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义”不江湖
1
在将近七年的囚禁生活中,我结识了不少出狱后依旧愿意相互交往的犯人。刑满出狱的时候,我在纸上记录了几十个狱友的电话号码,可把这些号码带出去,是件麻烦事。
把它们全背下来,我毫无自信,同监舍的犯人出了个不错的主意:以腿疼为由找狱医领几块狗皮膏药,把号码全部抄在膏药内侧,出狱检查的时候,没人会想到撕下它们。
于是,出狱时,我一个膝盖上贴着膏药,几十个号码因此得以存储下来。
回家的当晚,我便开始“挑选”这些号码,因为它们的主人有的已经刑满很久,有的还在服刑。我尝试联系那些已经刑满的狱友,电话几乎都打通了,但大部分并非本人接听,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往往是家属不耐烦的回答:“不在家!不在家!”
这种语气足以令我预感到,大部分先于我刑满的狱友,又回炉修炼去了。所有的号码打完,可以见面相聚的狱友并不多,韩盛是其中之一。
我和韩盛先用手机互加微信,又视频聊了一次。他胖了,几乎是狱中的两倍,视频里他正躺在床上,床头挂着他和妻子的结婚照。
“去你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这个点,还在床上挺尸(睡觉)啊!”
“老子窝在床上半年了,你看。”他把摄像头移到床尾,亚麻色的床垫上躺着两条被石膏固定着的大腿,电视机前的深棕色地板上还放置着一个金属的便盆。
“这是什么情况?弄成这副造型了。”
“车祸。”
……
得知韩盛遭遇了车祸,我想找个日子去看看他。8月底,我决定去海安和他一聚,在无聊的路途中,狱中的往事便浮现在眼前……
2
我在出监监区的321监舍当组长的时候,韩盛是第四批出监学员。他因聚众斗殴获刑三年,狱中服刑期间又被查出了一起寻衅滋事的余罪,被加刑一年,调到出监监区时,余刑已经不足两个月。
韩盛比我大三岁,老家在南通海安,在县城,他跟着当地的一个叫“大狗”的黑老大混社会。大狗在海安有两三个地下赌场,韩盛平常就往返看看赌场,顺便在场子里放点儿水钱(给输钱的人提供高利贷)。
有一次,大狗约了几个老板和社会大佬聚赌,其中一个前辈输了60万元。牌局已经打了一整个通宵,前辈输了钱,不许散场,他强求所有人等着他回家取钱来翻本。大狗为了照顾场面,借了20万元给前辈,说无论输赢,再赌一圈后各自散场。
前辈的20万元很快就输光了,大狗说不收这水钱的利息,欠款让韩盛一个月后去取。前辈悻悻而归。一个月后,韩盛去取钱,前辈却赖账不还,他还放话:“老子在社会上混了十几年,别的不会,就学会了怎么打讨债鬼。”
为了帮老大要回这笔钱,韩盛带了七个人和前辈喊来的二十几个人约战。一直到案发,大狗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虽然韩盛处理事情冲动鲁莽,但大狗看中了他的义气,四处帮其打点,即使他造成了对方1人重伤3人轻伤的严重后果,最后也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入狱之后,大狗每个月给韩盛上账5000元,后来监狱规定上账不得超过2000元,大狗便把每月余下的3000元往韩盛家里送,从未间断。
我在出监监区和韩盛同处的一个多月里,他数次提到老大对他的关照,以及表现出出狱之后迫不及待的报恩冲动。
无论是混社会的资历,还是他身体上那些赫赫的战疤,都令我折服,他不断宣扬的饱含江湖之气的“义”字,也总令我频频点头。当然,我更羡慕他跟对了大哥的那份幸运。
3
南京到海安,大概4个小时的车程,昏昏沉沉的睡意迅速淹没了回忆。
到达海安县城之后,我买了果篮、啤酒和香烟,准备打的前往韩盛的住所,但韩盛执意叫他父亲来迎我,理由是“我住得离车站很近”。
我站在车站门口等韩盛的父亲来,不到10分钟,一个枯瘦的小老头冲我招手,他骑着一辆老旧的女式电动车。
韩盛的住所是一幢自建的洋楼,我们抵达的时候,他母亲正推着一辆装满了豆腐的三轮车准备出院子。她并没有因为我来探望韩盛而做出任何欢迎的举动,只是警觉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而后就骑着三轮车迅速驶出院子。
院子里蹲着一条黑狗,夹着尾巴胆怯地冲我低吠,一个约莫9岁的男孩从厨房里跑出来把它唤到身边,我顿时又看到了一双怀有不安和敌意的眼睛。
“韩盛是你什么人?他在哪儿啊?”我问男孩,他没有做出任何应答,指着二楼一间刷了绿漆的木门,黑亮亮的瞳孔微弱地冲我闪光。
韩盛听见了楼下的声响,在屋里召唤我:“龙虾,来啦?快到楼上来,我下不了床。”
我顺着堆积着农具和酒瓶的楼梯跑上二楼,推开虚掩着的木门,顿时一阵浓烈的尿骚味窜进了鼻腔。床头边一个未及倒掉的便盆,在8月末的午后光线里格外刺眼。
韩盛试图从凉席上坐起身来,我放下手中的物品,到床边去搀扶他。把他扶起来之后,我注意到他床头的婚纱照崭新而又时髦。
一番寒暄过后,我便带着疑惑问他:“你和嫂子新拍的结婚照啊?以前你给我看过的照片,不太像她呀。”
“换了,出事的时候,之前的那个早把孩子丢下跑了。”
“那新嫂子呢,在家吗?我见见呀。”
“一个月前,给我擦身体的时候发牢骚,我打了她两个耳光,她就回娘家去了。”
4
韩盛出狱之后,大狗把手底下最大的地下赌场交给他负责,那个赌场是和本地一个姓黄的老板合开的,地点在一家酒店的6个棋牌包间内。每月15日之前,赌场的夜场归韩盛,15日之后夜场归黄某。
刚开始两年,大家一直和气生财,韩盛不仅给大狗赚了近600万元,还把自家原本破败的小平房修成了洋楼,购置了一辆20万的轿车,结婚的时候,他给了妻子家18万元的彩礼,办了30桌的酒宴……在大狗的提携之下,出狱之后的韩盛在海安县城混得风生水起。
2014年大年初五迎财神,大狗和合伙人黄老板召集弟兄们祭香请愿之后,去KTV欢歌纵情。
大狗和黄老板喝醉酒后,因为每月夜场交接时间延误的小问题,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两拨小弟还在KTV的包间里互扔啤酒瓶示威。
其间,有两拨客人敲门抗议他们的吵闹,被他们拖进包间里暴打,一名客人的脸颊被玻璃碎片扎通,伤口缝合了十针,已构成轻伤的立案标准。
大狗为了平事,前后打点花了几十万元,而黄老板却装傻充愣,一毛不拔,两人的矛盾由此升级恶化。
2014年3月1日,黄某轮到了白场,白天聚赌的人一般不多,但那天6个包间全满了,到了晚上9点交夜场的时候,一个包间都空不出来。韩盛约来的十几个人等了一个小时之后,另找场地去了,韩盛把黄老板的行为告诉了大狗。
大狗给了他10万块钱,让他找外地人来冲(黑话,砸场子的意思)黄老板的场子,他准备把白场、夜场全盘接手。
韩盛从安徽调来10个社会闲杂人员,每人发了1万块钱、一把开刃的马来砍刀和面罩头套,让他们去砸黄老板的场子。他自己则带着两个本地的混混坐在车子里等着接应他们。
可黄老板早在大狗的身边安排了自己人,找外地人砸场子的事,他也提前得知,当天晚上,他在六个包间里布置了几十个提着关公刀的小弟,就等着冲场子的人自投罗网。
眼看事情不妙,韩盛准备驾车逃跑,还没出酒店停车场,就被十几个提着钢管的社会人员围住,他们砸烂车窗,迅速把韩盛从车内拖了出来……
5
韩盛双腿上绑着沉重的石膏,并不是因为车祸。
“十几根钢管只敲老子的小腿,膝盖和胫骨全碎了。”他的小腿里打了很多钢钉和钢板,就算康复,仍需要辅助拄拐才能短暂地保持站立。
在海安的社会圈子里,黄老板成了最大的赢家,他叫人敲断韩盛的腿就是明摆着让大狗出丑难堪。这件事情也让大狗的社会威望降至冰点。没过多久,他便以中标深圳某工地工程为借口,逃离了海安县城。
韩盛躺在床上小半年,除了几个熟络的亲戚来看过他,社会上那群曾经称兄道弟的哥们儿皆露出了狐朋狗友的本质。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信奉的那个江湖“义”字,在腿骨碎裂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笑的东西。
不仅如此,他发现自己花重金请媒人赤绳系足而来的婚姻,同样也经不起考验。向来在他面前温软柔和的妻子,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和发牢骚,言语里充满了隐含着的某种威胁。
韩盛明白,不安的妻子只是为了在这次危机之中试图掌控他所有的财产,以求得自保。他把30万元存款和名下的汽车都给了妻子,可平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妥协并没有换来妻子同甘共苦的决心,她还是表现出无休止的埋怨,以及对他残废身体的厌恶。
韩盛忍无可忍给了妻子两个耳光之后,这栋前不久还充满了喜庆和排场的洋楼彻底冷清了下来。
“以前,儿子养的那条黑狗,我睡觉的时候从来没注意过它有叫夜的毛病,现在整夜整夜数着它的叫声睡觉,有时候,这狗能吠上一夜,我睁着眼睛也过了一夜。”
因为韩盛把存款和车都给了妻子,他的父母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劳动,试图给儿子换取一些未来的保障,而韩盛8岁的儿子也已经懂得如何给失眠的父亲擦洗身体、倾倒便盆。
我们的聊天在暮色来临之时停止,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我和他其实都清楚,我来探望他的本意,不是因为彼此有多么深厚的狱友之情,只是我试图在这个对我而言全新和空白的社会里,搭建一些有价值的人脉。
而此刻的韩盛,显然不是我想要结交的人,虽然我十分同情他的遭遇,但依然想要尽快离开那个充满臭味的屋子。在给一个身负残疾的狱友留下一些虚假的宽慰和祝福之后,我迅速想要结束和他的所有联系。
“老哥,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真的兄弟,骗你狗日的。等我拄着拐杖能下地,我去找老逼养的(黄老板),他要么拿钱养我下半辈子,要么两家一起吃官司……”
“这些不谈了,先养伤要紧。我来看你,什么也没带,这点钱给你买点儿水果。”我掏了1000块钱准备塞在他的枕头底下,他强烈拒绝。
下楼走到院子里,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县城里的路灯早就亮了,我看见韩盛的儿子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就朝他走了过去。
蹲在小孩边上的黑狗警觉地绕过来,嗅了嗅我的裤管,我把1000块钱放在孩子的课本上,转身离开了这个已被暮色吞噬了的院落。
今年春节期间,我给韩盛发了几段微信语音,他没有回复,我又试着拨打他的手机号码,手机里传出停机的提示音。
而他当年在狱中留给我的座机号码,我并没有拨打,我担心电话里传出他父母不耐烦的回答:“不在家!不在家!”
那时,我将不知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