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切莫复仇
彰平二十六年,京都,皇城。
一名男子和一名宫女正快速朝着芙蓉殿的方向奔去。
男子一身锦绣云纹蟒袍,身姿颀长,一双好看的剑眉拧做一团,嘴角紧紧抿着,眸色中隐隐盛着愤怒和悲恸。
宫女手里提着一盏宫灯,小碎步跑着,才勉强跟上男子的步伐。
到得芙蓉殿门口,男子却忽然停下脚步,宫女一个不留神撞到了他身上,手中的宫灯跌落在地,微弱的烛火闪了闪便灭了。
“奴婢该死。”
宫女连忙跪下,急声道:“殿下赶紧进去吧,娘娘撑着这口气只为见您最后一面啊。”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着扶上门框,膝盖一弯跪了下去:“来不及了。”
宫女侧着耳朵一听,果然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嚎声。
贵妃娘娘,殁了。
荣彰平帝李冶,当今天下至尊无上的皇,此时正俯卧在贵妃床前,泣不成声。
天下皆言贵妃郑氏美貌无双,颇有心机手腕,在这百花齐放的后宫里盛宠多年不衰。却不知这位方才殁了的贵妃,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机手腕,全部的筹码不过是得到了皇上的真心罢了。
此时她的两个亲生二子,五皇子李肃正跪在床前,悲恸大哭,难以自持。
六皇子李衮跪在寝殿珠帘外,拳头攥得很紧,青筋凸起。
他恨自己来得晚了没见着母妃最后一面,也恨自己无用,让母妃遭人毒手,死于非命。
彰平帝抬手为贵妃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逐渐平复了心绪,回头时已不见凄婉神色。
他冲着珠帘外的李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李衮没有起身,跪着膝行到了床前。
彰平帝沉声道:“你母亲临去时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肃儿和你。”
李衮心下触动,方才一直憋着的眼泪立时破防,顺着脸颊往下淌。
父皇说的是母亲,而不是母妃。所以他此时不是高高在上的皇,而是她的夫君,他们的父亲。
“衮儿,你母亲说,切莫复仇。”
李衮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额间拧出一个川字,后槽牙咬得很紧。
他在强压悲痛和怒火。
来的路上宫女已将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李衮。
贵妃每日睡前都要用的羹汤里被人下了毒,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凶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认了罪,说是不满贵妃苛待下人,积怨已久。
李衮怒不可遏,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这个所谓的“凶手”不过是真凶找的替死鬼。
母妃向来与人为善,心地纯良,宫中无人问津的阿猫阿狗她都乐于施舍些饭食,又怎么可能苛待下人?
此前宫中盛传父皇有意封母妃为皇贵妃,位同副后。只怕是有人担心母妃圣眷太浓,撼动了她的地位才会下此毒手。
如此昭然若揭的事,李衮看得明白,睿智机敏如彰平帝,岂会看不破这一切都是高后所为?
李衮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望向彰平帝的眼神中满是不甘和不解。
“父皇……”他几乎是咆哮着喊道。
“肃儿!”彰平帝低呵一声打断了李衮,“告诉你弟弟,你母亲方才说了什么?”
一旁跪着的李肃抬起头,那张脸和李衮八分相似,却多了一丝书卷气。
李肃看向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哽咽道:“切莫复仇,母亲说切莫复仇!”
彰平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覆上李衮的额头,指尖微微颤抖,手掌却厚实有力。
李衮知道父皇此举是在安抚自己,一如小时候自己受了委屈扑到他怀里,他也是这般轻抚自己的额头,一叠声地唤道:“衮儿乖,我李家的男儿有泪不轻流。”
李衮的不甘和不解终究在彰平帝平静无波的眸光里败下阵来。
父皇深爱母妃,可高氏一族树大根深,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父皇也得忍让三分。母妃不让复仇,是想保全他们兄弟二人。
良久,李衮俯下身子磕了个头,沉声道:“儿,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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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夜已深,东宫书房里的灯火却还通明,太子李恪披了件玄黄色斗篷,正就着灯光批折子。
石泓在书房外徘徊了好一阵,不知此时该不该进去打扰主子。
忽听太子唤到:“你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作甚?”
石泓赶忙进屋,行了个礼恭敬道:“奴才该打,扰了殿下清净。”
李恪将手中的折子往书案上一扔,闭着眼揉了揉山根:“何事?”
石泓正欲开口,皇城方向却忽然传来丧钟,一声,两声,三声,统共六声。
李恪大惊,唰地一下自椅子上站起来,玄黄色的斗篷顺着肩膀掉到了地上。
“谁?”李恪疾声问道,快步朝书房外走去。
石泓亦是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宫里会敲钟。
“回殿下,是芙蓉殿那位娘娘,殁了。”
“贵妃?”
“是。”
李恪皱起眉头,按族制,只有帝后殡天才会敲钟。
但,如果是芙蓉殿那位,父皇为了她违背族制倒也在情理之中。
“好好的,怎么突然殁了?”
石泓垂了头,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据说和翊坤宫有关。”
李恪闻言眼睛眯了眯,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备轿,进宫。”
想了想又道:“准备一身丧服。”
石泓又是一愣,自家主子太子殿下乃是高皇后所出,如今死了个贵妃,还和高皇后脱不了干系,主子却要穿丧服进宫为贵妃吊唁,这倒是为何?
“耳朵聋了?”李恪皱眉问道。
石泓不敢多想,赶忙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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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翊坤宫。
“啪——”
高皇后水袖一挥,将桌上的茶盏一股脑扫到地上,摔得稀碎。
“从未有过妃嫔死了敲钟的先例!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本宫瓮了!”
一旁那位年长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小宫女把碎瓷片收拾了。
又上前拿手绢替高皇后擦拭手上的水渍:“娘娘息怒,杯子摔碎了事小,手划破了就不值当了。”
高皇后恨声道:“皇上竟要追封她为皇贵妃,以半幅皇后的丧仪下葬!”
年长的宫女继续柔声劝道:“再怎么追封也不过是个皇贵妃,这后宫自始至终就只有娘娘一位主子。更何况,她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能拿什么跟娘娘争?”
高皇后冷笑一声,似是积年的恶气终于得到舒缓:“是啊,一个死人罢了。”
又压低了声音问道:“都处置了?”
年长的宫女矮身行了一礼:“娘娘放心。”
高皇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了眼,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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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皇贵妃出殡。
五皇子李肃,六皇子李衮,披麻戴孝,为母妃扶灵。
“咨尔贵妃郑氏,朕龙潜之侧妃也。佐理内政经年,淑德彰闻宫闱,倏尔薨逝,朕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贵妃,以示褒崇。朕仰承皇太后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懿端仁和皇贵妃,于乾清宫造冰室一座,待朕百年后,合葬皇陵。”
内官朗声念着圣旨,送葬的队伍敲打着哀乐,京都十里长街挂满白幡,沿途哭灵的,撒纸钱的,皆是凄婉悲痛神色,却辨不出几人真心,几人假意。
新任四品侍郎赵侍郎家的几个儿女,此时正挤在巷子后头,远远地看着出殡的队伍。
大小姐赵云裳手持一把香云团扇,低声道:“生要同襟,死亦同穴。当今圣上竟是个痴情的。”
赵丛点点头:“长姐所言甚是。我朝自太宗起,就没有哪一个妃嫔死后敲丧钟的。漫说我朝,便是历朝历代也是没有先例的。皇贵妃这一生,也是传奇啊。”
年纪最小,一脸稚气未脱的赵云梦却并不关心皇贵妃和皇上的情事,一双眼睛紧紧追着扶灵的两位皇子,一刻也不肯松开。
“长姐,你说那两位,哪位是五皇子,哪位是六皇子呀?”
赵丛屈起食指敲了敲赵云梦的额头,愠怒道:“小姑娘家家的,羞不羞!”
赵云梦吐了吐舌头,仍伸着脖子往外看。
赵云裳轻轻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点破三妹的心思:“皇孙贵胄岂是你我这样的人家能去奢望的?”
“那有什么,”赵云梦噘着嘴,满不在乎:“我听说皇贵妃娘娘出身也不高,照样嫁到太子府当了侧妃,并且盛宠多年……”
“住嘴!”赵云裳低声呵道:“越说越离谱,被爹爹知道了非罚你跪祠堂不可。”
赵云梦自小被娘亲娇养着,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见长姐生了气,也不敢造次,瘪了瘪嘴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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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赵府。
赵家三个儿女看完热闹回府,远远便听见夫人正同父亲说话,似是有什么喜事,父亲一连说了几声好。
“父亲,母亲。”赵云裳带着弟妹行过礼:“父亲为何如此开怀?”
“蜀州老家来信,说是你四妹妹大好了。”答话的却是赵夫人,语声里亦是藏不住的欣喜。
赵侍郎沉了脸提醒道:“眼下皇贵妃娘娘方才出殡,不可太过雀跃。”
赵夫人欠了欠身子,应了声是:“虽说大好了,但想来身子骨还是弱。眼下已经入秋,七月流火,说冷就要冷起来了,我让海棠多置办些补药衣物送回蜀州,不能短了舟儿和胡姨娘的吃穿用度。”
赵侍郎赞许地点点头:“你向来公正稳妥,交给你,我放心。”
赵云梦回到屋里,她的生母章姨娘正对着妆奁往头上簪花。看到镜子里映出赵云梦的身影,头也没回地问道:“回来了?”
赵云梦嗯了一声,走过去在她娘亲身旁坐下,撑着脑袋发呆。
“怎么了,出门的时候还雀跃呢,怎么回来却像霜打的茄子,嫣儿嫣儿的?娘早就跟你说了,那出殡有什么热闹可看,晦气的很,你非不听非得去。”
“哎呀,娘……”赵云梦抱着章姨娘的手臂,将头枕上她的肩膀,尽显小女儿的娇憨神态。
章姨娘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思,见她这模样已有几分明白:“可看到两位皇子了?”
“嗯,看到了。”
“跟娘说说,五皇子和六皇子,哪个俊朗些?”
“娘……”赵云梦略有些害羞地别过头去,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少女怀春之态:“大姐说王孙贵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奢望的……”
章姨娘拍了拍她的背,笑道:“那是她没心气儿。以我梦儿的姿容才情,漫说配个皇子,便是入宫为妃也是当得的。”
赵云梦咯咯笑起来,她自然知道自己容貌出挑,琴棋书画也堪称精通,在京都名门闺秀的圈子里,也是小有名气的。
“对了,”赵云梦抬起头,看着章姨娘:“方才听说,赵云舟醒了。”
章姨娘簪花的手稍稍一滞,嘴角扯起一丝冷笑:“算她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