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尘幻影录(张恨水全集·25周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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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抱膝吟诗邀梅卧雪 唱筹奏凯剪纸飞蚨

十二月的天气,在北京正是严寒的时候了。这个日子的太阳,本都带着淡黄的颜色,加上刮起两阵大风,将地上的浮尘掀起,漫天漫地,都是灰尘,太阳就越发地昏暗了。马路上的浮土,被风一吹,都吹得干干净净,露出许多零碎的石头。两个打扫夫,抬着一桶水,拿着一把长勺子,舀了水,顺着风往街上泼。水一沾了地,马上就冻了起来。冻得马路左一块,右一块,都是光滑滑的,街上的人家,十家倒有九家关门,一条街上,净荡荡的,不见几个人走路。那街上电线杆上的电线,被风一吹,吹得呜呜地叫,越发有一种凄惨的景象。马路边的树,光秃秃地,一点儿叶子也没有,树枝杈杈桠桠,像大堆的鹿角,在那里摆动一般。树的下面,是一个小胡同口,这胡同里口上,有一座古式的小屋,紧闭着双门,门外的墙脚下,两三堆残雪和一些树枝枯叶,凝结在一处,好像这地方,简直没有什么人走路。一会儿工夫,有一个人从外面走进胡同来,看了一看门牌,将这门敲了几下,里面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将门打开。这人问道:“请问,这是魏节庵先生家里吗?”那女子道:“是的。”那人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女子道:“我是广东来的,特意来拜访的。”那女子将名片一看,是“李逢吉”三个字,她想道:“这名字好熟,我常听见父亲说过呢。”她拿着名片,就进去了,一会儿工夫,出来一个老人家,花白的胡子,清瘦的面孔,有五十多岁。他穿着一件黑布旧皮袍子,拢着两只衫袖,走了出来。李逢吉和他相隔有一二十年,不是到这里来,若在街上碰着,简直会不认得是他的先生魏节庵。他抢上前一步,取下头上的帽子,深深地就是一鞠躬。魏节庵现出很快活的样子,笑道:“呵唷!逢吉!我几乎不认识你了,里面坐。”

李逢吉跟着他进去,是一间很小的屋子。除了几桩破旧的桌椅,陈设简单得很,倒是两个书架子,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子边,一张旧藤榻,上面铺了一条旧棉褥子,褥子面前,有一个白泥炉子,烧得炉火熊熊地,这大概就是魏节庵享福的地方了。李逢吉取下帽子,脱下了大氅,然后和魏节庵对面坐下。魏节庵道:“我住在这个地方,和一班远道故旧,都不通音讯了。你怎样知道我在这里住?”李逢吉道:“也是到处打听,才打听出来的。”魏节庵道:“这个样子,你已经来京好久,现在有什么差事?”李逢吉道:“托了许多人,请了许多次酒,昨天才收到一封顾问的聘函。上面倒写得好看,素仰足下才学怎样怎样,谨聘为本部顾问,一个薪水也没有,要他做什么?现在还是在旅馆里住着,慢慢再想法子。”说话时,白炉子上放的一把洋铁壶,里面的水,已经开了。魏节庵站了起来,在书架子背后,摸索着半天,摸了一小包黄纸包茶叶出来。他又在桌上拿了一只饭碗和一只茶杯,放下他的长衫袖,里外乱揩了一阵,然后放下茶叶。李逢吉站起来,欠着身子,说道:“你老人家坐下。”自己提起白炉子上的开水壶,将茶沏上了。魏节庵一边坐下,一边说道:“我是家无应门五尺之童。你的师母年不老而多病,总是睡在床上。刚才开门的,是你的师妹秀玉,也在小学里读了几年书。一来呢,家里的事没人做。二来呢,现在这种自由平等的话,误人非浅。小孩子书没有念,倒满口是新名词。你们从前念书的时候,并没有新名词,怎么一样可以做文章,一样可以办公事?我因为这两桩事,我不要她再去上学。”李逢吉道:“先生这几年也没有谋差事?”魏节庵道:“我们固然是大清一个小官,不配说尽忠,而且圣上还是春秋鼎盛啦,又何必做那徒死无益的事。至于民国的差事,我是决不干的。”李逢吉一看见先生这个境况,一定是很窘,难为他不做官,却不知道他怎样维持生活?便道:“先生虽然和一班故旧疏远了,总还有几个熟人吧?”魏节庵道:“不是几个朋友,早索我于枯鱼之市了。就是靠他们一两个月送一点儿钱来。其实呢?他们也是情况不佳,我只好厚颜受下,其余就靠你师母师妹做点儿女红度活。这两天天气过冷,煤呀、面呀,都在涨钱,实在没有法了。”说着拿手一指书架上道:“今天起来,把上面两部宋版书清理清理,打算送到古董店里去卖,度过这一个残冬。看你这个样子,一定可以救你先生一下,我这相处四十多年的老友,又可稍住斯须了。”说时,他眼角上,似乎有一两点干眼泪,惨白的脸上,却放出枯笑来。

李逢吉看见这个样子,心里也觉得凄然,便说道:“学生虽在客边,一点儿小费,还可以筹得出来。”说着一摸身上,还有五块现洋和几角辅币,便把五块钱放在桌上,说道:“请先生收下,先买一点儿零碎,明天学生再送一些款子过来。”魏节庵道:“这尽够支持十天半个月了,你迟两天送来也不要紧。你没有事,可以常来谈谈,我是一年到头在家里,和我做伴儿的,只有这个白炉子和书架上那几本书。我想起一桩事来了,三殿和天坛、先农坛,你也去看过吗?这是不能不去的。那种庄严宏丽的景象,实在是外省人所不能看见的。你看了之后,你可以想到当年朝廷的尊严,哪里像现在这种局面呢。”李逢吉想道:“谈到什么问题,先生都会想到皇朝去,难怪他不做民国的官。但是住在深宫里的溥仪,做梦也不会想到你这个忠臣,你饿死了也是白死。”不过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敢说,坐在一边,依旧唯唯地答应。魏节庵谈得十分高兴,李逢吉几回要走,他总留住了。后来他低头在窗户下一望,破玻璃外映着一片白,两个人坐在这里说话,不觉外面下了好几寸深的雪了。李逢吉又谈了一会儿,魏节庵才放他走。魏节庵的女儿,笑着进来,说道:“爸爸今天好运气,坐在家里,有人送钱来。”魏节庵板着面孔道:“你知道什么?这是我一个学生送给我的,若是别人,我宁可饿死也不收。古人云:见利思义。又云: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秀玉最怕他父亲和她讲书,尤其怕他讲《礼记·内则》。现在看看又要来了,便笑着说道:“爸爸,天下雪了,很冷,给你买点儿酒喝吧?”魏节庵笑道:“有两个钱,就要喝酒吗?但是我怕冷,我不愿上街。”秀玉道:“我替你买去,还替你买两包花生仁,一包盒子菜,你看好不好?”魏节庵皱着眉道:“做女孩子的,总以少出去为妙。”魏节庵的夫人魏太太,隔着屋子,在炕上哼着道:“今天下雪,挑煤油担子的没来,你不让秀儿上街去,顺便带点儿煤油回来。街上的姑娘和娘儿们,也不知道多少,就是你家闺女出去,就会给人吃了。从前在公公手里,做了那样大的官,两位姑奶奶没出阁的时候……”魏节庵道:“得了,得了,让她去就是了,你何必说上这些。”说着便拿了一块钱递给秀玉,说道:“你买了东西就回来,买东西在店铺里要什么说什么,不必多说话。圣人云: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你在路上,最好低头走出去,低着头走回来。”秀玉一一答应,一直等魏节庵吩咐完了,她才敢走。

一会儿秀玉回来买了一小瓶酒,两纸包花生仁,一荷叶包盒子菜。都放在桌上。魏节庵打开荷叶包,见那肉屑骨头肠子丝儿,比十日前买的格外多,自有一阵肉香入鼻,不觉用两个指头,钳着一块尝了。看见那小酒瓶子,并没有塞上塞子,顺手拿过来闻了一闻,也就着瓶嘴子喝了一口酒。抬头看见窗子外一片白,很是高兴,口里哼着吟起诗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把这二十个字,颠来倒去,念了几十遍。秀玉还没有拿着酒杯筷子来,他已经吃起来喝起来了。这一次,魏节庵喝得酩酊大醉,倒上床去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晨,才醒过来。当他醒的时候,呼啦呼啦,听见院子外一阵倒煤球的声音,大概倒得不少,心里想着,家里两个白炉子,这回都可以笼上了,这回下雪,倒可以痛痛快快,烘它两天火哩。掀起被服一看,窗子外短墙上的雪,越发堆厚了许多。窗子下的桌子上,本来放着一口空的绿瓦盆,这时不是空的了,盛着一满盆雪。正想追问呢,只见魏太太卷着两只衫袖,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水进来,将水往雪里一倾,她就伸手和动起来。他这才看明白了,原来是一大盆白面。魏节庵道:“有了钱了,就买这些白面。”魏太太道:“前几天隔壁王家嫂子,送了一小碗白菜饺子给我家吃,秀儿到如今还说好吃,我看见孩子说得怪馋的,所以也做一顿饺子给她吃。”魏节庵叹了一口气道:“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养妻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一个人披着衣服起来,漱洗已毕,自向他那破书房里来。白炉子里的火也着了,旁边壶里的水也开了。他又叹道:“人有了钱,水火都是方便的。”过了一会儿,白菜水饺子熟了,魏节庵吃了两大碗。小屋子里有一个白炉子,那是很暖和的,加上他又吃得很饱,身上居然出起汗来。魏节庵开了房门,打算凉爽凉爽,只见院子里,雪堆得有一尺来厚,洁白可爱。天上已经不下雪了,只是密密的彤云,把天压低了好些。他笼衫袖,走到院子里,看了一看雪,转身又开了大门,走出他那个小胡同口,只见大街上一白无涯,只有路的中间,一些人足印和车辙,是银装玉琢白世界里的一线破绽。

因为大雪刚停,街上还没有什么人走路,越发现得比往日肃静得多。他站在胡同口上,呆呆地望着,只见一个挑花担子的人,挑着一担大花篓子,一路喊着卖梅花,走了过来。魏节庵高兴起来,一人笑着自言自语道:“这人很懂事,在大雪地里卖梅花。”这个卖梅花的,也是一个老头儿。他听见魏节庵这样说,笑了一笑。魏节庵道:“这老人家,多大年纪,还在大雪里做生意。”卖花的道:“唉,七十三了,没法子哟。”说话时他就站住了,接上说道:“早二三十年,大雪的天,我们还不是穿着皮叠皮,在家里围炉子,吃火锅子吗?”魏厂节问道:“你老人家,只怕是在旗?”那卖花的道:“别提了!活给祖爷丢脸。”他说到这里索性把花担歇了下来。魏节庵叹了一口气道:“我和你都差不多。你还有点儿买卖做,我就是坐吃山空。”卖花的道:“世袭的公爵,做了卖花的,也就……”他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露了马脚,搭讪着掀开篓子上的棉盖被,看看里面的花。魏节庵也伸着头望了一下,闻着一阵香气。问那卖花的道:“这里还是满满的,还没有开张吗?”卖花的道:“你老先生不是说了吗?下雪天卖梅花很是懂事啦。我卖了半天,还没有碰着懂事的呢。”魏节庵道:“多少钱一盆,我替你消两盆。这么大年纪,挑着怪可怜。”卖花的随口说道:“一块二毛钱一对。”他说了这句话笑了起来,说道:“我当平常的买卖一样要谎价。您啦,那实说,北京卖花的是不要舌头说谎的,你给我一毛钱我就够本的了。”魏节庵想到他是前清一个公爵,不胜感慨,恨不得把他这一担花完全买下来。便叫他挑到自己门口,自己便进屋去拿钱。走进屋去,看见魏太太和秀儿算家账呢。说是晚饭就省事点儿,拿些白菜帮子和着剩面煮点儿片儿汤吃吧。魏节庵一看形势不对,回身转来,一摸身上,还存着三毛钱。便掏出两毛钱,买了两盆花。卖花的一看魏节庵家里,一个小院,共起来只有三间屋。他哪里是玩花的人,他分明怜惜我,买我两盆花。说道:“你别给钱,我送两盆给你玩得了。”魏节庵哪里肯,一定买下来了。这样一来,觉得两人越发合适。把前文重复提起,又说到了前清。卖花的扶着挑花篓的扁担,站在门外,魏节庵扶着门,站在门内,就这样谈了下去。

秀玉喊道:“爸爸,你还不进来,你瞧这一身的雪。”魏节庵低头一看,身上粘了一层的雪,脚在雪里,雪都平了鞋口,这才觉得有点儿冷。那卖花的,也就呵唷了一声。魏节庵拍着身上的雪道:“请到里面坐一会儿吧。”那卖花的道:“改日见。”挑着担子就走了。魏节庵把秀玉那个栽大蒜的花盆,拿了过来,拔了大蒜,将花栽上,栽好了,把墙脚下一个倒盖在地上的盆,也把它翻了出来,另外种了一棵。两盆花种好,叫秀玉端着放在屋里,自己睡在藤椅上看着花,又是高兴,又是感慨。魏太太知道他买了花,埋怨着说:“饭还没得吃呢,还玩花儿鸟儿。今天说不做国民的官,明说不做民国的官,不知道清朝给了你一个大钱,还是给了你一斤大米,为什么这样给他尽忠?自己又舍不得扔了官牌子,斯斯文文的,还要看花赏雪啦,不是昨日人家送俩钱来,今天还要饿肚子呢。”魏节庵和什么人也能讲一点儿道理,唯有在魏太太面前,有理也讲不进去。魏太太在那里噜嗦不了,他只得摇摇头,一声不言语。在书架上拿了一本唐诗,放在桌上,两只手抱着膝盖,高声朗诵。隔壁屋子里的魏太太噜嗦了一阵子,见魏节庵不作声,也只得算了。魏节庵这一吟诗,不觉高兴起来,便把两盆梅花,移在窗户的破玻璃下,自己又把藤榻移在梅花边,躺了下去,一只手举起书,就着光线,又念起来。魏太太对秀玉道:“你瞧你爸爸,总也没有玩过花。买了两盆花,宝也似的,坐着放在身边,躺着也放在身边。”正在说话,只听见有人敲门,秀儿开门一看,依旧是昨日来的那个李逢吉。李逢吉一进门,就听见他先生魏节庵吟哦之声,心想我先生迂腐是迂腐,可也算是在陋巷不改其乐的人,便一直走进魏节庵的书房里来。他脱了大衣,取下了帽子,在一边坐着。魏节庵头睡在藤榻上摇摆不定,还是在那里吟诗。看一句,闭上眼睛念一句。念一句,又睁开眼睛看一句。他始终不知道屋子里来了客。好一会儿,他因咳嗽起来,坐起来吐痰。他一抬头,看见李逢吉,便问道:“你几时来到的?”李逢吉道:“早来了。因为先生正在读诗,没有敢惊动。今天是特意送款子过来,不然,就不来了。因为唐雁老早三天约定了,答应今天下午接见。”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叠钞票,交给魏节庵道:“这是二十元。过两天南边来了款子,再送过来。我也要走了,不要打断先生的诗兴。”魏节庵道:“我正无聊得很,你多坐一会儿再走。”李逢吉道:“马车在大雪里等着,过天再来吧。”

他穿上大衣,正要往外走,只听见外面有人喊起来,说道:“今天非给钱不行,若是不给钱,我就得通知区里,请你们给我滚。一天两天地让我跑,使你家里多少钱?”李逢吉往外一看时,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穿着黑布袍子,黑布马褂,也不过一个下等人的样子。他正嚷得起劲儿的时候,秀玉由那边屋里走了出来,他狠狠地说道:“你爸爸呢?”秀玉道:“你别嚷,家里有客。”那人道:“有什么客?”这句话没说完,李逢吉已经走到院子里。那人一看,他戴着獭皮帽子,身上穿着獭皮领大氅,不像是个穷人,心里很奇怪。李逢吉先问道:“你来做什么的?”那人道:“讨房钱的。”李逢吉道:“这房子是你的吗?”那人道:“不是,是我们宅里的。”李逢吉道:“你们的老爷,在哪个衙门里?”那人见他一步逼一步地问,心里却也有些怯,不敢撒谎。便道:“他不当差事,他可是认得许多政界上的人。总统、总理家里,他就常去。”李逢吉心想大概是个政客。问道:“到总统、总理家里去做什么?”那人道:“咱们宅里,开了好几家大字号,他去做买卖。”李逢吉一想,不是政客,也许是个大银行家。便问道:“去做什么生意?”那人道:“去卖古董字画。”李逢吉听到这里,不由得他不笑起来。笑道:“你不过古董贩子家里一条小走狗,你就可以随便通知区里轰人。”魏节庵由屋里走出来,拦住他道:“逢吉,我们不值得和他计较。再说我欠他房钱没给,他讨也是应该的。”说着,便拿了两张钞票出来,对那人一照,道:“你拿房折子来记上,我这就给你,还不行吗?”李逢吉还要质问那讨房钱的几句,魏节庵却一定把他逼着走了。

李逢吉出了小胡同,坐上马车,就来会唐雁老。到了唐宅,走下马车,便进门到门房里去通知一声,说是来拜督办的。说着递过一张名片去。那门房靠着火炉子,两只手捧着一张《群强报》,他口里正在念那报上的讲演《聊斋》。他听见有人拉开房门,略微抬头一看,见并不是熟人,偏着头,斜着眼睛问道:“找谁?”李逢吉道:“会你们督办。”他半天才起身,接过名片去看了一看,将名片往桌上一扔,说了三个字:“不在家。”说完,在原地方坐下,依旧看他的报。李逢吉道:“不能不在家呀,他早两个钟头,还打了电话给我,约我这时候来呀。”说时,由里面出来一个听差,他看见大门外,歇着一辆马车,又对李逢吉浑身打量了一番,说道:“是我们督办请过来的吗?”李逢吉道:“是的。”那门房一看桌上有张名片,便拿在手里,说道:“请您等一等,让我进去给你瞧瞧。”说着他拿了名片进去了。一会儿,他就换了一副笑容,说道:“督办在家里,请。”

李逢吉想道:“这些东西,真是可恶,刚才干干脆脆地说不在家,这一会儿工夫,又在家里了。”他跟着这听差,转弯抹角,走进好几重房子,才到一个小客厅边。那听差抢前一步,将门帘子打开,让李逢吉进去。李逢吉一看,这里并没有人,大概还得先等一等,就随便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了。那听差转身出去,约莫有五分钟工夫,又换了一个穿得齐整些的听差来,说道:“督办请李先生里面坐。”李逢吉复又跟着他进了一重院子,上面上房,一色朱漆的门窗柱槛和院子里太湖石上的积雪,红白相映,气象就和别处不同。那听差掀开帘子,让李逢吉进去,是一个大客厅,里面的陈设,一律是中国旧式的,红木雕花的炕床,一丈多长,红木的太师椅,有两尺来宽,炕垫椅披,一色都是紫缎金钱绣花,无一处不现出堂皇富丽。屋子外面大雪纷飞,这里沿着墙安上了汽水管,却是暖气如春。李逢吉脱下大衣,取下帽子,那门边另外站了一个听差接了过去。李逢吉是外省一个混小差事的人,到了这种阔场面的地方,总未免有些手足无措。一会儿工夫,只见右边雕花玻璃屏风边,转出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秃着头,身上仅仅穿了一件浅灰哔叽薄驼绒袍子,正是唐雁老。他一面走出来,一面支着手,让李逢吉在屏风边一张横炕上坐下。李逢吉几次来会见唐雁老,都是在大客厅里说话,有许多人不好说什么。这次却是引到内客室,并无别人,料想唐雁老必要谈起找事的话。正盘算着如何措辞,那唐雁老第一句却是:“天气变了,雪下得不小。”李逢吉也就随话答话道:“是,这雪很大。”这时听差送上一匣雪茄烟,放在炕几上,又捧上两杯红茶,在主客面前放下。唐雁老拿了一支雪茄烟衔在口里,听差擦着火柴,弯了腰给他点上。唐雁老吸了一口烟,伸着巴掌碰了一碰雪茄烟匣子,笑着对李逢吉道:“请用烟。”李逢吉欠了一欠身子,取了一根烟,衔在口里,听差的照样给他点上,彼此吸烟,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唐雁老取下烟来,用手指弹了一弹烟灰,说道:“时局沉闷得很。”李逢吉也道:“是,沉闷得很。不过内阁有摇动的消息。”唐雁老道:“财政没有办法,哪个上台,也办不好。”李逢吉笑道:“总要督办出山才好。”唐雁老道:“做官是替国家办事,但是办实业,也是替国家办事。我的计划,以后专办实业,对于政治问题,暂不过问。”唐雁老说这话时,板着面孔,好像对着几百人演说一般,李逢吉也肃然起敬。

这时听得屏风背后,有一个人咳嗽了一声。仔细听时,却有两个人在那里轻轻地谈话。李逢吉趁着这机会,本想说到京来了半年,没有遇着机会,想请督办设点儿法子。如今屏风后有两个人在那里,自己说出来是不要紧,却不知道应当说不应当说。所以他心里尽管打主意,口里却唯唯否否,附和着唐雁老说话。谈了一会儿,唐雁老转到屏风后去了。他去谈了一会儿,亲自走过来说道:“到里边坐坐。”李逢吉跟他走了过去,见是一个小客室,里面的陈设,却完全换了洋式,左边一套沙发,有两个人对躺着说话。看见他走进,都站了起来。唐雁老指着一个穿古铜色驼绒袍,青缎嵌肩的人道:“这是洪丽源行长。”又指着一个穿素的人道:“刘子明秘书。”接上唐雁老也告诉了他们,李逢吉是他的同乡。大家围着一张小圆桌,在沙发上坐下。唐雁老笑道:“下雪的天,无可消遣。这两位要玩八圈,逢吉兄也来一个,好不好?”李逢吉道:“不会。”洪丽源笑道:“小玩意儿,何必客气,岂有个广东人不会赌钱的!”唐雁老道:“你这骂苦了我广东人了。难道广东人都是赌鬼?”洪丽源道:“虽然不是人人会赌,大概总比别省人会赌些。不然,怎么广东有赌捐?”唐雁老道:“广东人固然会赌钱,但是你们宁波人也未尝不会赌钱。”刘子明笑道:“这样说下去,这个弯子可就绕得远了。雁老的牌瘾发了,还是请李先生来一脚。”他本是笼着衫袖的,说到这里,笼着手对李逢吉拱了一拱。

李逢吉本来就好叉麻雀,因为自己心目中,总把雁老当国中一个柱石,觉得万分够不上和他们在一处打牌。再说他们都是阔人,小牌是不打的,在他们是消遣的玩意儿,恐怕也非自己能力所可胜任。但是不打吧?这里需人孔殷,又怕得罪了唐雁老,十分踌躇。唐雁老道:“只管来,不要紧的。”李逢吉一听这“不要紧”三个字,明知是唐雁老给他一种保镖的暗示。只得笑道:“那么,我勉强奉陪吧。”唐雁老正想打牌,因为三脚差一,甚是为难。恰好有李逢吉现成的一个人,所以把他拉上。至于输赢几个钱,那倒不算什么。他见李逢吉答应来,十分高兴,按着铃子,叫了一个听差进来,说道:“在那边屋里摆上桌子。”他只这样吩咐一句,那听差却很了解他的意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一会儿工夫,听差又来,说是已经摆好了。

唐雁老在前走,他们随后跟着。转过了一个房门,豁然开朗,又是一座书室,屋的四周都陈设着书架。这书架的格子方圆长短宽窄,各不一定。随格子陈设着签筒、笔架、书籍。两个书架隔断处,有一面镜子,将镜子一摸,活动起来,原来却是一扇门,走过这扇门,小小的一座精致房间,中间摆着张绿绒面的四方桌,随着桌子四面,安了四张沙发转椅。罩着绿纱的电灯,照着满房发一种淡光,电光下桌子上,铺着麻雀牌,筹码也堆在桌子角上,仅仅是差人入局呢。洪丽源走上前,用手抚摩着牌,说道:“雁老,怎么样?还是原例吗?”唐雁老一想,太大了,恐怕李逢吉输,那不好办。说道:“照昨日一样吧。总是小一点儿的好,谁也不打算赢谁的钱,混混日子罢了。”李逢吉听说是混混日子的,放了一半心。再看看那个刘子明,他并没有作声,自己也就没有追问究竟是多大。唐雁老将筹码点了一点,拿起一半,余的分作四股,分在桌子四面,然后就班庄定座。李逢吉恰好坐在唐雁老的下手。他想道:“我常听见说,雁老的本事好得很,胆也大得很,在香港的时候,一张六筒,输了三万六,成为一种美谈,我赢也是今天,输也是今天。但是自己也相信自己有几分把握,总不至于大败。”

这时大家都在点筹码,李逢吉也算了一算,原来是九根红的,九根绿的,十根白的。心生一计,想道:“就此探探口气,到底是多大的牌。”便拿了一根红筹,向唐雁老问道:“是不是以这个为最大?”唐雁老道:“对了。红的是绿的十倍,绿的又是白的十倍。”他这样一说,依旧没有说多大的数目,唐雁老、洪丽源、刘子明三人,是昨日同组的,既然说照原例,彼此当然知道,就忘了李逢吉是个事外之人,没有对他说。李逢吉一想,拼了几百块钱送礼,何必追着问,弄成小家子气象,所以他也就埋着头赌了下去。

李逢吉的麻雀,本来打得很好,今天他格外聚精会神地干,就不断地成牌。前后打八圈,都是李逢吉赢了,大输家却是洪丽源。依着唐雁老,还要玩四圈,洪丽源道:“行里有一点儿事,实在要走。”大家一见大输家都要走,旁人当然不能拦阻。算一算筹码,洪丽源输了两抵半,刘子明输了两根红筹码,恰好和头钱的筹码相符,他笑道:“侥幸,侥幸,我就给现的了。”他在身上掏出一个扁的皮夹子,翻出四张钞票,扔在麻雀盒子里。这屋的窗户边陈列着一张小公事桌,唐雁老在抽屉里抽出一张仿古的信笺,就站在桌子边,拿了笔架上的笔,连书带草写了几行字道:

即付来人现洋陆百元。此致神州银行。

底下写了一个签押式的名字,并记着日子交予了李逢吉。洪丽源在怀里掏出一个金表,看了一看,说道:“哎呀,过了半点钟了。”便对在旁边伺候的听差道:“吩咐我的车夫开车。”他照样地抽了一张信笺,匆匆忙忙写了一张支票。刚写完,听差抱着一件貂皮大氅、一顶獭皮帽进来,对洪丽源道:“车预备好了。”他提着大衣上半截,让洪丽源穿上,复又把帽子递给他。洪丽源接过帽子,捧着帽子作揖道:“再会,再会。”复又笑道:“我几乎忘了。”便在桌上拿了那张支票,交在李逢吉手里,复又捧着帽子作揖,一边说再会,一边就走。

李逢吉本来是个近视眼,离了眼镜子,几乎看不清楚人。这时,恰好听差拧上一把手巾来。他取下眼镜,放在桌上,一边拿手巾擦脸,一手拿着支票看了一看,在中外银行取款。却是五十元。心里想唯有这银行家善于摆架子,这五十块钱开什么支票。但是他输的应该比雁老多呀,怎样是五十呢。这时人已去了,没法追问。他顺手就把这张支票和那张六百元的支票都放在皮夹子里。这时才觉得屋里太热,浑身都被汗湿透了,身上那件羊皮袍子,也觉得重了许多。唐雁老、刘子明他们是穿着驼绒袍子的,却很安适。低头一看窗子外的雪,大概有一尺厚了。李逢吉倒不怕冷,只希望早早出去凉爽凉爽,便对唐雁老道:“过天再来细谈,我也要走了。”唐雁老道:“何必忙,外边坐坐,吃了便饭去。”李逢吉觉得能和雁老在一处吃一餐饭,和外人说起来,也是很荣幸的,又忍下去了。三人便一路到前面内客室里来坐。但是李逢吉身上既然发热,皮袍子上的毛,就变了钢针一般,都有些戳人。坐着谈了一会儿,说不出来的难过,只得和雁老作了好几次揖,说了许多“对不住”,说“有事要走”。雁老见他如此,也就不留了。听差送上大衣来,他也只好穿着,和唐雁老告别出来,走到廊沿下,见那大雪霏霏,冷气扑人,十分痛快。出得大门,坐上马车,走不多路,只见一个乞丐,身上只围了两片麻袋,战抖抖站在墙角下,缩成一团。枯蜡似的脸上,本来一片一片地沾着黑土,加上鼻涕眼泪,齐往下流,刺猬毛似的头发,又沾了许多雪花,哪里还成个人形。他虽然在那里向过路的人讨钱,其实只有哼哼的声音。李逢吉一想,刚才在唐宅,自己穿皮袍嫌热,路边下的乞丐,冷还没处躲,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啦。这一点儿恻隐之心一动,马上就叫马车夫停住马车。自己在身上摸了拿出五块现洋,叫马车夫递给那乞丐。马车夫拿走了,他又道:“回来。”在五块里拿下两块,才让拿去。

那乞丐接了三块钱,用巴掌托着,看了一看,一阵心酸,忽然大哭起来。李逢吉很是奇怪,便打开车门问道:“你哭什么?”乞丐道:“我也不知什么缘故。你给我许多钱,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看见钱,就不由得哭起来了。”马车夫骂道:“你这人真是贱骨头,见了钱倒哭,没有钱倒乐吗?”李逢吉道:“你们没有到见钱要哭的时候,自然不知道得钱要哭的道理。走吧。”马车夫听说,打着马走了几步,那乞丐又追上来,拉着马车,说道:“老爷,你别走,这钱我不要了。”马车夫将车停住了,问道:“这可新鲜,要饭的见了洋钱还不要啦。”李逢吉又打开车门问道:“你为什么不要?”乞丐道:“我本想拿这钱去估衣铺里,买件破袄子穿。我又一想,我这个样儿,身上带着几块钱,人家不要说我是偷来的?”李逢吉道:“你这话也很有理。我住在前门外北京旅社,若是有人说你是偷的,或者警察来抓你,你说是我给的,可以当面对证,那就没事了。”说着给了那乞丐一张名片,又道:“这就是我的名字。”那乞丐拿了名片,趴在雪地里磕了一个头,谢着走了,李逢吉也坐了马车回家去。

他有个习惯,每日是要作一段日记的,今天他在日记之后,加了几句话,是“钱用得不得当,一万也是白花,钱用得得当,一块钱能做一件大事。钱用得不得当,一万块钱买不到人家一声好。钱用得得当,一块钱可以令人终身不忘”。李逢吉写着,以为是阅历之谈,很是得意。在这几句话旁边,圈了一路密圈。这一晚上,晚饭吃得很有味,睡也睡得极其安适。次日起来,天已晴了,他想起昨天赢的支票,便雇了一辆车,到中外银行来取五十元的那笔款子。到了中外银行,他下车进去,拿出皮夹子来,先一翻却翻出六百元的那张支票,他依旧叠着,放在里面,另把那张拿出来,在支付处取款。柜台铜栏杆里面一个行员,将信笺代写的支票接了过去,看了一看支票,再又看了一看李逢吉。见他帽子是獭皮的,大氅也有一獭皮领,就拿了一块挂号的铜牌子给他,另外并没有多问一句话。跟着上来一个人,递过一张本银行的正式支票过去,那行员接着支票一看,再看一看这人,穿灰布破棉袍,黑布老羊皮嵌肩,他便问道:“多少钱?”这人道:“一百块”。行员又道:“你是哪儿?”这人道:“我是宣南纸社。”行员又问道:“你是伙计?”这人道:“不,我是掌柜的。”他问完了,又仔细向这个掌柜的看了一看,才拿了一个铜牌子往外一扔。这行员拿了支票到里面去,一会儿回来向李逢吉道:“要多少现洋?”李逢吉道:“全给现洋。”行员道:“全给现洋?雇了骡子拉,还是大车拉?”李逢吉道:“我自己带了去。”那行员笑起来,说道:“自己带了去?不行吧?你支票上多少钱?”李逢吉道:“五十元呀。”那行员听他这样说,不由得疑惑起来,便过去和桌子边坐的几位行员商量,又走过一个行员问道:“这款子是你先生自己的呢?还是替别人代领的呢?”李逢吉道:“是我自己的。”那行员道:“怎样先生所说的数目不对?”李逢吉道:“不对多少?”他道:“那就差远了,支票上是五千元,你先生说的只有五十啦。”

李逢吉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噗通一跳,说道:“什么?五千元!我不信,你拿支票来我看看。”那行员当真拿着支票回来,交给李逢吉。他接着一看,可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五千元吗?说道:“呵哟!是我错了,我没有看清楚。”行员道:“对不住先生,既然有这样一个错误,我们暂且不能付款,等我们打一个电话,问一问行长,才付给你,行不行?”李逢吉道:“行!老实告诉你们,这是昨日你们行长打小牌赢输的款子。赢多少,我并不在乎,所以连支票都没有看。你们若是问明白了,请你打一个电话到北京旅社二十四号房间,请李先生来取款子,我就派人来取。”说着他就走出银行来。这银行斜对过,是一家汽车行,他就走到汽车行雇了一辆汽车回家。坐在汽车上,靠在座位的犄角上,昂着头,望着汽车顶,不住地现出微笑。心里想着,有这五千块钱,可以放开手来活动活动了,再借着唐雁老吹嘘吹嘘,一定大成功。就是不活动呢,拿了这五千多块钱回南,也可以办点儿事了。不过还少一点儿,若是再要赌一回,又赢个五千元才好,那时凑足一万,我这一辈子也可以过小康的日子了。又想道:“慢来慢来,赌钱谁有把握呢?若输了怎样办?赌是决不再赌的,莫如在这里面,抽出一股,做一点儿公债。雁老他是十分内行的,跟着他走,总没有错。做得好,两千元可以变成三千元,三千元可以变成五千元,老往下做,一万有什么难处。”正想得有味,有人叫道:“先生,到了,到了。”出其不意,李逢吉吓了一跳。睁眼看时,原来已经到了旅馆门口,汽车夫请他下来呢。他走进了旅社。茶房笑着欢迎道:“你回来了,给了车钱吗?”李逢吉道:“给什么车钱?我是坐汽车回来的,叫汽车等着,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呢。”说这话的时候,自己觉得声音都大了许多。走回房间,茶房打了洗脸水,给他沏上茶,他一面洗脸,一面发笑。洗了脸,端着一杯茶,靠在睡榻上,想这五千元,要怎样支配。心想那六百元,作为零花是不必计较了,这五千呢。也奇怪,这张五千元的,我怎么这样大意,把他当五十元,设若银行里只付我五十元,我做梦也不知道呢。一面想,一面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来,打算看一看,那千字和十字,有没有容易看错的地方。谁知那张六百元的支票,还在里面,那张五千元的,却不翼而飞了。皮夹子,都翻转过来,也没有。这一吓,非同小可,他背心一阵发热,汗如雨下,要知道支票失落了没有,请看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