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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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正坤哥的婚姻生活,没人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他幸福吗?如果央视去问他,估计也问不出所以然。大家都知道,铁秀珍说话做事看他眼神。那眼里有情愫,也有畏惧。铁秀珍蛮横是出了名的,打遍街骂遍巷。在正坤哥面前却乖得像只猫,说话都不放开音量。她每天都往医疗室跑,梳洗头脸,换干净衣服,扶着门框笑着问正坤中午吃啥饭,正坤只回答两个字:随便。铁秀珍再问,吃葱花馅饼行吗?正坤哥头也不抬地说,行。于是铁秀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家换上家居衣服,烧火做饭。她的刀子脸越来越圆润,雀斑的颜色浅了,走路雀跃着步子,眉眼里盛着欢欣。这是日子过得舒心的标志。他们家买齐了所有的电器,邻居都把肉放进他们冰箱。他们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叫大水,妹妹叫小水。是正坤哥起的名字。他们是龙年生的,龙行云,有云就有雨。这寓意不错。

铁秀珍可圈可点的地方真不少,她远不像表大妈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大家都说,自打跟正坤哥结婚,她就像变了个人。家里那样多的地,耠犁锄耪、春种秋收都是她一个人。要知道,她做姑娘的时候从没付出过辛苦,横草不拿竖草不捏。孩子小的时候,她用自行车糖葫芦似的带着送到娘家,让姥姥照看,下地回来再把他们接回家。大水装一个筐里,小水装一个筐里,再把两只筐拴在一起,她才去做饭。表大妈心安理得地做闲云野鹤,跟人家斗小牌,输赢因为一块钱大打出手。也有人问她为啥不给儿媳看孩子,表大妈说:“我的儿子我婆婆就不给看,我凭啥给她看?”

大家都觉得她没说真话。她的理由也不是个理由。

搬进新房以后,正坤哥有时很晚才到老宅来,不徐不疾地迈着步子。黑暗像一层蛛网,轻易就被他戳透了。我遇见过他两次,黑暗中有脚步声沙沙地传来,我本能地往路边靠,还有几步远,正坤哥说:“是云丫啊,吃了吗?”声音明显持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我说吃了。他站下来跟我说话,打听凤丫最近有没有回家。凤丫随军去了山西,后又转业回了埙城,这样一随一转,凤丫变成了公家人,拿为数不少的工资。说起凤丫,大家都说她命好,我自然有几分炫耀,用夸张的语气学说她工作上的事情,黑暗中正坤哥眼睛熠熠放光,我心里一动,想起凤丫又笑又哭的样子。那是我告诉她铁秀珍要给我织毛衣,她笑得抽搐,像得了羊角风。那时候真是不懂她为什么会那样,还有铁秀珍说的那句话:你有毛线吗?

凤丫自然是什么都明白,因为她是大人了。就因为是大人,她才笑成那样,这其中有多少微妙和不甘哪!她不肯参加正坤哥的婚礼,那一天我们又吃又喝,压炕,讲故事,娶亲,放鞭炮,热闹得不得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想凤丫如果和正坤哥走到一起,真是好姻缘哪。我又叹了一口气,他们走不到一起。凤丫清楚地说,正坤哥那么听他妈的话,谁嫁给他也不会幸福。凤丫是明白人,也许是太明白了。

我骂凤丫傻,铁秀珍不是也挺幸福?

当然,后来我们又探讨这个问题时,凤丫说我傻,那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即便我同意,正坤同意,表大妈也不会同意。咱家有啥?爸就会跟工作组对着干。正坤那么好的条件,她找个大队书记做亲家,已经是最低标准了。”

“他有啥好条件?”

“长得好,职业好。”

“啥叫最低标准?”

“她瞧不起我们家。”

“她说你长得水灵。”我还记得表大妈当年说的话,“两家若不是亲戚,做个亲家多好。”

“你做个试试。”凤丫的嘴角翘了起来。她也是个好看的女子,但说心里话,她没有那个女赤脚医生漂亮。但若要跟铁秀珍比,那简直不在一个档次。凤丫每要说不屑的话,都会翘起嘴角。“那个赤脚医生你忘了?大冬天来找正坤,她连门都不让人家进,在这之前我都不知表大妈又会骂人又会打人。”

“肯定是正坤哥不听她的话了。”

“所以她把气撒到了女赤脚医生身上。”

“正坤哥就在东厢房的屋脊上,院子里发生的事他都能看见。他甚至看见了谁抽走了我的围巾。”时过境迁,我说话明显有些不实事求是。

“他不能坚持到底,他其实是个废物。”凤丫的口气突然变得冷冷的,“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遇到事了就会逃避。”

“哦。”我有些泄气。凤丫的这些评价让我酸溜溜的。在我心里,正坤哥是个优秀的人,任何瑕疵也没有。听凤丫这么一说,正坤哥好像一无是处。我怜悯地看着凤丫,觉得她的幽怨里藏着嫉妒。他们中间隔了一条河,谁都不肯往前迈,结果造成了终身误。这是我很多年之前的想法,现在仍然这么看。

相比之下,凤丫无疑更痛苦些。“他还脚踩两只船,跟表大妈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凤丫的嘴角又翘了起来,话说得有些露骨。

正坤哥转身走了,背着药箱的姿势都没变。但他明显消瘦了,身形像要飘起来一样。这个时候一般都是赵兰香打电话把他打来的。“你爸身上又不好了,快给他拿点药来!”赵兰香从来也没有好声气,不像年轻的时候顾忌颜面,“他咋还不死,他不死我都要愁死了!”

四老歪表大爷年轻的时候做过厨子,虽然没有资格证书之类的可以标榜,但他做的虎头丸子、四喜丸子、红焖肘子之类的大菜,大家都说好。家常菜当然也做得好,所以表大妈一辈子都吃习惯了。过了六十岁,表大爷的身体明显不行了,那些劣质油烟熏坏了他的肺。腰越来越佝偻,喘气越来越困难,甚至掂不动一只炒勺。过去表大妈打牌回来能吃现成的,现在却要给表大爷做饭,让她不胜其烦。她不止一次说,正坤治得好全村人的病,咋就治不好他爸?他从来不给他爸用好药!赵兰香嘴里的好药,就是指青霉素。谁也不知道赵兰香这话从何说起,自从跟儿媳妇交恶,儿子自然也成了对立面。既然治不好,她就频繁地打扰他,不管多晚,她打电话他就得来。他不会不来。谁让他是大夫呢。

“快,给你爸输液,输青霉素!”

他在表大爷头前站了会儿,表大爷侧卧着,脸有些偏朝里,似乎是对外面的一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喉咙里像刮风一样,有柴火叶子走动的声音。一口痰含在胸腔里,总伺机出来。表大爷把脖子伸长,用力,再用力,脸憋得青紫,却是发出了咏叹调般的绵长音节。“咱……治?”正坤叠着手站着,探着头问。房梁上挂着灯泡,浊黄的光亮上沾满了灰尘,他正好在灯光的暗影里,躺着的人看他如雾里看花。四老歪表大爷已经顾不得响应了,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赵兰香拿了根黄瓜走了进来,一撅两节,把尾巴那头给正坤,正坤看都没看,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拒绝了。秋黄瓜的香气满屋子飘,正坤吸了吸鼻子。打开药箱,东西都是现成的,甚至连药都勾兑好了。正坤知道父亲应该用什么药。他麻利地搬来一只大衣架,把输液瓶挂了上去。抻出父亲的左臂,用棉球涂了涂静脉注射的位置,然后捏起输液针,熟练地刺进了血管。

赵兰香问:“你输的是青霉素吗?”

正坤答:“输的是青霉素。”

青霉素和着葡萄糖一滴一滴往下走,不一会儿,四老歪就面颊赤红,呼吸急促。

赵兰香说:“青霉素是个好东西。”

正坤应了一声,朝外走去。屋檐下有蝙蝠扑棱棱地飞,有虫子唧唧唧地叫。正坤摸出一支烟来点上,吸一口再吐出来,夜色就更浓了。他平时不吸烟,谁也不知道他会吸烟。他从不让自己身上有烟味。他偏头看了一眼那窗,盘叉的格子被推拉窗取代了,上面装着玻璃。这是东屋,里面的窗帘拉上了,透出丝丝缕缕的神秘和诡异。屋里有响动,开合柜子的声音,间或还有人语声。赵兰香嘟囔:“甭舍不得走,快去找你妈吧。”“我跟了你一辈子,你都给过我啥?”“屁大本事没有,你就是个窝囊废。”这话更像自言自语,断断续续传出来,给幽暗添了几分清冷。正坤回到了屋里,四老歪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那液一滴一滴走得欢畅,已经去了多一半了。他把药箱打开,又合上了,又打开了一次,把棉球、镊子之类的小东西收拾了。他的药箱里永远井井有条。

“你就这么不待见他?”他说得有些羞怯。

“我没有啊!”赵兰香本能地反驳,随即又提高了声音,“这一辈子他给这个家挣啥了?连你都不是他挣的。”

正坤心里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震落了。他想,她指的应该是赤脚医生这个职业,而不是别的。大家都知道,这是赵兰香豁出命去从人家手里抢来的。那个丫头叫高艳红,生得四方大脸,早成了吊死鬼。村里人甚至都不同情她,觉得她矫情。她爸是九队会计,三脚踹不出一个屁。

炕上大包小包的包裹从柜子底下翻了出来。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装“老的”衣服。赵兰香一个一个清点,转过头来说:“你爸用不着了,把那液停了吧。”正坤也仰头看,那液其实还在走,只是慢了些。拔下针头,用棉球摁住针眼。赵兰香说:“还摁着干啥?就着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得赶紧把衣服给他穿上。死了再穿妨活人。”

衬衫、棉袄、大袄、摆裙。四老歪死了样地任摆弄。头整个扛到了肩膀上,眼闭成了一个坑,青灰色的单子盖到了胸口,那上面一起一伏。

赵兰香看了眼座钟,快十一点半了。她说他要是拖到下半夜,就得停大三天。他懂。扭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七号。再过半个小时,就是八号了。他坐在了炕沿上,折腾半天,他也累了。他无言地看着赵兰香,就听她嘴里说:“废物人也不能让你空口走,啥事都有规矩。”她开茶叶盒子,抓好大一撮茶叶。返身捏四老歪的鼻子,他嘴张开了,她把茶叶塞了进去,顺便又给他抿紧了。

捏鼻子的那只手久久都没有松开。

我爸王大方有心病。他的心病我模模糊糊地能感觉到。那时我还小,有个晚上他让我做了两件事:第一,把赵桂德请来;第二,去大队的墙外边贴个东西。事后我想,这两件事其实应该是一件事。赵桂德与我爸的私交好,冬天的夜晚,他经常在我家一坐就是半宿。那天我爸让我去请他,也是个冬天的夜晚,天上有稀薄的月亮,村道让寒冷冻得硬邦邦的。我十一二岁,边走边想,赵桂德就今晚没来,我爸却让我去请他,看来是要有大事发生了。莫名其妙的,我总觉得生活平淡,渴望有什么大事打破这死水一样的生活。小孩子也不都头脑简单。

赵桂德来我家后,我就睡了。然后,又迷迷糊糊地被叫醒了。我爸说:“你敢一个人出去吗?”我噌地坐了起来,这世界上就没有我不敢的事。我爸交给我一张纸和一瓶糨糊,让我贴到大队部外边的墙上。“注意不要让人看见。”还特意告诉我,“要贴得高些,如果够不着,脚下登几块砖头。”

“回来如果遇见人,我就往表大妈他们家那个方向跑。”我自作聪明。

我爸摸了摸我的头顶,又顺带揪了下我的小辫儿,嘱咐我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哥哥姐姐也不能说。

我顺利完成了任务,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转天上学从那里过,我特意跑到那面墙上去看。那面墙上贴了各种各样有字的纸,有粉连纸,有苍绿色的纸,更多的当然是白纸,写些又丑又大的字。最上面是一幅画,一个男人趴在桌子上打算盘,一个女人趿拉着鞋子给他扇扇子。男的叫铁成树,女的叫赵兰香。我歪着脖子看了两眼,觉得这幅画一点儿也不符合实际。眼下正是冬天,离扇扇子的季节还很远。

我不敢判定哪张是我贴的。这里是大队的房山墙,各种纸粘在一起,有寸把厚。我也不关心我贴的那张都写了些啥,这些对我都不重要。拐过墙角就是小学校,小学校是大庙改建的,外面有大红的柱子。廊檐下有两个老师正在说闲话。我弯过去听了一耳朵。一个说:“你有没有看见铁书记的大字报?上面画了他跟赵兰香,写的是一丘之貉。”另一个说:“哪里是这么简单啊。赵兰香衣衫不整,鞋子都还没提起来,明摆着是作风问题。”我吓了一跳,作风问题我可懂,这是大事。我见过有人游街,手拿一面铴锣,敲一下喊一声:我是破鞋——

我又跑回去端详那幅画,“一丘之貉”写在右上角,差一点儿飞到了外边。我还是搞不清扇扇子与作风问题有什么牵连,难道一个人打算盘,另一个人就不许扇扇子?

自从王永利当兵的事受挫,我爸就想当书记。这个想法坚定不移。他找到工作组,说自己根红苗正,三代都是苦出身,完全可以当书记。工作组是个女的,常年在表大妈家吃派饭。她故作吃惊地说:“老王为啥想当书记?”我爸思谋了一下,说:“想为人民服务。”工作组忍住笑看天,用牙齿啃上嘴唇,好一会儿才回应我爸:“真的吗?”我爸当然说是真的,“谁撒谎谁是小狗。”他不知怎样表达自己才好。工作组这才正色说:“当书记必须得先入党,你是党员吗?”我爸愣了下,才觉得自己吃亏了。过去有人找他写入党申请书,可他不入。他说我保证比党员做得好,咱们走着瞧。他有蛮力气,总是干最脏最累的活。到地头了,人家歇着他不歇,大家都叫他二傻,他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一直到晚年,他偶尔还会为这件事后悔,如果当年顺顺当当入党,说不定也能当书记。

“那你就先写入党申请书吧。”工作组表现得很爽快。

大人也有天真的时候呢,那时我就这样想。我妈不同意我爸入党,说他入不成。我爸不信邪,在油灯下连着写了三晚上的入党申请书。开始是用我的铅笔头,粗壮的大手捉铅笔头的姿势真费劲。光橡皮就使了差不多一块,墙柜上浮着一层橡皮皴,他鼓起嘴巴一吹,就四散奔逃。后来用钢笔抄,那个钢笔老拉稀,拉坏了不知多少张纸。关键是,我爸精益求精,又信誓旦旦,整整写了三张纸,他大概是想用质量和数量来说明问题,好打动人心。他说自己在旧社会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户口本上写的是贫农,其实比贫农还穷,是雇农。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奶奶给大户人家当奶妈,我爷爷给人家扛活,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他边写边抹眼睛,自己先感动了。他的文化是解放以后上夜校学来的,他肯学,还能攒词儿。不像有的人,半天憋不出两行字,像便秘一样。申请书交上去后,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工作组的人看见他绕着走。有人私下告诉我爸,还是因为我姥姥的成分问题,他根本不可能入党。我姥姥是地主婆,整天挨批斗。她的姑爷怎么可能入党?我爸登时就炸了,我姥姥的事在那儿摆着,工作组的人早知道,还让他写申请书,这不是明摆着耍人玩吗!那段我爸专找工作组的麻烦,哪家请工作组吃饭,只要让我爸瞄着影儿,他准跑过去给人家 桌子。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工作组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请客吃饭的。那些请吃饭的人家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办,买一吨煤,或买一辆自行车,或在哪里给孩子安排个工作。为了吃成一顿饭,甚至要放警戒哨。罕村人看见我爸就笑,说这个王大方,不单是傻子,还是疯子。我爸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我们家明明比表大妈家成分好,表大妈家的儿子又能做工又能当兵,我家却不行。天下怎么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他得罪了多少人,是个未知数,不知有多少人戳他的脊梁骨。王凤丫总觉得没脸见人。有人给她提亲,没几天她就嫁了。那年闹地震,家家房倒屋塌,我爸被派到公社参加救援队,村里人可是松了口气。可从那年开始,政治格局变了,工作组也解散了,那个代号工作组的人倒背着手迈外八字,两根小辫子又细又短,像是挂在耳朵上——再没让人见到身影。后来听说她死于米猪肉,脑袋里爬满了虫子。

又过两年,地主都摘帽了。我爸又记起了那个茬儿,他还是接着写入党申请书,他还是想当书记。

他后来一直没有当上书记,与他的性子有关。他不服管。人家说一句他说三句,话稍不投机,他就吹胡子瞪眼,让人下不来台。乡里的干部在夏天抢收的季节在树荫下打牌,他过去把牌都撕了,还给人家讲了半天大道理,说群众都在战天斗地,你们这不是作威作福么!铁成树后来不当书记了,让人告了下来。他点着我爸的脑门说:“王大方啊王大方,就你这脾气还想当干部?三天就让人撤下来。你以为干部是那么好当的?得整天装孙子才行。”我爸灰溜溜的。他想,有那空给人家装孙子,倒不如自己干点实际的。

要过许多年,赵桂德才开始在大队的房山上画宣传画,小人儿画得齿白唇红,用喷壶浇花。我激灵了一下。我去打酱油,代销点早让个人承包了,大家都说,现在的酱油比铁秀珍那时候的酱油要好,兑的水少。但洗洁灵兑水多,倒碗里都不起沫。那些宣传画都是“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内容,花红柳绿的,煞是好看。我走过去跟赵桂德打招呼。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冬夜,我来张贴的也许就是一幅画,出自赵桂德之手。而身后的主谋,则是我爸王大方。

我心说,老王,不简单哪!

我爸这一辈子,可说是一事无成。他有文化,脑子活,可都没派上用场。他自己也觉得运气差些,干啥都不成功。改革开放以后,他做过皮草生意,包过工程,当过水果贩子,赚钱的事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加白日做梦。可我觉得,是他的想法与现实有些脱节,很多事情他想得太过高远,可现实就是眼眉前这点事。他总是受到生活的惨痛捉弄和严酷打击,就像他一直没能入党,也一直没能当书记一样。我参加工作以后,他总是怂恿我入党,说只有入党才能从小到大当干部。可我的心气不在那儿,让他很失望。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健忘得厉害,出门回来甚至找不到家。当然,他比表大爷四老歪幸运,活过了七十岁。那些年港澳都回归了,我们国家尽是大喜事,可他却连儿女也不认得了,管王永利叫表弟,管王凤丫叫表妹。为了不让他把我认错,我从来不问他我是谁。他说出的话也让人啼笑皆非。比如,他管自己叫王书记,若问他早上干啥了,他十有八回会说开会。他乐呵呵地就会说开会,可能觉得当干部只有开会这一项,让他一辈子钦羡。家里人经常逗他,说王书记吃饭了。他就高高兴兴地答应。我妈奚落他说,一天书记没当过,咋落了这毛病。他就闷闷的,用筷子戳饭碗,戳得非常不耐烦。我妈只得说,好了好了,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接着开会。

他失神的眼睛看我妈,重重地说:“赵兰香的儿子为啥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