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改嫁
元兴十一年,秋。
程管家来找明安时,她正如往常一般在抄写佛经。
“四小姐,今日有人去于府提亲了。”程管家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明安一顿,大嫂于氏在前些日子被接回了娘家。
对她改嫁一事,虽已有所准备,但真的听到消息还是有些怅然,“是么?”
“是,只是……”程管家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明安终于注意到程管家不自然的表情,“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去提亲的人叫李琰,是昔日大公子麾下的一名校尉。”
“李琰?怎么会是他?”明安有些不解。
程管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李琰因为和大公子关系亲近,程家出事后不久,他也被免了职,如今在家种地。今日这件事,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了。”
“知道了,等找到了带他来见我。”
“是。”程管家告退。
明安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了经书。
大嫂离开程家已经一月有余,也不知这一次,她能嫁给想嫁的人么?
于氏出身不高,父亲是朝中六品官员,虽是嫡女。只是生母早亡,继母并不慈善。
大哥去参加宴会,无意中遇到于氏被妹妹刁难,也不知怎么就心动了,回来后求了老夫人。
于氏虽然才能上差了些,但胜在性子温驯。
庶子娶妻,又不是当家主母,将来也不需要主持中馈。
老夫人便同意了这桩婚事。
一个月前,程家父子的周年忌日刚刚过去没有几天,于氏娘家的人就登门了。
来人是于氏的弟媳张氏。
明安在偏厅见了她。
张氏看见明安出来,笑得倨傲:“四小姐,我今日来是有大事要说的,恐怕你做不了主,还是请程夫人出来吧。”
明安淡淡道:“母亲身体不适,既然是大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下决定的。你先说吧,如果有需要,我会禀告母亲的。”
张氏并没有和这位四小姐有过什么接触。
过去的程明安是建康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是她根本高攀不上的。
如今戴罪之身,还敢做出叩宫请罪之事,最后居然全身而退。
故此婆母不愿意与程家交恶。
她也就只能好言好语地与之商量。
张氏轻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放回桌案上的时候,不禁失笑。
她还记得,以前和婆母去大将军府拜访的时候,即便只是庶子的亲家,她们喝的也是从来没有喝过的茶叶。
只闻上去,味道就很不一般。
如今这茶叶,还是去年的陈茶吧。
心里不禁踏实了些,程家是真的落魄了。
张氏眼睛弯起来,“姐姐自嫁入程家后,上敬公婆,下睦姑嫂,再贤良不过了。只是如今大公子已经过世,父亲母亲不忍心,姐姐年纪轻轻就要守寡,想要将她接回家中。”
明安一怔,“这是于大人的意思?”
张氏笑笑,“父亲忙于公务,自然没想那么周道,是母亲想到的,只是问过父亲的意见了,他并不反对。”
明安沉默半晌,问道:“那孩子……”。
“孩子姓程,自然是留在程家的。”张氏说的理所当然。
“我知道了,只是此事,我确实做不了主,需要禀明祖母和母亲。于少夫人先请回去,等程家有了信,我再派人去府上。”
张氏也没想过今天来,就能把事情解决的。
“好,那我们等程家的信,希望可以早下论断。毕竟女人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耽误不得的。”
明安听着张氏话里的意思,好像大嫂回到娘家就会立刻再嫁一般,也不知道于家打这个主意多久了。
明安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问问母亲崔氏的意思。
走在路上,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青衣,“刚刚你给于少夫人的茶有问题?”
青衣抿唇轻笑,“许他们家拿陈粮来糊弄咱家,奴婢就只能费心搜刮些陈茶给她。”
明安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当初,程家人刚刚迁到庄子上的时候,于家这个姻亲,也派人送了米粮来。
只是难为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多年陈米。
母亲怕大嫂为难,就将此事压了下来。
只此一事,也看出于家不可交。
明安将于家的来意同崔氏讲了。
崔氏愣了愣。
家中四个儿子,都成亲了,前头三个都有了孩子。
她还以为会是四儿媳家来人,没想到竟然是长媳家。
“一年夫孝已过,她要归家,我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刚没了父亲,母亲又要走。”崔氏犹豫了一下,“去问问于氏的想法吧,若是于家逼迫,为了孩子,我们也要想想办法。若是……若是她自己愿意,那就随她吧,强留下来,只会变成仇人,何必呢?”
明安点头,“女儿明白您的意思,我先去问问大嫂吧,否则这件事到了老夫人那里,即便大嫂自己不愿意,最后也落不了好。”
崔氏欣慰地看着女儿。
这一年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都是女儿在照看,样样妥帖,只是眼看着又瘦了。
自己要赶快好起来才行啊。
否则,这种嫂嫂归家的事情,让一个未出门的小姑娘来料理,着实不妥。
明安到大嫂院中的时候,她正在教熹睿识字,熹沅在一旁抱着果子吃得津津有味。
于氏六年前,嫁入程家,为大哥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熹睿,今年五岁。
女儿,熹沅,今年三岁。
小孩子糯糯的声音,不时传来,这一刻的宁静,也不知还有多久。
于氏看见明安进来,有些紧张。
熹睿看到明安,放下了手中的笔,乖巧地给明安行礼,“睿儿见过四姑姑。”
一旁坐在嬷嬷怀中的熹沅也挣扎着下来,学着哥哥的样子,软乎乎道:“沅儿见过四姑姑。”
明安莞尔,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真乖!四姑姑有事要和你们母亲商议,你们去找绿柳拿好吃的,可好?”
绿柳笑着上前,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今日大嫂娘家来人,说想要将大嫂接回去。”
于氏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两只手无措地摩挲着。
“我来就想问问,大嫂的意思是什么?若你不愿意,便留在程家……”
“我……我愿意的。”于氏低着头,声音很小,但很坚决。
明安有些发懵,大嫂与娘家关系并不好,明安原以为是大嫂娘家自作主张,如今看来,两方早通过信了。
等的便是大哥的周年忌日。
明安踟蹰片刻,“那孩子呢?”
于氏一听明安提起孩子,眼中蕴满了泪水,很是不舍。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孩子留在程家,是不会受委屈的。
于氏的迟疑和挣扎不过一会儿。
她轻咳了一下,低声道:“程家会善待他们的,对吧?”
于氏是四位嫂嫂中最温顺的一个,平日里即便是受了大哥生母的气,也从来不曾说过什么。
只是没想到,这个柔情的人,在放弃自己的孩子上面,做的这么决绝。
明安想到刚才那两个圆乎乎的团子,还是忍不住再劝一句。
“若大嫂离开程家,以老夫人的脾性,恐怕不会允许你再见孩子……你将来,可会后悔?”
于氏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人也不安起来,眼泪落了下来,“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们在程家不会有人欺负的,他们……我……”
“大嫂,可是有了心上人?”
于氏想了想,有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她知道这位四小姐是可靠的。
说说也好。
于氏三岁时候,母亲就过世了。
后来父亲娶了现在的妻子。
父亲严厉,继母面善心恶。
虽不曾短过吃穿,可是除此之外,也就没有更多了。
她不明白,都是嫡女,为什么继母所出的女儿就可以和父亲撒娇,而她不可以。
府中十几个人,都是她的亲人,可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关心她在乎她。
直到遇到了江禛,弟弟在太学中的同窗好友。
江禛家在鄞州,是来建康求学的。
每逢太学假期,他就会跟着弟弟回来,在于家暂住。
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关心,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第一次难过时有人安慰。
过往仅有的一点温暖是他给的,只有他,会最先想到自己。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父亲什么事。
第一次开口,乞求父亲同意,自己和江禛的婚事。
父亲考虑良久后,应允了。
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然而不过短短月余,江禛的家人还没有来得及提亲,大将军府的媒人就上门了。
继母对于她嫁给谁,是无所谓的,只要不越过自己的女儿就行。
她自己选的那个穷酸书生,成全也无妨。
但是攀上将军府的机会太难得,所以继母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将军府的求亲,还说服了父亲。
自己和江禛的事情,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哭过闹过,可是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嫁了进来。
她也死心了。
就这样过吧。
可是一个多月前,江禛悄悄派人送了信来。
她才知道,江禛为了她,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成亲,一直都念着她。
他说当年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什么都做不好,连科举也没有继续。
如今才燃起一点希望。
还说已经拜托过弟弟,征得了父亲的同意。
只要她愿意,他就可以娶她了。
自己已经辜负了他一次,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他。
明安听后,久久没有开口,“原来还有这般往事,只是如今你放弃一切,将来可会后悔?”
于氏苦笑,沉默半晌,才道:“我明白人心易变,况且我们多年未见。只是,他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就为了这个,我也想试一次,若将来真的发生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也是我命不好罢了。”
“你恨大哥么?”
“夫君来提亲时,并不知道我过去的事,应允亲事的是我父母。虽然一开始的确对他有些迁怒,但终究是我没有那份福气,只能认命。”
明安叹道,原本以为大嫂一向淡然处之,是性格所致,没有想到她只是认命了。
明安长吁一口气,看着于氏的样子,知道再劝也于事无补。
母亲说得对,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
“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就去禀告祖母了。祖母那里,你要做好准备。”
如明安所料,程老夫人怒火滔天。
当年父亲的两位妾氏先后有孕,吴氏的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没有保住,老夫人就认定是母亲容不得人。
后头等这位李氏有了孕,就一直在老夫人跟前养着。
李氏生下的两个儿子,也是在老夫人院中长大的。
一来害怕崔氏有什么手段,二来也是想抬高两人的身份。
崔氏完全不在意,庶子而已,眼不见心不烦。
老夫人偏疼李氏所出的庶子,连带着对两个庶孙媳妇也多加看顾。
尤其于氏是个温婉的,不争不抢,更得老夫人喜欢。
没有料到,四个孙媳,她竟然是第一个想要归家的。
这无异于将她的脸面扯了下来。
老夫人在房中破口大骂,明安劝慰了一会,也就不再劝了。
自抄家的诏书送到程家那日起,老夫人就一直缠绵病榻,这般发泄出来,说不定也不是坏事。
在旁伺候的李氏,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变了脸色。
她的儿子刚死一年,于氏竟然连孩子都不要了,也要归家。
这样迫不及待,怕不是儿子还在的时候,她就和别人有了苟且。
只是这样的事情,她没有说话的份。
老夫人同意、崔氏同意便可。
但仍然气急,李氏冲到了于氏的院子中,看见她正和两个孩子说着话。
上前一把将两个孩子扯到身后,狠狠地瞪了于氏一眼。
转过身,对两个孩子说,“你们的娘不要你们了,还有什么可跟她说的。”
于氏惊恐不止,大声道,“姨娘!”
虽然李氏说的是事实,但是她绝不想这样告诉孩子。
明安方才看见李氏出去的脸色,就知道她可能来这边闹事,派了绿柳跟着看看。
绿柳也没有想到,李氏竟然会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上前将李氏抓着两个孩子的手扯开。
将孩子与李氏隔开。
熹沅还小,不明白李氏的意思,只是看到她凶狠的表情,被吓得直哭。
熹睿却听懂了李氏的话,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阿娘,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于氏脸色苍白一片,嘴唇哆嗦着。
她可以对着明安说出很多,可是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氏偏过头去落泪,没有看到熹睿眼中的光慢慢消散。
他没有再问,只是拉住了一直在哭的妹妹的手。
崔氏听说李氏当着孩子闹了这一出,很是恼火。
将李氏训斥了一顿,不许她再到孩子面前闹事。
于氏最终还是回了于家。
走的那个早上,还下着雨。
明安原本还想劝大嫂等雨停的,可是看到她满含期望的眼神,就什么都没有说。
大嫂本是程家人缘最好的人,可是如今,全家只有明安来送她。
她走前,低声恳求明安,多加照顾两个孩子。
明安只点了点头。
韩晏看着明安兴致缺缺的样子,递过来一个荷包。
明安打开一看,是松子糖,不免失笑。
“这不是小孩子吃的么,给我这个做什么?”
“本来打算买回来,哄哄家中的小孩子,想着小姐,也不算大,就多买了一份。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一个,就会好些的。”
明安看着韩晏认真的表情,拿出了一颗糖,含在口中。
丝丝的甜意,蔓延到了心间。
她好像有一点理解大嫂的想法了。
有一个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念着自己的人,确实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虽然心中对她放弃孩子仍有不满,但还是希望,她能求仁得仁吧。
这个世间,过得苦的人太多了。
自李琰上门去于家提亲,已经过了三日,程管家才将人逮着。
李琰,身高体壮,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刀伤,原本还算文气的脸,便多了几分匪气。
李琰见到明安,赶忙抱拳请安。
他自然知道程家的人为什么找他,这事他办的冲动了,如今看见四小姐,很是不好意思。
“李大哥,是什么时候回的建康?”
李琰惶恐,“不敢当四小姐如此称呼,您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回到建康已经半年了。”
“你与我大哥情同手足,这声称呼自然担得起。你受程家所累,前途尽毁,如今有什么打算么?”
李琰深深一拜,“四小姐既然说我与大公子情同手足,那就不要提连累二字,过去建功立业之时少不了大公子的提携,如今这算的上什么。我这些年征战在外,累得父母担了不少心,如今回家,也是让家里人安心了。”
明安动容,“我一直想要找事发之时在场的人问问情况。只是因为还在孝期,不便出门。李大哥可以跟我说说当日的情形么?”
“当日情形,我并不清楚,将军等人在越州前线,我随大公子驻守青州。后来大公子接到将军传信,要他前往越州汇合,他只带了近身侍卫就去了。我也是在将军他们遇害以后,才知晓的。而当日跟着大公子前去的侍卫,都死了。
后来我试着打探消息,只是那时候的越州已经被守成了铁桶,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再后来,我就被免了职,让新来的刺史赶出了青州,便只能先回来了。”
明安揉了揉额头,“你可记得大哥离开青州的日子是哪一天么?”
“元兴十年,七月初九。”
从青州到越州,快马加鞭,只需五日。
父兄是在七月十七被杀。
明安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走之前,可有说什么?”
“并无,他收到信件,只说要他即刻前往越州,并未说明原因。当时他以为前方军情有变,很担心将军与其他公子的安危,安排好军中诸事之后,只随便收拾了几件行李,就匆忙出发了。”
“来送信的是父亲的侍卫?”
“是,是将军身边的侍卫,叫做安远,听说投靠了李德,升了一级。”
明安点了点头,想到找他来的另一个原因,“李大哥昨日去于府提亲了?”
李琰的脸红了起来,倒不是害羞,而是气的,“大公子在军中,每月都寄家书回去。收到什么好的、新鲜的,也就想着往家送。而且即便自己在外面,也没有想着再找其他人伺候。
大公子待于氏那般好,这才刚去一年,她就连孩子都不要了,也要改嫁。我替大公子心凉,就是想出出气,搅黄了她的婚事最好。”
明安叹了口气,“我还以为……”
明安没有说出来,李琰却明白了,“四小姐误会了,我从前并未见过于氏。”
明安淡淡道,“我知道李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我还以为是大哥有所托付。”
“我正是因着大公子会挂念的缘由,才多关注于家的。前两日路过时,听说他们家大姑娘要嫁到徐州,一时愤懑,才有了此举,不妥之处,还请四小姐见谅。”
“若是大哥活着,也是希望她过的好。既然她要嫁……”明安脸色有点奇怪,“你刚才说,她要嫁到哪里?”
“徐州。”
“徐州?你确定没有听错么?”明安很是不解。
“没有听错,我特意向他们家下人打听的,嫁妆都备好了,说是为了低调行事,先将嫁妆运出城去。就是因着他们家要低调,我才上门去闹的。”
程管家看着明安的脸色,“有什么不妥么?”
明安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徐州偏僻荒凉,于家怎么舍得将女儿嫁到那里。”
“徐州虽然偏僻,也是有些大户人家的,于氏毕竟曾是程家的人,可能在建康不太好嫁。”
明安点了点头。
等他们都走了,明安还坐在厅中。
好一会,才唤了绿柳进来,“听说大嫂要成亲了,你去将前些日子,舅舅送来的那套珍珠首饰取出来,给大嫂添妆。”
“是,奴婢这就去。小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于大小姐么?”
明安沉吟片刻,“就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需要程家帮忙的?”
“奴婢记住了。”
“让韩晏陪你一起去,首饰贵重,务必亲自交到大嫂手中。”明安表情严肃地交代着。
绿柳从于家回来后说,东西亲手交给了于氏,也问了她可有需要程家做的,她说没有。
“她神情如何?”
绿柳苦笑一声,“伺候在大少夫人身边的婢女表情不善,倒更像是看着她的。大少夫人看上去很平静,丝毫没有再当新嫁娘的喜悦。奴婢倒有些糊涂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回到于家。”
明安还记得,当日于氏提起江禛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只是她弟弟的那位同窗好友,明明家在鄞州,她却要被于家嫁到徐州。
看来于家卖了她一次,如今还想再卖她第二次。
熹沅自大嫂走后,总是哭的厉害,还病了一场。
明安心中对她是有一些恼火的。问过了,心意已到。
既然她自己没有说什么,那便不再管了。
如今的程家,自顾不暇。
转天,明安去看望熹睿和熹沅时,两个孩子心情仍然十分低落。
熹沅牵着哥哥的袖子,一刻都不撒手。
明安忍不住心酸。
明安柔声开解熹睿,“不要听李姨娘的话,睿儿可以一时愤懑,但不要长久心存怨恨,于事无补不说,只会移了自己的性情。”
熹睿低着头,声音涩涩的,“睿儿不怨阿娘,睿儿知道,她在家中过的不快乐。”
明安摸了摸熹睿的头,“睿儿长大了。”
熹睿抬起头,眼泪一颗颗地滚下来,“可是,我以后见不到她了,怎么保护她?”
“保护她?”明安的手一顿。
熹睿点点头,哭着说:“阿爹出门前,特意吩咐,要睿儿保护阿娘的,睿儿做不到了。”
明安不料熹睿说出这番话,眼圈也瞬时红了。
她将熹睿揽入怀中,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看在大哥和孩子的份上,再帮她一次吧。
明安让韩晏夜里避开侍女,单独去问问大嫂。
韩晏走了,明安也没有睡意,就找了本书,一边翻看一边等着韩晏回来。
“见到大少夫人了,她说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我看着她,就是心如死灰的样子。后来我提起江禛,她却失声痛哭,只是说,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再问,她也不肯多说一句。直到我将小公子的话,告诉她以后,她才肯说。”
于氏回家以后,就被关在了院中,不得离开。
想要送信也送不出去,就觉得不好。
后来才从府中下人处听说,要将她嫁到徐州去。
她很是焦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到了父亲。
可是父亲只让她安心待嫁,就不肯再说什么了。
昨日,程家过来送了添妆。
妹妹看到,很是妒忌,她故意激怒妹妹。
才知道,江禛竟然是他们找来的,只因为于家不想在明面上开罪程家,想让她心甘情愿地自行归家。
“看来那个江禛,并不是良人。”明安稍稍思索,“叫李琰再去跟于家的下人套套话,看能不能知道什么。你去查查江禛。”
“大少夫人那样抛下小公子和小小姐,我还以为小姐会生她的气。”
“我确实生气,只是再生气,她也不该被逼到绝路。就当我们替大哥做一点事情吧。”
韩晏是在青楼找到江禛的,使了银子,找了一位姿色不错的姑娘,安排过去套话。
几杯酒下肚,韩晏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原来江禛,当年就听闻,这位嫡长女虽然幼年丧母,可是她母亲给她留下了丰厚的嫁妆。
所以他才有心讨好。
只是没想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被大将军府的公子看上了。
江禛上赶着奉承,却落了一场空,心中十分不满。
但到底忌惮大将军府的威严,也不敢做什么。
两个多月前,于夫人派人来寻他,许诺只要将于氏哄回家,就给他黄金百两。
他自然是心动的。
不过写了几封酸信,于氏就真的相信了。
其实他早已娶妻纳妾,家中孩子都有三个了。
至于于家费尽心思的想要于氏回家的原因,他未曾过问,与他无关。
明安心中唏嘘,原以为大嫂的心上人,是这几年变心了,没想到竟然是从没有过真心。
怪不得大嫂心灰意冷。
李琰在于家后门,守了大半日才找了个出来办差的小厮。
小厮看着玲珑圆滑。
李琰语气诚恳,说自己是真心求娶于家大小姐,家有百亩良田,自认娶个寡妇还是可以的,实在想知道于府将人许给了谁,还有没有机会。
小厮收了李琰递过来的银子,左右瞅了瞅,“你死心吧,小姐要嫁的是徐州的王爷,你家中田产再多也拼不过。”
李琰不屑一顾地笑笑,伸手就要去抢刚刚给小厮的银子,“你这人,不想说实话,也要编一个差不多的,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小厮赶忙躲到一边,生气道,“我说的怎么不是实话,我这是从送嫁妆的人那儿听说的。你爱信不信!”
李琰狐疑,“当真?王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看上她?”
小厮洋洋得意,“那谁知道呢。”
李琰只能一脸惋惜地叹着气离开。
明安听闻后,“徐州的王爷?安王殿下?”
李琰点头,“正是。”
明安眉头微蹙,“我曾听闻,安王此人性情并不大好。”
李琰一晒,“何止不大好,简直就是个疯子,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在徐州随便一打听,就知道,这位王爷当街杀人是常事,事后只要给安个犯上的罪名,就让人无话可说。
几年前安王从建康回到徐州,路过青州之时,还曾看上了个小娘子,要抢回去,幸得大公子遇见,拦住了他。毕竟不是他的封地,又是大公子出面,他才放了人。”
明安微微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忽的轻笑一声。
众人不解地看向明安。
明安喃喃,“竟然是安王殿下,那这件事情就简单了。”
明安问程管家,“去岁,皇上寿诞,各地藩王来贺寿,还是由礼部负责接待安排?。”
“是。”
明安点了点头,“礼部侍郎闫清平,不是大司马周延的女婿么?”
“是……”韩晏还是十分疑惑。
“找人散布消息出去,就说安王早年间,倾心于府大小姐,只是当时已经许了程家。去年,来建康为皇上贺寿时,想到于大小姐寡居,便以于家安危要挟,由闫清平为安王和于府保媒,逼迫于大小姐去封地做安王妃。”
书房中的众人都惊呆了,小姐这是话本看多了。
除了于氏要嫁给安王以外,其他的都不是真的。
而且虽是嫁,也不可能是王妃啊。
安王的王妃还好端端的呢。
众人面面相觑,还没想明白。
程管家先开了口,“小姐,那于家的事我们还查么?”
明安笑笑,“不用我们查,礼部侍郎闫大人会替我们查清楚的。”
看着众人不解的神情,明安解释道:“上一次我向皇上请罪,大司马府的周瑾就被贬了官,可见皇上也不愿意周家坐大,周家自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周家的女婿私联藩王,周家会是最想洗清罪名的人,也就不可能看着于家和安王的这桩事成。”
众人恍然大悟。
明安继续道,“而且这样的流言,大嫂才有可能再回来程家。否则,她在于家也是没有活路的。”
“小姐这样做,万一被周家察觉,会不会激怒周家。”程管家有些担忧。
“我们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周家已经想着办法要对付我们了,还不如多做些,让他们对程家有所畏惧。”
流言在建康城中悄悄蔓延,这种牵扯了王孙贵族的桃色传闻,流传的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明安有心,就连老夫人那里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她虽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再见到两个孩子,听他们提起于氏时,表情已经温和了许多。
建康城中,安王妃的娘家率先坐不住了。
于家准备嫁妆,要将女儿嫁到徐州安王府,这是事实。
原本纳妾,也不需要什么嫁妆。
只是于家为了巴结王爷,硬生生按照娶妻一般准备了三十六抬的嫁妆。
现在说是纳妾,安王妃的娘家也不相信啊。
安王的性子他们是清楚的,自家女儿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听说后院的女人都快住不下了。
如今这是喜新厌旧,为了给新人让位,要弄死自己的女儿啊。
无奈之下,只能进宫去求皇上做主了。
礼部侍郎闫清平更是被这从天而降的罪名震得不知所措。
当时诸位藩王到建康后,他跟安王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怎么他就变成和安王一起逼迫良家妇女的共犯了呢?
“查,给我去查!”
下人们一脸苦相,“大人,已经让人查了,可是流言起的太快,实在不知道源头在哪?”
“谁让你们去查源头的,现在查源头有什么用!我让你们去查于家的这桩婚事,是谁给牵的线。”
下人们一迭声地应着,赶忙去查。
闫清平刚坐下,又有下人来报,“大司马府来人,让大人即刻过去。”
闫清平到大司马府时,周家在朝中的几人都在,各个面色严峻。
没等他请安,众人就发难了,“安王的传言,究竟怎么回事?”
闫清平有苦说不出,“安王和于家的事,确实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安王并无交情。”
大司马周延眉头紧皱,“皇上本就不想让周家坐大,如今和藩王扯上关系,很是不妙。即便于家说此事和周家无关,只怕皇上也会有疑心。我们不得不早做防范。”
“安王怎么就看上程家的那个寡妇了呢?”
“又是程家,依父亲看,这传言和程家的那个小丫头有没有关系?”周延的小儿子周瑾,前段时间刚刚因为程明安被贬了官。
周延眼中精光一闪,“我看八成是她做的,不费一丝力气,就把周家拖入了浑水之中。”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周延想了想,“安王妃的父亲今日进宫哭诉,皇上也召了于家的人过去,且看于家怎么说吧。”
于氏的父亲,面对着皇上,两股战战,什么都不能说。
当日,他私下去拜访三皇子,贪玩的小女儿打扮成小厮跟着前去。
快到三皇子府时,他才发现。
不过他原本就抱着让小女儿攀上三皇子的想法,也就没有阻拦。
谁知那日,小女儿没有见到三皇子,却见到了同样私下来访的安王。
安王看到女扮男装的小女儿,顿时很有兴趣。
回头派了人,说要纳回去。
安王暴虐,众人皆知,小女儿自幼得他疼爱,如何舍得。
只能推脱,已有婚约。
谁知安王不允,非要于家另外嫁一个女儿来。
于家三个女儿,长女、次女都已经嫁人,哪里还有别的女儿要嫁给他。
后来还是夫人提起,大女儿已经守寡。
若论样貌,大女儿是三个女儿中最出色的,要不然当初也不可能让大将军府的公子一眼相中。
而且这几年在大将军府养尊处优,周身气度也不一般了。
听闻安王后院也有嫁过人的女子,想来不会在意。
他将长女的画像,送给安王。
安王果然满意,一听是程家大公子的遗孀,更加开心。
双方说好,等一年孝期过后,就将女儿送去徐州。
谁知道如今闹得这样大。
于大人只能告诉皇上,不知道安王何时见过自己的女儿,去年来贺寿的时候,派人过来提亲,说要纳进府中。
皇上自然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荒淫无度的性子,也不以为然。
安抚了安王妃父亲两句,就将人打发了出去。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比起品行端方的人,他更希望他的兄弟都如安王一般才好。
只是他不管,周家的人要管啊。
私联藩王这样的罪名,今日皇上没想法,可是来日呢?
那就是一把悬在周家头顶的剑,他必须要把周家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当日程裕被杀,列出了五条大罪,其中真假,外人无从得知。
他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周家将来可能会被指控的罪行。
很快,周家人就查到了,于家向皇上隐瞒的事。
想了个法子,通过周家在宫里的人脉,将此事透漏给皇上。
皇上正当壮年,连太子都没有立,诸位皇子手中并无多少实权。
没想到三皇子竟然私下诸多动作。
而安王看上去,也并不是那么老实,皇上深深感觉自己被安王欺骗,怒不可遏。
安王在廷尉府的案卷厚厚一沓,桩桩件件都是人命官司。
只是因着都是平民百姓,封地的人也没有上告,所以廷尉府就没有追查,只是备了案。
如今皇上下旨细查后,廷尉府雷厉风行,就连安王曾经睡过别人的小妾,也被贴上了罔顾人伦的标签。
皇上细数安王的累累暴行,下令将安王削去王爵,押解回京。
皇上有心敲打众位皇子,三皇子本就不受宠,既然他做了这个出头鸟,正好拿来立威。
三皇子的亲王变成了郡王。
与三皇子走的近的官员,纷纷以各种理由或被降职,或者直接革职。
于大人自然落不了好,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就直接被革了职。
明安派人上门去接大嫂,说是孩子想母亲了。
如今程家、于家都无官位在身。
但是于家却没有程家的那些姻亲在,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看着程家的人把于氏带走了。
于氏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能回程家的一天。
看见明安,百感交集。
俯身一拜,行了大礼。
明安赶忙上前,扶起了于氏。
看着于氏涕泪横流的样子,明安心生不忍。
“想带大嫂去见一个人,他的话,你应该听一下。”
韩晏带着于氏见了江禛。
于氏才知道,她与大公子成婚不久,江禛竟然找了过去,将二人的过去添油加醋地告知了大公子。
于氏想起有段日子,大公子的表情确实不太好看。
她原以为,只是大公子对她腻烦了。
没有料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所以她的丈夫,在知道她倾心别人的情况下,仍然善待于她。
再想到儿子说过的话,心钝钝地疼着。
原来这个世上,是有一个人,疼她、宠她的。
只是她从来不知。
如今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有过那么好的人。
她今生无法回报,若有来世,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