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色月光
鸿业没想到会碰上玉秀。多年以后,他们搭一艘木船顺河漂行,两只大灰鹤跟着飞了一程,鸿业问玉秀可分得清雌雄?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想起以前。鸿业说玉秀啊,你是壶口滩上女子拉船第一人。玉秀抿了抿嘴,上了年纪,她不爱说话,喜欢浸在自己记忆里,像藏在河的最深处……
夜长得没有尽头,玉秀等了又等,孩子睡了又醒,后来她慢慢恍惚,云游到空中。大河打天上来,流到这里,遇到大石崖,一跃而下成瀑布,商船行到这里没办法,也得停下来,央人马卸货、拉船。打有水运就这样。玉秀小时候常在滩上玩,有时兴起,跟半大小子一起滚入大河,起起伏伏随河水漂。大河喜怒无常,她就见惯了大风大浪,身子舒展在水里偷偷长。
初潮后,她再没下过河。是女人了,娘说。女人被禁忌,不能上桌吃饭,不能正眼看人,不能多嘴多舌,不能这,不能那。可谁也没有承诺女人可以不受苦,不劳作,不死亡。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哪里没有女人?那些被河水推冲失去性命的,什么时候没有女人?
光从天窗照进来,微黄一点,在窑顶闪,玉秀盯着它看,慢慢生起幻想,像在河里,水张着嘴吮吸,她把身子交出去,任由它托着,有时她沉入水中,隔薄薄一层水朝天望,世界摇晃,轻柔,梦幻,如同一层纱披在眼前,又像一层雾。她想抓什么,一伸手,空空的,再抓,还是抓不住,像在梦里。
婆婆轻声叹气,像从隙缝里挤出来。娘,你睡了?娘不说话。娘,瓮里没粮了。娘不作声。娘,咱娘仨要吃要喝。娘轻轻翻了个身。娘,我要下滩拉船。娘一骨碌坐起,女人哪能下滩,女人属阴,主灾,是祸水,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女人下滩。娘,咱家没男人了。娘悄悄躺下。玉秀想,天下人都是女人生的,可男人嫌弃女人,女人自己也嫌弃女人。她迷糊了会,醒来天还没亮,几颗星子在窗前闪,像一声声催促,玉秀不犹疑,发髻绑好,黑衣黑裤黑鞋袜,腰身扎了条白裤带。
搂回一抱柴,灶膛里铺几片玉蜀黍叶子,架两根硬柴,火镰“啪啪”敲击,火苗一舔,亮起一片,玉秀拉着风箱想二毛,柴劈起两垛墙,水天天挑满缸,二毛说你是金枝玉叶,什么也不用做。他就会日哄人,如今一撒手,两座重山压在我肩上。玉秀眼泪簌簌,忍着不出声,怕婆婆听见苦。公公死时婆婆才二十三,听说河神点名让他祭,和一口黑猪绑一起,肚皮贴肚皮。那年六村闹旱灾,滩地山地没收成,村邻结成窝,四处打明火。公公把半升杂粮藏在烟道,每晚掏几颗,和观音土熬在一起给全家喝,被本家嫂告了,她说天天闻着香,每家烟囱我都爬上去闻,才把你家找出来。全村人骂公公不是人,我们要饿死了,你还藏着粮。人把窑抢了个空,席片片没留一点儿,这还不行,还要拿公公祭河神。公公被麻绳绑了三道,一纸阴阳符贴在额脑,推进壶口。本家哥在下游找,死猪白胖胖漂起来,可人却没等着。
后来,水婆跟玉秀说,你公公被龙王爷请进了神殿。玉秀说做水神仙有啥好,压在水底下,连日头都见不了。玉秀记得水婆“咯咯”笑,说这媳妇子伶俐,是你的福气。玉秀再也没见过婆婆那么高兴过。
天透出一点亮光,公鸡“喔喔”叫个不停,玉秀把扫帚苗蒸在锅里,去放鸡。守住鸡窝门,放一只,指头伸进鸡屁眼摸,等松开,它们全身一抖擞,踱着步子走远。想起二毛划算的好光景,孵一窝鸡,鸡生鸡,抓两只猪娃子,猪下猪,买两只羊羔子,羊养羊,婆婆听着总嗔怪,先让秀生个儿。婆婆生了三个,只落下二毛,现在二毛也没了。玉秀替婆婆难过,她没给二毛留下男丁,张家这一门绝后了。
窑里窸窸窣窣,玉秀没进去,立在门口说,娘,我下滩了。娘不回话,女娃儿小声哼哼,被一只手捂住。她硬了硬心,走出院子,西山头挂个白月亮,弯弯斜斜细细,跟着她一步一晃悠。二毛抬回来那天,她在这条路上软成一摊稀泥,不信早起活生生的人被横着抬回来。他在身上乱摸,秀,我不想去滩上拉船,只想在炕上摸你。他的手硬,摸过来摸过去带着风,像躺在野草坪上,草尖毛茸茸,隔着衣裳扎人。秀啊,秀,我摸你一辈子也摸不够。
走出村庄,是一条狭长山道,玉秀闻见晨起的青草味,露珠在叶尖滚动,像一滴泪,草不懂人,人不懂草,也许草也伤心,和她一样死了爱见的人。她把泪憋回去,告诉自己,扬起头,步子放稳当。
玉秀不知道鸿业在身后。
他浑身不得劲,被木桃拽过的胳膊一直疼,她说我不让你去,二毛死了,你也会死。他甩开,说人都会死,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这话是娘让水婆跟他说的,娘管着不让他下河,自己却从河里逃走了。水婆说业娃啊,你娘就想跟你爹一样。鸿业想象娘用双手拥住水面,让河从她毛孔扎进去,和河连在一起。河带着她,在爹走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向爹。鸿业知道木桃怕什么,他自己也怕,越往滩上跑越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魂被大河勾住了,河水一漾一漾像爹娘的目光,他理解他们并最终理解了这条大河。
日头漏出来一线光,像被谁握着一样。一弯斜月浅浅挂在西山,淡得只剩下个白框框。他看见前面有个细黑身影,认出是玉秀。
顺子问,秀嫂,你要到哪去?
我去滩上拉船。
男人都抢不到,谁要女人呢?
女人也要吃饭。
你回吧秀嫂,壶口滩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我生在河畔,长在河畔,从没听河说过不让我下滩。不让女人去是男人立的规矩,可我家没男人了,三代人三个人全是女人,你让我们拿啥把嘴糊住?
鸿业的心被扎得疼。下山路窄,石头中凿出来尺余宽,横着放不下一只脚。路修不宽。前年暴雨,洪水如斧剑,劈开半座山,泥沙树木石块俱往山底冲。等天晴,路毁了一半,粗粗细细的树头朝下扎在半山,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一坡,黄水汩汩流,像割开一条大血管,人看着一眼残败,疼得直掉泪。人怕大河,住得又高又远,河就飞起来,从天上往下流,追着人迫害。
走到哪里也摆脱不掉河,鸿业想。路隔几年毁一回,人只得攀树根,踩石块,跳洞沟,手脚并用,还得下滩拉船。直到入冬后,小雪流凌,壶口合拢,族长议事,择另一处重修。先确定大概方位,铁楔子顺大石块纹路从上钉进去,大铁锤抡起往深处扎,石头自内裂开,撬棍插进去把断石撬出去,再用铁錾、手锤敲出来一个平面。人没地方立,一根麻绳吊住,悬在半空凿。千检万查,每次仍有麻绳磨断,人从崖上摔下去,眼看着七个跟头八个滚,等找到,俱是血肉模糊,轻则断腿折腰,重则一命呜呼。鸿业记得第一次经见,本家叔滚下去,一村人点起火把找,火光红了半座山,小爷一寸石一寸石地过,终于在大石头下找见半只脚,叔被压得血糊糊,提不起,拉不动。
鸿业想得沉闷,越觉玉秀走得慢,小脚如同钢钉,走一步扎进路面,要拔出来,再走第二步。他不能想象缠足的苦,夜里常听村庄上空爹呀娘的吼,顺声音摸到头,一定有个垂泪的女娃儿,布条子一圈一圈,脚掌面翻到脚心,骨头“咯嘣咯嘣”一直响。他求过木桃,木桃不给他看,水婆不在乎,麦场里扳起闻,把弯曲的脚心亮给人看。水婆老得失去性别,才说人生天地之间,男女没啥好稀奇。可玉秀还水灵,他们不能逼她站到石头角贴着她身子过,也不能一把提起她转到身后,他们只能跟在她后头,晃晃悠悠。
卯时将过,日头升起三尺高,沟底有凉意,带着新鲜泥腥气,鸿业知道小路岔过去有泉眼,拉勤善、顺子拐过去。三人趴着喝了一阵,坐起来歇脚。泉眼圆圆,倒着山影,是个小小山尖,鸿业小时常来这里玩,手探到泉底,山尖落在掌心,一把握住,只是空空。长大后再来,喜欢抬头看,泉上山通体黝黑,笔直如铁棍,看不见一丝隙缝,也看不出水从哪里涌出。泉眼常年满溢,大旱之年救过一村。鸿业现在知道泉下有世界,祖先全在那里,护佑自己的子孙。二毛大概就在泉眼之中,眼睛毛茸茸,眨呀眨,哥,哥,哥,放心不下老小三代人。
鸿业听见“滋啦”一声,尖针划刺胸口,疼。
约莫玉秀到了滩上,三人才起身,顺子说玉秀这一去,六村人可得笑话咱,中市人死绝了,让个女人下河滩。勤善说笑话咱不怕,只怕她在滩里,谁也抢不过,再被人踩坏了。三个人同时想起二毛,一晃十几天过去,人被埋到地里头,黑漆漆没有一点光,身子骨冰凉。另一个世界的蚁鼠狐、鬼精怪,不知会不会欺负他?
玉秀远远观望,滩上黑压压一片,她挤不到跟前。从没见过这么多男人,短褂短裤,辫子盘在头顶,露出来的肉黄得像菜油,等有船来,“哗”聚起,如浪涌过去,把船围得水泄不通,接着“哗”退回原处。人和驴一起行动,朝下游去。玉秀听见雄壮的号子声:
伙计们好好拉哟,嗨哟。
拉到忒口发钱哟,嗨哟。
哟,嗨哟……
悠长号子响彻天空,玉秀看到几只灰鸟盘桓,绕人群飞了两圈,振翅飞远。玉秀想象在它背上,能看全滩上的风景,内心被激荡,像回到小时候,出生以前,盘古初开天地之际,大河两岸的人就这样拉船、喊号子。
哟,嗨哟,嗨哟……
哟,嗨哟,嗨哟……
这不是号子,是一声声叹息,玉秀泪流满面,好似看见二毛站在眼前,秀,等着我,拉完船我就回来。他死在了这里,号子依然高亢,人潮依旧汹涌,没有谁为二毛掉一滴泪,她心说,二毛你死得真冤。心底“嘎嘣”焊了根铁钉,告诉自己,男人能干的,我也能干。大河能养活男人,就该养活女人。你们不要女人,我就把自己变成男人。
她转身,一步一步离开壶口滩,身后号子如怨如泣:
哟,嗨哟,嗨哟……
哟,嗨哟,嗨哟……
回家,玉秀披散开头发,婆婆急问干啥?她早捏起额前一绺剪下,地面很快铺了一层黑。秀,你为啥剪头发?娘,壶口滩不要女人。她听见婆婆哭,心软下来,后又立即硬起。知道瓮底扫了几回,罐里还有几颗米,她不能停。头发乱纷纷,心也乱纷纷,好似回到新婚,轿子在山路颠簸,她只希望快点,再快点,轿夫却颠高颠低,如同风把船扬起。她自小长在河畔,知道再大的风浪也有停歇的时候,她总会等到落轿,身子舒展开,像泡在水里。她喜欢二毛一见她就脸红,手探过来,烧得像火球。
慢慢剪,越剪越短,剪一刀,疼一下,二毛也曾拿起这把剪,窗花,鞋样,窑楦,花花草草都活了,蝴蝶飞上去。二毛,我再不是你的金枝玉叶。从今往后,我要像你一样,在壶口滩上讨生活了。她听到二毛笑,尘粒一样四处弥漫,没有脸,没有身体,只一串笑声上下蹦。
等木桃闻讯来,玉秀额前已是一把乱蒿,她夺下剪子,叫秀,秀回头,四只泪眼相对,只是无话。木桃忍泪,唤秀坐好,让姐给你把前面头发剃完。油灯小小一盏,一片破旧铜镜,木桃避开,不敢看玉秀的眼神。夜里鸿业回来,也想不出好办法,和木桃商议,给自家灰驴搭了副垫鞍,让玉秀一早一晚骑,拉货也省力。木桃牵去,见玉秀包一块手帕帕,在灶间打浆糊,说要抹袼褙做老虎帽,二七逢集,能换点粮米。
鸿业像在河底,水流汹涌,漩涡越来越有劲,卷着他往下陷,他的身体来回撞在滩石上,胳膊腿脱离身体,随水流进入深洞,紧紧扎进河底。他看见湿润、深沉的气息里,长起密林般的水草,他被自己的身体包裹,透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那也是玉秀的难眠之夜。未知张开大嘴,一口一口吞噬,她认定自己死了,死在河里,被水草紧紧束缚着身体,她试图突破,只从密网中探出去十根手指,另一股相反力量朝一个点拽她,她慢慢缩紧,以自己为圆心。透过厚实的黄河水,她看见二毛贴在上面,她努力往上,力量拽着她往下,他们之间越隔越远,二毛终于模糊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嘣”一声破裂,再无牵连。玉秀知道,没有什么可依赖的了。第二天早起,她从炕底拿出大鞋,烂棉花套撕破,一片一片塞紧,把脚套进去。小脚拖大鞋,如同粘了厚胶泥,很难行动。她努力适应,娘给她缠好足就打发她下炕跑。疼过劲就不疼了,娘说。她蹬鞍子上驴,像男人一样叉开腿,灰驴“嘚嘚”一路小跑,玉秀被一种新奇感刺激,以往她总是侧坐毛驴,看一半风景,今天起,她能看两面。大河给她苦难,也给她力量,她要像二毛一样,撑起这个家。
鸿业默默看她,像看着婆、娘、姐,也像看着村庄里的所有女性,她们比男人柔弱,可和男人一样肯下力气,纺线织布、犁耙耱耧……旱地行船!他对现状无能为力,模糊希望有一个盛世,和戏文一样。晚上做梦,娘牵着木桃和玉秀,三双小脚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他潜进去,看见水草系紧六只脚,鱼龟虾蟹拉紧,一步一步往深处走,清晰听见号子如人声:哟,嗨哟,嗨哟……哟,嗨哟,嗨哟……他惊醒,看见木桃睁大眼睛:明儿别去了,行吗?
不拉船,我们吃什么?
山里人从来不拉船,都没饿死。
这里是河畔。
我怕。
他用胳膊将木桃紧紧抱住。可她还是一直颤抖。
鸿业后来知道,从他决定拉船,木桃就把自己做了典押。“不要带走他,”她初一十五焚香,向四面八方的神仙祈祷,“实在不行,让我替他。”八年后,她病在炕上,走街串乡的铃医为她针灸、拔罐,用草药熬出浓稠药汤,都不能治愈她。最后他拿出福寿膏,舀出小米粒大小的一颗让她吞服,立刻见了神效,木桃长久病黄的脸子泛起红光,双目炯炯,有了生的渴望。那一刻,鸿业有了清晰想法,希望借由此物让她活下来。后来一问,才知那就是鸦片,这东西价格奇贵,无处可觅,铃医存量也有限,食够三天就会断顿,木桃也将重新陷入死境。
木桃死后,鸿业被“这都是命”缠绕余生,后来他和玉秀一起食素、诵经。他终生都没有走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