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撇子从里面出来是最晚的一个,已是近三十岁的年龄了,就这,也算幸运,他差点加了刑。监狱里那些年有狱霸,正像人们知道的一样,一个狱室的囚犯都是有潜规则的,特别是对刚进来的年轻囚犯,必须经过驯服期。蹲在墙角,众人朝着你撒尿,跪着向头儿喊爷爷,重活脏活都是你干,想解气就朝着你扇耳光,等等。小撇子不懂这些,自然遭遇了更为严重的欺负。能当头儿的人,都长得五大三粗,且有能置人于死地的胆量。小撇子虽长得不怎么彪悍,却在小码头是个出手又快又狠的主儿,比他个头高力气大的人也占不了他的便宜。在当了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后,小撇子就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找到一次与头儿一决高下的机会,就在头儿让他倒马桶的时候,一举手就把一桶屎尿全都扣在头儿的脑袋上,随后一手抓住头儿的大胡子,一手卡住头儿的脖子,要往死里掐。幸亏及时来狱警,才避免了一场大祸发生。狱警刚一走,小撇子继续对头儿实施暴打,直到对方喊爹叫娘彻底软瘫在那儿,小撇子才肯喘出一口气。等头儿稍稍缓过来一些的时候,小撇子再一次走到对方面前,再一次抓住对方的长胡须,问他服不服,在对方俯首称臣之后,小撇子临了还是揪下一把对方的胡须。
别的囚犯从此以小撇子为头儿。也正是因此,警方开始在他加刑的问题上做出研究。后来,他所在的狱室,囚犯在他的带领和影响下,做出了全狱最好的业绩,每个同室囚犯都有上佳的表现,甚至有几个做了减刑处理。这样,小撇子的加刑决定才取消了。不过,小撇子好像有了一种顿悟,像变了一个人,人们再也看不见他称霸斗强的势头了。到最后出狱时,整个人像缩了一圈似的,看上去低矮猥琐,走路时连步子都迈得细密短小了。
人的一生,是用加法与减法构成的。好多人从童年、少年到青年,一直到四十岁都是加法,分量在加,年龄在加,衣服在加,经历在加,知识在加。到四十岁以后,牙开始掉,头发开始稀疏,力量开始降低,父母也有的开始老去,是减法了。对小撇子而言,刚到三十岁,锐气减了,身重减了,却有一点加了,唇沿下的脸帮,长出了一颗黑豆大的黡子。黡子中间无端长出一根长须。情绪不好时,长须往下披着,兴致高时就上扬。他对人说:这是狱中送给他的唯一的加法礼物。
森森高中毕业后,父亲安排他在二轻局属下的五一大楼做小职员,但天生灵泛的他,是个八面神通的人物,人称“城乡路”,同时也被私下一些人入列县城“十大路”之一。“十大路”历数如下:之一,“通天路”,是一个既通官道又通民道的人士,专门做一些一般人难办到的事情;之二,“钻地路”,此人专门做不走正规渠道的一些事;之三,“盘山路”,一个专门靠做林木买卖生意发财致富的人;之四,“海底路”,是一个明开发廊暗设妓院的大胖子;之五,“土地路”,是以开发房地产建楼发家的南方人;之六,“阴府路”,是指专营花圈、寿木、墓碑、祭文的小老板;之七,“过河路”,是政府机关第一个下海经商却最终无功告退的“精明人”;之八,“笑天路”,一个整天胡转乱侃爱编故事、爱损亲朋的闲懒之人;之九,“鸳鸯路”,一个娶了六房女人还养着小情妇的大色鬼;之十,“城乡路”,就是森森了,在商贸公司做着一份不值一提的工作,眼睛却盯着四面八方,县城里没有他不清楚又做不了的事。
“十大路”当中,数森森年龄最小,名字却起得最霸气,最有宽度。其他各“路”,人们明着暗着都叫得挺响,唯有森森不一样。顺心时叫叫也无所谓,不顺心时立即制止,甚至手脚相跟着揍你一顿,所以一般人只敢背着他叫。森森无心在工作上细钻深研,凑合能完成任务为原则,在要求进步方面也不做努力。也许与他看书太多有关,对单位的事得过且过。因为有他父亲这个上属的面子,领导和同事也不为难他。反倒是他的道理比领导讲得还多,他的规则比单位的制度还全。父亲曾多次劝他,做出些业绩证明自己,日后好有个被提拔升职的机会。可他明上应承,背过父亲仍游里摆外的,过着很闲适自由的生活。一有机会,就把着一本书看。
这天傍晚,小撇子裹着脏破的棉大衣来到森森家,像个落寞的乞丐似的,一进大门就被森森家照门的黄狗吼叫住,不得前行。森森父亲打开院门,一看见是小撇子,忙把他引进院子的西房。西房是准备给大儿子森森结婚用的一间平房,房子已装修过,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地摆了满满一屋子。此时,森森一个人蜷在绵软的沙发上正看着一部电视剧。
打发走父亲,森森把小撇子推坐到沙发上,自己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不一会儿,森森提回两瓶白酒和几个小菜来,展开小菜塑料袋摆在茶几上,又把酒盖打开,一人一瓶。森森的意思是,不用酒杯,各自往各自的喉咙里倒,俗称“掌号”。没用多长时间,两人的酒已灌至瓶底。突然之间,森森发现了小撇子的一根须,很有感慨地说:“不知道你在里边长了见识没有,胡子倒是多长了一根,再粗一点,就是吸酒的小管了。”小撇子眨了眨眼,回应:“回来几天了,它一直往下长,见到你开始向上长了,我知道它遇到福音了。这不,我还没醉,它先醉得蹦蹦直跳了。”森森细一看,果真见那一根胡须左右颤抖,就伸手去摸了一下。那长须跳得更欢了。森森嘿嘿一笑,问小撇子:“回来准备做些啥活儿?”小撇子说:“只要能给碗饭吃的活儿就干。”森森一锤定音:“不能再走邪了,你的事我包了。”
当晚,两人便来到桥头老温澡堂。
“叔哥,这是我朋友,刚从里边出来,明天开始正式在你这澡堂上班。”
老温正在犹豫,森森一股火气上来,话头把老温往死里摁:“我这是高看你老不死的哩,没有商量的余地,不仅班要上,活儿还不能太累,工资还要是员工里最高的。就这样吧,定了!”
老温只好顺着森森说:“上就上吧,还用你这小老爷发这么大的火。”
森森顺势倒软:“叔哥,对不住了,是我不好,让您生气了。”
这一个常不用的“您”字,把老温和小撇子一下子逗乐了。气氛一下子多云转晴。
与此同时,“定了”这个词也成了老温每每见到森森的一句口头禅。
就这样,小撇子开始在桥头澡堂上班,且一干就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