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口,西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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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实出家门一跤跌死,长眼睛的人都看见窑门口新冻的冰。查来问去,老三称心看见实在隐瞒不过去了,才站出来嗫嚅着承认:“是我夜天给老人担水,上台阶不小心绊倒,一担水都倒了。”众人纷纷指责道:“那你也该打扫打扫,要么垫几锹黄土也行哇。”老三称心辩解说:“当时天色黑漆漆地,甚也看不见……”老人已经跌死,恼恨也好,怨怪也罢,总不能把老三称心煮在锅里吃了解恨。于是李家兄弟措钱筹粮,备办丧事,将老人葬入祖坟。

守孝未满,李家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李老二娶的婆姨是旧县人。旧县即为火山,自县治搬迁新址后即称为旧县。此地有一寺庙名“海潮庵”,又名“海潮禅院”,系观音菩萨道场,向来香火旺盛。旧县之人多受佛法濡染,诵经拜佛、参禅教义,可谓佛教之乡。李老二的婆姨自幼即受熏陶,至嫁到李家,亦坚持守斋持戒,诵经礼佛。有道是:“跟着艄公会撑船,挨着和尚会念经”。在婆姨的感染下,李老二也逐渐对神道之事大有兴致,只是他更感兴趣的却是堪舆卜卦之术。李老二不去海潮庵进香拜佛,反而就近跑去村中道观岱岳殿,向观中道士讨教易学术数,竟渐渐颇有心得,后来他干脆置办了一副术士行头,舍家弃口,四方游荡,终至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李老二离家后,忽一日他婆姨亦大觉大悟,舍弃红尘,告别家园,先去往海潮庵寄挂一段时日,后来皈依到五台山普寿寺剃度出家。

自从李老实过世,老三称心越发无人管教,每日价只是游手好闲,东走西逛,吆三喝四为朋友,赌博胡混串门子。地里的庄稼也不好好务弄,家里的营生也不好好料理,米干面尽、缸空灶冷也从不记在心上。老三家婆姨乃是本分人家的女子,十分善弱,也管不住自家老汉放任不羁,只好央求大伯子李老大来管教。李老大多次劝说老三,老三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敷衍了事,哪里听得进去,说得多了,反过来还顶撞老大几句。老大便也无话可说。

李老二的婆姨出家临别之际,只携带了一些随身物事,其余米粮衣被、家当物什,本欲交与大哥分配给众兄弟。老三称心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二嫂手中的钥匙,说:“二嫂尽管放心前去,你家由我代为看管,门里门外,保证不会短少了一针一线。”李老二的婆姨不语自去。事后,碍于一院人家眼目众多,老三称心只等夜黑人静,所有人都睡了,才偷偷打开老二家的窑门,往自己家里搬弄粮米财物。后来看见众兄弟无人搭理,索性大胆开启老二家的窑门,住了进去。

李老实过世后,老院子只留下李母一人居住。李母上了年岁,体弱多病,手迟脚慢,虽然家里家外的营生都由几个儿子分担去做了,可就是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李老大心疼老妈,就领着婆姨儿子举家搬了过去。新窑里一些米缸面瓮、家具物什没有搬,只留下一把“铁将军”——锁子看门。不料老三称心连这也不放过,只等半夜三更人睡熟,或大白天院里人都下地出工了,才从老大家窑头上的天窗钻进去,将一些值钱的物什尽数偷去。众兄弟都知道他是个二流子,只好自家照管好自家的门户,也不能把他咋地。

事情这样也就罢了。老三称心整日价吃喝嫖赌,借贷赊欠,导致债台高筑,常有一些人上门讨账要饥荒的。老三没钱还不上,就叽叽吵吵,拧扭住不依。数目小的,几兄弟相帮着凑些还了;数目大的,也还不起,就任由它去。只是此类事犹如懒驴撒粪蛋,隔三岔五的,让人看着闹心。忽一日,有本村婆姨二眉家老汉,手提一把镢头来到李家。他不上别家的门,一脚踹开老三称心的窑门,闯进去四下搜寻,把老三家婆姨吓得浑身筛糠,大呼小叫。李家几兄弟闻讯赶来,七手八脚拉扯住二眉家老汉。原来二眉家老汉外出务工,只留婆姨一人在家,老三称心到处胡混,常常到二眉家串门子,一来二去就和二眉勾搭上了,一个被窝里也折腾过几回。二眉家老汉务工回来听说了此事,火冒三丈,提着一把镢头就找上门来。李家几兄弟七嘴八舌劝说一番。二眉家老汉到处搜寻老三称心不见,一镢头把他家灶台上的铁锅刨了个大窟窿,才恨恨离去。

听到二眉家老汉去远,老三称心才从藏身的猪窝里钻出来,浑身猪屎臊尿,臭不可闻。李家几兄弟纷纷指责,老三家婆姨边哭边咒,擤鼻涕吐黏痰。老三称心烦躁地一跺脚,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嘴!”

“咋啦,连劝说你几句你也听不进去了?”李老大一愣怔,苦口婆心地道,“这是兄弟们亲你,为你好,教你做个本分的人……”

“可不用吃驴肉囔鬼话了。”老三称心翻着白眼道。当地人认为吃了驴肉人就会胡说八道,并以此来表达对他人的不信任。老三称心原本不敢跟弟兄们顶嘴吵架,尤其不敢对老大不敬,这天不知跟上了哪路野鬼,胆子变大,把肚子里埋藏了很久的话一串一串地往外倒,“自从进了你李家的门,就活得跟头驴一样,受苦遭罪。住的跟死人一样的土窟窿,吃的是酸糜米捞饭就苦菜,这还叫享福哩?哼,亲我,为我好?呸,都是偏心鬼。老鬼一辈子就留下几孔破烂土窑,还传给他个龟孙子,哪里有我的份儿!”

老三称心此话一出,李家三个弟兄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到这住,自古黄土高原上的人们无不筑穴而居,赖以栖身,死后葬于黄土,老三言语虽有不忿,倒也勉强符合实际。说到这吃,酸糜米捞饭和苦菜本是当地民间不可或缺的两种食物。河曲百姓习惯把本地特产糜米经过浸泡发酵,使其发酸,至八成熟时即可食用,称作酸粥,而将未熟的酸米经沸煮做成米饭,则称酸捞饭。酸粥和酸捞饭均味道酸香,吃后耐饥扛饿,当地百姓日食三餐,爱莫能舍。至于苦菜,乃是一种田间杂草,煮熟后人可食用。因当地气候干旱,蔬菜稀缺,唯有苦菜不惧干旱,每年春季应时而生,当地人家不论贫富,均把苦菜当作蔬菜食用。苦菜味道极苦,初出锅的苦菜味道堪比黄连,需经多遍浸泡方可食用。每逢灾荒之年,贫苦人家缺粮断炊,不得不把苦菜当作粮食果腹充饥,从而成为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至宝。尽管这两种食物比不上大鱼大肉美味,老三如此悖论,却也值不得计较。只是他口无遮拦,公然咒骂已经去世的老大大,着实一下子惹恼了三个弟兄。

李老大气得脸色灰白,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老五火冒三丈,大喝一声:“你这个狗掏了良心的东西,我李家庙堂小,供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你给我滚!”

“我还正想走哩。”老三称心说,“其实我早就不想姓这个破李了。我家有姓,姓薛,薛仁贵的薛。我本名叫薛称心。”

李老五气得都快疯了,随手从窑门口抄起一根扁担,劈头冲改名叫薛称心的家伙脑袋上砸去。

李老四连忙把李老五拦腰抱住,说:“可不要打,咋说他也是咱的弟兄。”

李老五差点没被气乐了:“他连李都不姓了,还是咱的弟兄?”

说话间,那改名叫薛称心的乘机抢进自家窑里,在衣柜翻捡了几件衣物,打个包袱,夺门便走。他婆姨从窑门口一直拉扯到大门口,抱住他的大腿不放,被他一脚踹倒在大门圪崂。尔后头也不回,一溜烟儿离开了唐家会。

如果薛称心就此一去不回,那么也算是给老李家除了一害。绵绵善善的一群羊里,哪里能容得下一匹狼?可世间事往往是,请神神不灵,怕鬼鬼撞门。还没过了一年半载,这薛称心又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还领回了一个打扮得油头粉面、花枝招展的外地婆姨。真是阳婆没落就活见鬼了!

自从薛称心离家出走,他家婆姨可就遭罪了。先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多亏几个妯娌安慰劝解,悉心照料,日子长了也就安静了下来,只是耐着性子熬光景,盼望着老汉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还转家乡。也为难了她一个婆姨家,家里家外许多粗重营生,咋价能做得了?多亏李家几兄弟虽然恼恨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可仍把她看成李家的媳妇,当作自家人,家里院外以及地里的粗重营生,都是几兄弟帮衬着做了,因此日子也过得下去。

薛称心人模狗样地领着那外地婆姨回来,正巧那天他家窑的炕洞烟灰满了,一生火憋得满窑洞都是烟。李老大干这些营生最在行,老四老五也过来帮忙。营生其实也简单,掏开炕洞挖了炕灰,再用稀泥糊抹住就行了。正往炕洞上糊抹稀泥,薛称心大摇大摆地回来了,他婆姨惊喜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

薛称心笑嘻嘻地跟几兄弟打招呼。几兄弟正弄得灰头土脸,只李老大“嗯”了一声,老四老五瓦黑着脸,根本不待搭理他。

“这是我在包头新娶的婆姨,往后就是咱家的媳妇了。”薛称心给大家介绍那个外地婆姨,说着一指他的旧婆姨,“你还当你的大的,她做小的,往后你俩姊妹相称,都是一家人……”

仿佛天上打了个霹雳,他婆姨满心的欢喜一下子被击打得不知去向,想要哭又哭不出来。本来早也盼晚也盼,只盼老汉能洗心革面,回转家园,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料他却变得如此寡廉鲜耻,不要脸面。痛定思痛,她反而冷静了下来,沉着地说:“你要回来住,就把这野婆姨打发了,哪里来的送回哪去,要么就给我写一份休书。要我一夫两妻伺候你,你只管等着黄河水干天塌陷,痴心妄想!”

“哼,真是狗肉不上抬杆秤,幸亏我早有准备。”薛称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喏,我在城关的客店里就请店家帮忙写好了休书。”

“好好好。”他婆姨一把夺过这张休书,看也没看,三下两下扯得稀烂,“咱两人从此刀割水清,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把你个狼心狗肺的牲灵!”李老五在炕头大骂一声。本来自薛称心进门,神情得意,举止轻浮,宛如一个跳梁小丑,瞅着他那副德行,李老五就心头冒火,拳头攥得紧紧的。此时炕上没有称手的家伙,李老五顺手就端起那盆从炕洞里挖出的炕灰,劈头盖脸冲薛称心和那个野婆姨泼撒过去,彻头至脚撒得满身。

薛称心和那个野婆姨夺门而走。李老五自炕头跳下地,在窑门圪崂抄起顶门棍来,紧追了出去。吓得那野婆姨野老汉撒腿大跑,丢鞋坠帽。薛称心边跑边咒:“好你个李老五,你不要太得意,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转眼不见人影。

自薛称心领着那野婆姨进门,李家几个妯娌就抱着娃娃领着小孩过来看热闹。此时薛称心和那野婆姨被李老五赶跑,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老三家婆姨身上。只见老三家婆姨也不哭也不闹,只是埋着头拾掇土炕。众人也不好说什么,赶忙帮衬着把炕头收拾好,把窑洞打扫干净。末了,老三家婆姨对李老五说:“他五爹,看这灰头土脸忙活了半天,窑里脏乱得不像样子。麻烦你辛苦担几担水,把水瓮担满,我好连夜把窑揩抹干净。”李老五连连答应,忙找水桶去井窑担水。众人看见老三家婆姨头脑清醒,并没有寻死觅活的迹象,这才都放心散去。

当天夜里,李家院子里静悄悄地,听不见一丝响动。次日天明,本来习惯每天清早起来就喂猪喂鸡的老三家婆姨,窑门闭得紧紧的,众人都以为她心里难过,想睡个懒觉。老四家婆姨就帮着把她家的猪喂了,老五家婆姨就把她家的鸡喂了。直等到日近晌午,老三家的窑门还没打开,众人觉得不妙,李老五爬上门头掀开天窗,探头进去一瞭望,大叫一声“不好”,纵身下地,一脚踹开窑门,只见地上淌着一摊水渍,水瓮沿上吊着半个人身子,原来老三家婆姨已投瓮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