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寒意

苏郁一行人连走过四个实验室，都只能透过窗子看到里面的科研人员一脸尴尬地假装忙于手头的事。

骂人的声音越升越高，她们也走近了，渐渐听到一个女人轻轻的啜泣，此时三人已经走到楼层最里侧的茶水间。

茶水间是开放式的一块梯形的空间，四个并排的白色橱柜下一张长长的大理石桌上，摆放着两盒手工曲奇饼干，两盒半熟芝士，还有一大袋咖啡豆，三台锃亮的咖啡机。距离长桌一米处有个小门，上面歪挂着一张手绘的牌子上写着“母婴室”。

门半开着，一个看似瘦弱的男人背对着她们，实在难以想象他单薄的身体能连续输出那么多骂人的话，并且他还在说着：“要不怎么说不能招女孩，一个两个都这么爱生孩子。”

没有人比苏郁更熟悉这句话，她怀孕时上司翻来覆去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明明生育率连年破新低，但全国有多少人不生孩子也比不上项目组里一个人休产假对上司的影响大。那一道道KPI考评的大山压下，让本来身为女性有孩的上司也变得面目全非，而男性居多的项目组成员成了旁观者，他们对上司为难苏郁的反应跟刚才一路遇见的实验室里的科研人员一样，表面上看起来关心，却既不张口阻止，也不伸手拦截。

在上司换着花样的挤兑之下，苏郁也曾经想过不给其它项目组成员填麻烦，干脆辞掉工作算了，但是陆坤却阻止了她。

“现在大环境不好，工作难找，如果你到了新公司，还要考虑到你在哺乳期，必须要特殊照顾你。孩子三岁之前身边都不能离人，你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工作。现在外面GAP一年都找不到工作，你要是在家待几年很难返回职场。”

陆坤说的都是实情，苏郁作为项目组核心成员能够看到进组新员工的简历，她明显感觉要求越来越高了，以前交大的男应届生怎么也会进到二轮的面试，现在却直接在简历筛选环节被刷掉。

公司招同一岗位的底薪不变，却增加了专业对口、硕博、双一流、漂亮的实习经历、户口所在地上海，甚至高中毕业于四校八大等等要求，就算是苏郁也不满足条件。

罗芳苓也不同意苏郁辞职，她难得的和陆坤的意见完全一致，罗芳苓对她的事业倒是没有太大要求，但必须每个月按时交社保和公积金。罗芳苓和老家的邻居一直在微信上联系，聊天的话题一到子女，难免提到就业。无论是上海还是深圳，失业的人明显变多了，并且再找到工作的时间明显变长了。苏郁记得有一个同学在学生时期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浙大本科毕业后一路硕博，博士毕业后竟然找不到工作。还有一个上学成绩和苏郁差不多的男孩，连续三个月投了上百份简历，最后只接到了两个面试电话，以全部落选而告终。

罗芳苓总是告诉苏郁忍一忍，她就是因为脾气不好吃了好大的亏。如果可以，苏郁也想忍耐，无论是甲方言辞或行为的骚扰，还是上司动不动的冷嘲热讽，还是来自陆坤不自觉地轻蔑言语。但是萦绕在她耳边的嘀嗒嘀嗒总会响起，那种倒计时压得她喘不上气，她也知道比自己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但她就像被丢进温水里的青蛙，一点一点地没了生气。

她就算认真打理，她的头发过几个小时还是会因干枯而变得蓬乱，她即使穿上长衣长裤的职业装，仍然掩饰不住变粗的腰肢和她因奶水充盈自然下垂的胸，还有因不堪受辱而变白的脸，面前被指责的女人就是另一个她。

男人终于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人，他认识程佳静，知道她是柒玖陆柒的皇太女，学习成绩又好，专业又对口，早晚有一天会接手研究中心这块业务，因此他对程佳静眉开眼笑，但眼底的寒意却扫过了苏郁和程安冬两个人。

男人没等程佳静开口就主动说道：“我这里跟下属说几句话，让你们见笑了。今天是企业奖学金颁布典礼是吧，佳静带着同学来参观吗？”

这个男人姓徐，年轻时被程佳静的父亲从贝尔实验室挖角来，虽然职位不算高，但是在专业领域小有所成，发过两篇核心期刊，也拿过几次专项基金，算得上是一位专家，因此就算是公司的高层见他的面也客客气气叫一声徐工。

他看着公司里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就以准领导自居，还常常说“要不是我不愿意，早就到独立的办公室里办公了，你们这些人能一进公司到我的项目组是福气，我们就是整个公司的黄埔军校”。他对下属从来都是颐气指使，稍有不满意就破口大骂。虽然他的态度足够引起劳务纠纷了，但柒玖陆柒开出的薪酬实在是优厚。很多项目组成员私下说，徐工虽然脾气差，却奖惩分明，在他的项目组里做得好或者相对好的人，反而比其它项目组里做同样工作的人拿的钱多，加上每年年末会有一次项目经理和项目组成员双向选择的机会，实在受不了的人开始跟罗芳苓的想法一样，认为忍一忍就当积累工作经验，大不了明年换项目组。当然，前提条件是能挺到年末。

徐工靠着割每年新进公司人的韭菜做出了成绩，他认为自己花了比别人少的钱做的却比别人要好，更加洋洋自得了。他因和程佳静的父亲相识多年，跟程佳静摆起了长辈的派头，伸出一张大手想要摸程佳静的头，却被程佳静躲开了。

程佳静望向他身边的女人，圆脸盘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流下两条清泪，整个人清瘦憔悴，外披实验室人手一件的白大褂，内里穿了一件黑色卫衣和黑休闲裤，脖领处起球看着有点邋遢，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绿色的储奶包。

徐工看程佳静盯着她看，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却显得他眼底的寒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