,这又是为什么呢?”
“好吧,可是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丁专家,我们需要更有说服力的证据。”石坚双手往桌上一按,表示他已听完了丁杨的分析。
“我怀疑在邓敏家使用攻击程序的人,现在有可能去找那个顾杏了。我想,我们必须采取必要的监控手段,而且动作要快。”
“你的说法很有意思,”石坚拿起咖啡啜了一口,心不在焉地说,“这起自杀案已经发生十天了,即使有必要再深入调查,理由也不是很充分,现在你又说在邓敏家待过的人去找了另一个人,请你告诉我:究竟你还想到了什么?”
丁杨看着石坚,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对折的信封递给他。
“我的任务是协助办理网络犯罪案,但上级对我还有特别交代。这是我到南都后,上级给我的机要信函,我从没拿给别人看过,直到现在。”
石坚拿出信封里的公函,扫一眼,对丁杨摇摇头:“‘通信协议漏洞’?可我是外行,丁专家,您找我干什么呢?”
“我想要一个调查小组。”
石坚凝视着丁杨。他原来和网侦部门的警察一样,认为丁杨是个任性、傲慢的内地人,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特别是丁杨带着公函来找他,他内心其实非常高兴,因为这不仅代表着对他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在丁杨身上看到了强烈的进取心和无私奉献的精神。
“要多少人?”石坚问道,“怎么配置?”
“特警、痕迹技术员,以及擅长做群众工作的,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