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意思的人
路上听到男的哎哟哎哟叫痛,聊起来,才知道他皮肤过敏了。怎么过敏的?被蛾子撞到皮肤上,他就过敏了!一个人一种体质,有人对花粉过敏,有人对橡胶过敏,这哥们儿的过敏原更加奇特,是蛾子,而且因此过敏不止一次了。这家医院急诊处没有皮肤科的医生,只好去另外一家医院。
聊着聊着,女孩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是火吗?飞蛾这么爱往上扑……”
一家令人神往的公司
中午,一个南方口音的年轻人扬招打车,要去一家羊汤馆喝羊汤。据他说,那家羊汤馆每天要消耗掉五百只羊,而且关门早。中午去晚了,可能就喝不到羊汤了。
作为一个“钻进钱眼”里的人,我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天五百只羊,一年就是十八万只啊,刨去成本,一只哪怕赚二百块,一年下来也能赚三千六百万了。五百只羊,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唉,真倒霉。”年轻人说。
我盘算着钱的事情,没在意他的话。
“唉,真倒霉,真倒霉。”年轻人又说。
很显然,他想说些什么。我要是不回应,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怎么倒霉了?”我问。
“昨天开车带老婆去买衣服,压了两次黄线。那里有摄像头,估计要被罚四百块了。”他说。
“没办法,电子警察太严了,我的违章像是满天星。”说完,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给老婆买一件衣服七千八,再罚四百块,等于一件衣服就八千二了!”他说。
“这衣服买得有点贵。”我随声附和。
“我平时都是开公司的车,家里的车给老婆开了。”他说。
“哦。”我简单地回应。
“公司的车都是好车,奔驰啦,法拉利啦什么的。”他有点兴奋,“上次我开那辆法拉利,把车开到没油,我就不开了,停进车库,等他们加了油我再开,哈哈。”
“是啊,油不能自己加。自己加的油,那还叫油吗?”我觉得自己于谦附体了。
这位年轻乘客实在有点意思。
快到梅陇时,他说:“我就住在这附近。”
我不确定他住的是自己的房子还是租的房子,于是说道:“这边的房子挺贵啊!”
他说:“管它贵不贵,反正是公司的房子,我住着就行了。”
是什么样的公司呢?我很好奇。伴随着好奇的,还有无限的向往。后来他又说,最近谈了一笔业务,能替公司赚两千八百万,他能拿到十多万的提成。我想,这就是公司的不对了,不能抠成这样吧,提成连业务金额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我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他鼓捣了几下自己的手机,说:“唉,这手机越来越卡了。明天我上班了,再去公司拿个手机用。”
我问:“你们公司福利这么好?都给发手机?”
他说:“公司也做手机配件业务,跟华为合作,所以公司的手机都是华为的,我们可以随便换手机。我那天还跟老板开玩笑,问他,咱们什么时候跟苹果公司合作啊?”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们什么行业啊?太牛了。”
他说:“我们公司啊,资产发达,还有几个银矿呢,遇到业绩不景气的年份,就去开采银矿,回笼资金。”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所在的应该是金融公司吧?听说很多金融公司拥有矿产,想来并不稀奇,有的金融公司赚钱能力非常强,利润率那么高,买个把银矿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继续追问:“你们公司到底是什么行业啊?我没听明白。”
他说:“是集团公司,主营是广告,跟各种房地产商合作。”
本以为是金融公司,原来并不是。看来,他们说上海遍地黄金的事情是真的。
他又说:“我们公司有七八个司机,受调度接送公司的老总和几个副总,偶尔接送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情人。给老板开车,眼力得活,嘴巴得牢。你也可以去啊,不过我怕你心理不平衡,因为高层的太能挥霍了,天天纸醉金迷,随便吃顿饭、玩一夜,就是你一年的工资!”
我开玩笑说:“我已经心理不平衡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我们公司,只能排到第二十几位,你说我有多惨。”
其实,我也想像他一样“惨”,但是仍然忍不住安慰他:“别多想,你够厉害了!我在我们公司都是倒数!不但不发工资,还得给公司交钱!”
我指的是出租车份子钱。他可能惦记着他的羊汤,对我的玩笑话没有什么反应。过了片刻,他抚摸着肚子,突然说:“实话讲,我真有点饿了。哎呀,我这范思哲的皮带也该换了!”
不知道他们公司跟范思哲有没有合作。说时迟,那时快,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在一个路口,他下了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点恋恋不舍,特别想跟他多聊一会儿。愿意跟出租车师傅说这么一大堆话的乘客不多,说得这么峰回路转的就更少了。
羊汤馆已经被我抛到脑后,这个年轻人更令我侧目。一年过去了,我仍然很想念他。
反差萌
有一天半夜,送乘客到某一家医院后,又遇到一男一女打车,前往另一家医院。
路上听到男的哎哟哎哟叫痛,聊起来,才知道他皮肤过敏了。怎么过敏的?被蛾子撞到皮肤上,他就过敏了!一个人一种体质,有人对花粉过敏,有人对橡胶过敏,这哥们儿的过敏原更加奇特,是蛾子,而且因此过敏不止一次了。这家医院急诊处没有皮肤科的医生,只好去另外一家医院。
聊着聊着,女孩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是火吗?飞蛾这么爱往上扑……”
我在心里偷偷乐了,火速将他们送到指定的医院。
没过多久,又接到一男一女,更有意思的一对。
两个人聊天。女孩说:“原来你是上海人啊。没听过你说上海话,我还以为你也是外地的。”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
男孩说:“我一般不讲上海话。”
女孩说:“就听见你跟那几个外国人说英语了。你是在那个外国公司上班吗?”
男孩说:“对的。”
上海人一般用“对的”两个字表示肯定。
女孩轻声问:“那你一个月工资有好几万吧?”
男孩不置可否。
女孩接着问:“有两三万?”
男孩说:“差不多吧。”
女孩感慨道:“真的啊,这么多!”
男孩说:“也没有那么多,差那么一点点。”
女孩问:“那你学问挺高吧?”
男孩说:“没多高,我也就读到大学。”
女孩说:“那还不高?我高中都没有上,当年要是补补课,应该也能上。”
我听到女孩叹了一口气。
过了十秒钟,女孩问:“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啊?”
男孩说:“对的。”
女孩问:“也不找对象?”
男孩说:“现在先不找,过两年再说。”
女孩问:“为什么啊?”
男孩说:“也不为什么,上班挺忙的。”
女孩问:“就两点一线?”
男孩说:“对啊。”
女孩问:“这么乖吗?”
男孩说:“实在太忙了。”
女孩问:“周末呢?也不出来玩?”
男孩说:“周末踢踢球。”
女孩问:“两天都踢球啊?”
男孩说:“有时候也打高尔夫。”
女孩很惊讶:“啊?高尔夫啊!打得准吗?”
男孩笑了:“哈,打不准!那个,太难了。”
女孩问:“那你们公司有单身的女孩吗?”
男孩说:“有两个。”
女孩笑着说:“才两个啊,那肯定没什么好选的。看看这个,啊,不喜欢;瞧瞧那个,啊,也不合适。”
男孩问:“你猜猜,我们公司有多少人?”
女孩说:“有一百多个?”
男孩说:“没那么多。”
女孩说:“那……五六十个?”
男孩说:“再往下猜。”
女孩说:“不会就三十个吧?”
男孩说:“哈哈,三十个都不到,只有二十多个。”
女孩说:“天哪,这么少?”
接着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倒是真希望他们再说点什么。这时候到了天目西路,等红灯的时候,我打破沉默:“这北横通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
男孩说:“得到明年年底通车了。”
女孩问:“修高架吗?”
男孩说:“主要是隧道,地底下正在修呢,这是个大工程。”
女孩问:“修好就不堵车了吧?也没有红绿灯了。”
男孩说:“肯定好多了,地面还是有红绿灯的。”
女孩感慨:“这中国人太厉害了,到处挖隧道,把地球挖空了怎么办啊?”
这个萌萌的、率真的女孩实在有点可爱。一分钟后,他们就下车了。
钱包去哪儿了
在郊区的一个职业技术学校门口,我通过软件接了一单。乘客是个小伙子。天气还没有转热,凉风轻拂,人们都穿着外套,有人甚至裹着毛呢大衣,他却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T恤衫。
上车确认了目的地后,他说:“这学校的学生太坏,临走时还把我的衣服给抢了!”
我有点纳闷,问:“抢你衣服干什么?”
他说:“实在太坏了!我来看同学,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个红包,他们还抢我衣服!我刚买的耐克!”
我想,要么是他有点“二”,要么这帮同学是他的死党,不然也不至于扒衣服吧?又是发红包,又是被强迫送福利的,这小伙子的家庭条件应该不错。
他继续吐槽:“这帮人老叫我回来跟他们聚。我回来两次了,广州到上海来回的机票都花了五六千!回来聚吧,他们都是靠家里,只有我挣钱了,所以多数情况都是我买单。不过,大家一起玩,挺高兴的!”
我好奇地问:“你这是提前毕业了?”
他说:“我就没毕业,哈哈,我是被开除了!一年多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问:“因为什么啊?”
他说:“打老师。”
我愣了,一时没接上话来。
他继续说:“太戏剧啦!本来我们要打一个老师,那老师晚上在操场跑步。当时有个人跟他一块的,在我们动手的时候阻止来着。大家就把那人一起打了,没想到那人是副校长!”
我说:“那你‘厉害’,在学校‘出名’了,连校长都敢打。”
他说:“当时是为了一个哥们儿出头,几个人一块打的,但我下手最狠。后来我们俩被开除了,那几个孙子只是记大过、留校察看。”
我说:“那有点儿划不来。”
他说:“开除得好!”
我有点纳闷。他接着说:“正好赶上我舅舅的店里缺帮手,我就去帮忙,跟着他学了大半年。他又去做别的,把店转给我了。每个月也不少挣!”
也许这就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在正确的时间里,做了错误的事,然后换个赛道重新起跑,从头学习,最后有了比较正确的结果。
没过多久就到达目的地了,他下了车。不料,半个多小时后,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钱包好像落在我车上了。因打车软件结单后不能再和司机通电话,他通过客服才跟我联系上。当时车上有乘客,我把情况说明了一下,告诉他待会儿我找找。
乘客下车后,我仔细地把副驾驶位置检查了一遍,没发现遗落的钱包,于是给他打去电话:“我到处都找了,没有你的钱包。你想想,是不是丢在别的地方了?”
他说:“没有,我就放在副驾驶座位上了。我发觉的时候,你正在驾车离开。当时我大声叫你,追着车跑了几步,你都没听见、没看见。”
我说:“不可能啊!如果下车时你把钱包落在副驾驶座位上,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的。”
他说:“就是落在你车上了,你还给我吧!我可以给你点报酬,三百怎么样?钱包里只有几十块现金,几张银行卡,一张身份证。晚上我还要坐飞机,没有身份证怎么办?”
我说:“车上确实没有。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可能,不一定是落在车上了。”
他说:“嫌钱少是吗?五百总可以吧?我特别着急,报酬的事情好商量。”
他又跟我磨了一阵,我有些哭笑不得。这小伙子太轴了,一口咬定我昧下了他的钱包,最后还说如果我不把钱包还给他,他只能报警了。我有点生气,说:“你什么意思?钱包真不在车上!在你之后就上来了一个乘客,还坐的是后排。如果钱包落车上了,我不可能找不到。”
我问了他的位置,他还在下车的地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说:“你等着,我去找你。你自己在车上找找。”
碰面之后,小伙子撅着屁股找了一会儿,当然没有找到。他依然一口咬定是我把钱包藏起来了,求我还给他。我一再解释,然而他听不进去。我有些烦,心想,我看上去像是那么爱贪便宜的人吗?我再缺钱,也不会把别人的财物据为己有。
小伙子又说:“如果不还给我,我只有报警了。”
我说:“你报吧,我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一个钱包给你啊!”
他说:“我已经打110了。”
我说:“你随便。”
他又说要给李伯伯打电话,让他给公安局施加些压力,把案子立了。我这才想到,几十块的金额,确实够不上立案标准,警察顶多帮忙协调。不过这个李伯伯,应该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
小伙子打了几通电话。我觉得自己不能跟他耗下去了,说:“我还有事,已经约了人(我确实约了人,要替一个朋友取一件东西)。要不你上车,跟我一块办完事,我们去派出所?”
他说:“你去忙你的吧。你的信息我都有,都能查到。”
我说:“那好,随后让派出所通知我,我配合你。但是请你再仔细想想,你绝对是把钱包落在别的地方了。”
办完事情,我等了很久,并没有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我竟然有点期待,因为自从七八年前在公交车上抓了一个小偷之后,就再也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但我始终没有接到派出所的电话。
几天后,小伙子的钱包还没找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不但打车软件的客服来电核实这件事,他本人也通过客服跟我连线,依旧不依不饶地认定他的钱包在我这里。
他的钱包到底去哪儿了?天知道。
戴渔夫帽的女孩
晚上六点多,在公交车站,一个戴渔夫帽的女孩扬招叫车。
我把车停在她面前,她正走下站台。突然一个年轻男人迅速冲过来,意图捷足先登。说时迟,那时快,我马上把车门锁死了,然后摇下窗户,说:“跟女人抢车,你也好意思?先来后到,不懂吗?”
女孩上了车,说:“谢谢啊,师傅,我去××大厦。”
我说:“幸好我及时锁住了车门,要不他坐上来,还要多费口舌。”
女孩说:“师傅你真机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男人!”
我说:“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八层。林子大了,什么鸟人没有?”
女孩说:“哈哈,你说得对。公交车再过一站就到了,不过我不想等了。”
我说:“打车方便。”
她说:“真是的,去他单位,让他过来接我一下都不愿意。这也没多远啊,你说是吧?让我坐公交!那就坐公交呗,又嫌我慢……”
我说:“这么晚,去加班吗?”
她说:“不,我刚上完课,去我男朋友单位找他。”
那么她是个大学生?研究生?
我说:“原来这样啊,接你一下不就行了?一脚油门的事儿。”
她说:“他就是懒,哎呀,懒死了!他上班就是在那里混日子,在国企嘛,没多大压力。你知道吗?他的袜子都是几个月才洗一次。那次在他家,我翻出来一抽屉的臭袜子。”
我:“……”
一瞬间感觉自己不算懒人了。
她说:“唉,懒,懒,懒死了!周末干私活倒是很积极!”
我想这个私活可能是开滴滴,但拿不准,也不好开口问。
等红灯的间隙,她给我展示了一下手机屏幕,说:“你看,昨天他给我晒的红包。我对他说:‘你给我晒红包,不如发红包。红包统统归我了!赶紧上交!’”
她又给我看了几张照片。我一看,嗬,保时捷!应该是保时捷帕拉梅拉——原来人家是开婚车挣外快,幸亏我没问是不是开滴滴,要不然多尴尬。正应了那句流行的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也只能想到开网约车了。
我问:“这么一单挣多少钱,得一两千吧?”
她说:“前天这一单一千三百块,他是头车嘛,额外还有两包中华烟。上海星期六结婚的人特别多!上班混日子,接私活他倒积极得很!”
我开玩笑地说:“那肯定了,要是我,我也积极。可以天天看新娘子,还每天不重样!看完人家还给钱!”
她咯咯地笑起来,又说:“我们两个可有意思了,他不理他家里人,我也不理我家里人。”
我说:“不会吧?”
她说:“我们谈一年多了,也没结婚,家里都很着急的。毕竟我俩都老大不小了嘛。”
我想,这个女孩真有意思,什么都跟我说,可能看我像个好人?殊不知,我不是过耳就忘的人,她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被我记在小本本上。
她继续说:“他都快四十了,从来没结过婚;我也很大了,三十多了……”
当时在等红灯,说话的间隙,我仔细地看了她两眼。她长得很漂亮,甜美可爱型的,像是二十多一点。看来,她并不是我猜测的学生,应该是老师。
我实话实说:“不会吧?看不出来,你看上去小得很!”
她说:“嘻嘻,是吗?我是二婚嘛,三十岁才结第一次婚,那时候家里也催得急。我们处了一年,感觉对方各方面还不错,能过日子,就结婚了,结果……”她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
我接上她的话:“结果,一旦搭伙过日子,就不一样了,人的很多毛病都暴露出来了,对吧?”
她说:“太对了!后来矛盾没法和解,大家就一拍两散,离了。现在这个呗,我家里人是不同意的,因为他没有上海户口。前夫是上海人,他不是。我妈考虑到以后孩子读书的问题,就不是很同意。管她呢,反正我不着急,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好好考察呗。”
我说:“结婚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结婚要慎重。”
她说:“哎呀,你说话怎么一套一套的?”
我说:“不是我说的,是一位伟人说的。”
她说:“他也不着急,他是1982年的。他都不着急,我就更不着急了,慢慢先处着。”
我说:“那比我还大几岁,已经……三十七岁了!我结婚早,二十五岁就结婚了。”
她说:“那孩子都很大了吧?”
我说:“对啊!小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她说:“我看他呀,说不定四十岁也还没有孩子。哎呀,快到了,得给他说一声,我要到他公司尿尿。”
我:“……”
我憋着笑,只恨距离短,时间过得快。这么可爱的女人,还愿意跟你聊。谁不想多聊一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