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郁郁松涛
在崔诞宣布即将兵动的同时,京城内却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在叛军新胜而自身新败的影响下,人人心中怀着一股恐惧和未知。
至于守备,那更是加了好几班,城中忙碌得紧。这不?一队卫士在大街上就近换防,有些新应征的还不知道基本的通令,被管事的破口大骂,只是碍于此地是尚书左仆射李崇光府外,故而声音压低了很多。见另一边领队的有几个熟面孔,又是在李府门口,故而摆摆手直接算了。若下次再记不住,定会抓去当成细作,再不济也要赏顿板子。
李崇光此前一直并不会对外展露出咄咄逼人的样貌,可今天情形不一样,有人犯了大错。在这府内的偏阁中,只听得“啪”的一声,房里摔烂了一盏茶杯。茶水、瓷片溅了一地,来报信的探子和院护统领都在下面不敢吭声。
“刺杀温方远?...是谁下的命令?!如此愚蠢之人!!现下就坏我大事!!”李崇光站在太师椅上喘着粗气,扶着靠椅几乎没站稳,这是罕见地气急,就连前些天小儿子李茂丢了也没有这样的失态。如此只因为他的全盘大计确实被搅乱了,因为崔诞忽然起兵,先放下信王府、与怀宁方面修好、退兵、让城都是他的提议,且正在进行,如此一来,岂不是让信王府也加入了崔诞的同盟了?
“难道我堂堂朝廷今日还得看温方远的脸色?!”说着,又是一掌拍在案上。
眼下虽有...正思考着,李崇光忽然感觉一阵眩晕,竟然想不起事了,问一旁随侍的良弼可还记着。良弼思虑了片刻,向主人颔首。见良弼点头,李崇光面容方才舒展些,让他试着再说一次。
“第一道旨,发玉阳、右武卫将军王信,即刻带兵返回勤王,不得有误。”
“二,发怀宁、信王温方远,示以恩抚之意,加封左将军,朝廷退回武宁、龙川二镇,三日之后,便可交由怀宁藩接收。”
“三,发河东节度使卫观,加司徒、令即日发兵来京师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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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弼停了一下,稍稍抬头看老爷气息是否调节好了,李崇光也注意到这边,皱着眉,稍定了神,示意他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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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发平武军使高闳、南襄军使王绛,即日起兵向京兆地方,五日之内抵达旧子午关外。届时听候调令。”
“五,城中再征召精壮男丁两万补充城防,拒不听召者,当场格杀,公然对抗者,拔邻里左右各一。此事由尉迟定国全权负责。”
“六,车骑将军刘骥,急于建功,疏忽大意,损兵折将,有负圣恩,着降三级。原拟收监玄衣局,现军情紧要,暂留军中,仍望你戴罪立功,原司职由禁军中郎将曹鄞代行。”
李崇光听后点了点头,接着又长叹一声:“良弼啊,幸亏有你在,真是好记性。反观老朽,真是老咯...”
“大人过誉了...还需保重身体,朝廷还有其他要务需要大人定夺。”良弼俯首,退到一旁。见此,李崇光心里也稍定了些,摆摆手让来的两人退下。那二人一身冷汗,生怕在这里多知道些什么,赶忙作揖,一步一拜退出厅内,又轻轻把门带上。
“你觉得是谁?”李崇光看了看良弼,询问道。
“大人是否还记得...崔氏起兵当日,在朝中有哪位大人与您意见相左吗?”
“你是说秦渑?”李崇光摇摇头,往后仰坐补充道,“他?一个宗正,断不可能调动玄衣局的人。况且秦渑与王贞向来交好,怎么会对他的爱徒温方远起杀心呢?”
“大人您误会了,秦渑当日说什么看似自然,只是出于与王相爷的旧日同僚之情,才与大人意见相左,但以在下观之,未必。只恐怕是有人在暗中怂恿,那老宗正那日在殿上声势才壮了些。”
“你说的有人?...难道是?...”李崇光一个警醒,坐直了身子,不知屋内哪来了一股风,吹得他浑身不自在,烛火在骤起的风中剧烈摇曳,几缕黑烟缭绕,数根蜡烛相继熄灭,屋内光影斑驳,更添几分疑云和悚然。他右手习惯性一摸,发现那茶杯早就给他打碎在了地上,只觉胸口一股怪风乱钻,没什么捂着更是难受。
良弼会了意思,稍拜了一下从内房拿出了另备的茶水、毛毯,毛毯直接给老爷盖上,茶水斟好了放到老爷近侧,接着后退一旁恭候着。
李崇光端茶一抿,思路清晰了许多,说道:“皇上断不可能,但这个关口肯定不是担心我,我今日成就,全倚赖皇恩提携。”李崇光愣了片刻,清空头脑又仔细想了想,见良弼依然带着微笑,这下二人心中已通明,恍然大悟道:“秦渑是王贞故旧,王党今日所倚重的一大靠山,你的意思...难道是说...王党?!”
李府的这座偏阁,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让推断者也十足后怕的答案。王党树大根深,可不是十几年,而是前前后后有三十年的根基,有人在玄衣局有耳目鹰犬那当然不奇怪了;若论王贞爱徒温方远的生死,又岂能比他们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契机更重要呢?
“可是那温重霄呢?难道也是王贞设计?”天空中忽然一道雷霆落地,刚好在此时应了李崇光的怀疑,而这...就连他自己都被惊了一下。
“这个嘛...目前在下...还不敢断言。不过据属下所知,那为信王看病的吴玉章,倒真的是王丞相多年以前所介绍,只是为人谨慎低调,常人难寻踪迹。”
吴玉章...这名字很特别,但也只是听过名字,其他想不起来了...
怀宁尚远,琴台犹近,这城外步步紧逼的叛军,竟然与他们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霎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因为在这里,他李崇光还没有下出一棋...若当下他贸然禀告皇上,保不齐反倒受疑的是他自己...但...既然有这样的怀疑,就不可能任其发展。只是那王贞余党树大根深,既然还没有实证,就不能妄动。只能现先在心里给一个提防,至于何时去碰,余下的就只有自己去判断了。
李崇光踱步来回走了几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看着窗外乌云后若隐若现的月光说道:“不过,老夫现下细想起来,所谓王党并不是从无到有,从同年或者门生故旧里面去选的人;而是前朝永泰年间也有这么一桩旧案,牵涉到江州、越州出身的这些人,不得已才在其中投靠了他。如今王贞已死,余党依然有分化之象,只是当下,碍于崔逆叛军顽固,朝廷又得新败所以才开始观望,这崔逆,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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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初刻,崔诞军的将士们按昨日约定开始动起来,虽然定在三刻拔营,但当前已然要开始准备。因为说好秘密行事,寿山大营没有一丁点行营的号角声,有的人在周围警戒,有的人在搬运辎重,各自分工有条不紊。但说是要搬,还得留下些东西当疑兵。只是所带的营帐也没有多余的,这里几个管事的小官说,秘书监(崔谊)大人此前有吩咐,除了上面几处大帐外,其他的还得收拾。这可把没想通透的人给忙坏了,这两刻时间哪够呀?但是管事的可不理,要么照做,要么军法从事。这上下一掂量,还得做,可是心里却止不住要骂娘。
至于昨夜里吃过一碗陈酿的刘程,在身上手上短暂换了新伤药后,又被强行灌了一碗加了迷药的黄酒,伺候的几个小兵稍等了一会儿,赏了几个大耳巴子见他还是迷迷瞪瞪,于是嘴用粗纸塞住,从上面套上麻袋扔进了一个囚车。
虽然隔着麻袋,但刘程恍惚间感觉好像囚车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但他现在完全没有力气,手脚被绑住、嘴也被堵住,他若是真醉了倒好,可是现在他又没完全醉倒,这下山的路可难熬咯...因为他被绑着的时候背着手,他也只能顺势倚着囚车木栅,这家伙,可折磨人了。
“你往这边靠...你那边是后缘,待会儿得滑过来撞着。”---刘程忽地一个惊诧,怎么?那个人怎么没有被堵住嘴?可是他明明也在麻袋里呀?...“你再不照做,等下有你苦头吃了。”刘程仔细听这声音,好像是一个少年。稚气未脱,怎么敢教训他少将军做事?他这正想着,囚车套上了两头骡子开始动起来。果不其然,骡子一拉,这二轮车就失去了平衡。
“你快靠过来,迟了可撞门脸儿上了啊!...”刘程听后也是不情不愿地靠过去,不知是公子哥病犯了还是怎么的,即便他已经身受重伤,但总觉得和个男的靠一起不如美娇娘,可他的这些小心思哪容得骡子多想?---这不,刚走到一半,囚车就来到一个下坡,这下坡加上骡子一个急拐,让他“砰”地一下结结实实给撞上了。
“哎哟!~这天杀的崔...”刘程刚要说出来,才想起自己的嘴巴早已被堵上,含含混混的什么也听不清。要说痛确实是痛,前几日他后脑勺才被一锤打了个裂口,现在前额又撞上了。一个脑瓜子愣是没一个好地方,难怪得骂呢!
“我劝你别多嘴,现在找麻烦,可于事无补。”边上这小鬼伶俐,自己要说什么都在他的算计中。不过刘程心里还恼着,要不是身上疼又被绑,按刘程以往的脾气高低得给他来几脚。除了崔诞崔谊,少将军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当然,可能还有前日战死的那个永嘉郡王。都怪他,不过不提了!
下坡走了一阵,囚车到了一处临时隘口,刚好撞见崔谊在指挥拆卸木料,他过来查看囚车,扫视了一下,因为隔着麻袋,人是看不清,于是用剑柄戳了戳大些的那个,这剑柄戳下去立马就有反应,崔谊得意一笑,让人放出去,并吩咐一定要看紧了。
囚车汇入崔诞其中的一股叛军中,也不知道去向何方,刘程实在顶不住药力,靠着囚车内缘渐渐昏睡了过去。
...
几个时辰后,刘程药力渐解,应该早就下了山,恍惚中好像听到两队人在交流,这时他心里犯了嘀咕,也不知是把他交给其他人还是来了别的路数。于是整个身子保持了十分安静,想仔细听听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可是刚打算听清楚,只听人把囚车的栅门一开,其中一人说道:“主公说了,只能交给你们一个,你们选就是了。”
另一边说:“这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谁知道哪个是哪个?万一选错了怎么办?”
“我们主公说了,只交付一人,刘程和李茂,选到谁就是谁。快点挑吧!”
刘程一惊,原来另一人竟然是李崇光的小儿子?!他没死?!可是这要把他们送哪去呢?
“无礼至极,那我家主公又可这样怠慢?!...”
“既然已经约定好了,送出二人其中一人,便不用再明确身份。说好了如此,韩大人又要反悔吗?”
韩大人?原来是韩谦?原来他的兵马也到了...刘程心里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两支叛军合兵一处,恐怕就要攻城了...四下勤王之兵已近,如今京中空虚,这二贼断不可能再有其他选择。
“如此无礼,就不怕我家主公发怒牵连各位吗?”
“你家主公?!我要是让你们看准了再挑一个,那我家主公又如何交代呢?!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两方争执不下,谁也不肯轻易让步。就在这当间,另一个麻袋里出来了一点声音,那李茂说道:“两位军爷,你们再争执下去,这队伍就走不了了,到时候为一口气耽误了时辰,恐怕两边都不好交代吧。”
韩谦那边的人难以置信,手上一指,“算了,就要这个了,这个机灵。”刘程一听又觉不快,自己要不是被堵住了嘴,怎么也得再说一句。崔诞这边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不过还是按约定解开了套着李茂的麻袋。李茂见了光眼睛不舒服,本能想拿手去挡,可是手却被绑着,动弹不得。他往韩谦身后瞧了一瞧,这队人马竟然有几百号人,于是又开口问了一嘴:“这位将军,您看这路上您这后面有几百人,您把我放地上放马上我都走不了,不如这绳子就松松吧?”
对面来应酬的确实也是领队,不过远不是什么将军,这一叫反倒让他心里欢实、喜笑颜开。想了想这小子说的确实在理,于是马鞭一指让左右的随从给李茂松绑。交到韩谦这队人手里崔诞的人自然也就管不了了,即便逃了那也不是他们的事,于是这边也关好车门、锁好囚车,独留堵着嘴的刘程在里面。两队各自画押点算,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号令一发,各自上马开路,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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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间,前桥堡西面十五里的一处山坳。
温玲一袭蓝色锦袍策马在前,马上带着那日从堡里面救下的姑娘喜儿,而身后则是李望知、贺方、陈伯几人,信王府这一众人奔驰了许久,越过最后一处狭长的山涧,前景终于明朗,众人的视野前显出一座破败经年庙宇,杂草横生,庙宇两边的松柏也生得零零落落形状不一,看得出这里早已经断了香火。庙宇木柱被风沙雨雪侵蚀得严重、几乎看不见什么漆色,破烂的瓦片也在屋顶占了十之三四。玲儿抬头望去,那块当间的牌匾也几乎快被灰尘遮掩干净了...
“望知,确定这就是李将军庙了?”她看着这处地方,不知从何说起。尤其是知道这里的故事才更显伤感,时间的流逝、岁月的沧桑、王朝的兴废,在眼前、在这里几乎是一叶而知秋。
“回禀郡主,确定就是这里了,您看牌匾。”
“哈哈,刚刚这一下有些看不清,上面都覆了一些灰,我走近看看。”
温玲从右至左再看了看,念了出来:“四海晏然。”温玲低头顿了顿,又看上下联,分明写着“此心寄关山,壮志万里同。”她看完不禁一阵感慨:“想不到李将军留在云州最北的庙宇,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话。朝廷有负于你们李家,可是后人却仍然题了这么一句,世事真是不公道。”
李望知听到郡主说出这么一句,大是意外。他虽然不是这位李将军的直系,但族系确实与李将军有莫大渊源。当初他的祖父曾在云州经历战事,他自己对李将军的事迹倒只是听闻,不过听到这里还是深受感动,双手作揖自然向郡主一拜,以此代李氏后人表示感谢。
想来,这次到云州一直循着李将军的故道,就连同和关的收复和重建也与他有直接关联。李将军原名叫李昂,字建节,是前朝末代闻名遐迩的人物。原本奉命在云州戍守边疆,几十年来与胡人多位名将交手却很少落入下风,到了暮年却不料国中大乱。本朝太祖元帝在那时应了天命。而李昂将军则因为一场边衅深度参与到与古思部前身“铁车汗国”的战争中,战争意外扩大乃至于最后错过了关乎天下革鼎的大潮,未能及时制止本朝太祖的叛乱,致使太祖从绝境的数城之地在两年间便发展到六州之境,几乎席卷半个天下。当时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两方都对他颇有微词,以至于之后虽然在云州结起八万之众对抗太祖四十万大军,甚至屡有大胜,却最终因为大势已去在气病交加中离世。他死之后十年,李家部众抵抗依旧,到山穷水尽时云州方才纳入囊中,而后又添重赋十年以弱云州之民。二十年间,兵戈徭役不断,所谓山河恸哭、万民疾苦,致使这将军庙再无香火。如今状况,又亲眼见闻此处破落,令知此事原委的后人莫不慨叹。
“明明是天下负了李将军,若没了他,在前朝光化年间,云州早已是胡人天下。云州若是拱手让去,铁车汗国那沙叶护可汗也不一定会被叛臣刺杀。铁车汗国若在,胡骑随时入我中心繁荣之地,那时候南北格局恐怕就不是今日这般,到时战事不断,何谈什么天下大治?”
“郡主,还请慎言呐。”陈伯听到这里,心中一惊。
“陈伯,这山野间就我们几个亲随,难道怕这小姑娘说出去不成?!若这也不让说,连我信王府也埋没了此等英雄气,那才会让天下离心。当年父王曾教诲过:‘我虽不结天下英雄,却莫使天下英雄伤心’,玲儿深以为然。这大争之世,万民倒悬,就更应去看看何为英雄气、何为真英雄了。就算这庙宇早已破败无人、香火断绝,但玲儿坚信,这天地山河之间,这往上几千年间自有一股英杰气魄,所谓英灵不灭、浩气长存,此气节不应以朝代形势而变,存天地间自如是也。”
“诸位,随我下马,再拜李将军山门!”说罢,翩然下马,又小心将喜儿扶下,转身随手将锦袍一扬,便扶剑向李将军庙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