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炊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欲擒故纵

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怕你官僚主义吗

宋银禄去年腊月死了婆姨,倒也没咋悲伤,可到底有点不适应。两个儿子正像架子猪一样特能吃,三条愣后生一天三顿饭一下成了问题,宋银禄就思谋和南凤仙拼了灶一起过。他估计南凤仙也该没啥不愿意的,两个儿子应该也不会反对的,他们早就盼有人给他们做饭缝补衣服哪。南凤仙的女儿才十多岁,带过来就是了,最大的问题是南凤仙是他本家婶婶,侄儿娶婶婶这样的事儿华岩村人还他妈的有点接受不了,人们骂他宋银禄他是不怕的,可就怕南凤仙扛不住。

南凤仙的男人叫宋见喜,是那几年学大寨炸石头查哑炮被炸死的,一开始宋拴喜还说要按烈士对待,南凤仙每年还能从大队领三十块钱的抚恤金,可是后来那三十块钱就不给发了。宋拴喜不干支书了,他自己制定的政策没法保证延续到下一届。宋光明也有宋光明的道理,是不是烈士只有县民政局说了才算,咱个村支书把某某说成烈士是不合法规的。南凤仙还跟宋光明哭闹过几回,宋光明只好拿自己的钱给了她五十块算了事。

可以肯定南凤仙是急需个男人的,这不,吃水母女俩抬,烧炭母女俩抬。宋银禄常常碰见母女俩抬着个水桶晃荡晃荡从村街上走,总有点替这娘俩可怜。南凤仙领着瘦小的根花儿到煤窑上买炭,一驮车炭一百五十斤母女俩得爬坡淌河地抬两回。南凤仙给开炭钱时,宋银禄看她从衣襟底扣扣掐掐地往出拿钱,就将眼珠一转一转地示意她抬上走。南凤仙没弄明白,傻愣愣地瞪着老侄儿。宋银禄只得将嘴巴凑在婶婶耳朵边低语:快抬上走哇。南凤仙更愣怔了。宋银禄声音更低地说:以后没炭烧了就来抬哇,快点走快点走嘛。

宋银禄不光免了买炭钱,还时不时给南凤仙挑几趟水。侄儿给婶婶挑个水,有什么不可以的,挑水可以帮别的也没什么不可以,逢年过节的宋银禄也给婶婶送点钱。婶婶好感动好感动,可也没什么报答的。有时宋银禄挑来水她就很感激地说,在这吃饭哇。可是说了就后悔了,老侄儿真留下吃饭可咋弄呀。见宋银禄没有在这吃饭的意思,越发觉得这老侄儿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去年中秋夜,宋银禄突然提着两个肉罐头一瓶酒来了,来了就脱鞋上了炕,准备在这吃饭的样子已经摆弄得稳稳当当的了。南凤仙慌得气都出不上来了。宋银禄说,没事,我告孩们说我在煤窑上看场子呢。宋银禄就在炕上拿着菜刀开罐头,他在罐头盖上十字切开个口子,将两个肉罐头里面的鱼肉牛肉倒在盘子里。十多岁的根花儿看到罐头很高兴,对拿来罐头的人也很友好,就说,叔叔,叔叔,这不用炒就能吃吗?南凤仙红了脸说,你尽是瞎叫呢,该叫哥哥呢。宋银禄倒也没在乎,孩想咋叫就咋叫吧,叫啥也就是个音声儿,来哇,上炕来一起吃哇。南凤仙没有上炕,她把她炒的一个粉皮煸肉片,一个炒白菜端在炕上,与两个罐头凑成四个菜。又将自己炒的菜往小碗里拨了一点点,端给孩子吃。再往大碗里扒了一些儿,自己坐在锅台根的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吃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宋银禄劝她喝点酒,她说,倒还做啥呢。宋银禄只好自己倒上自己喝,没有酒杯,就用茶缸喝,一瓶酒几下就倒完了。南凤仙一会儿到街门口探望一回,神情紧张得似乎血脉都不流了。可她又不好意思赶老侄儿快走,直到眼巴巴看着一瓶酒再也淋不出一点了,谢天谢地可算喝完了,酒喝完了就该走人了吧,谁知这个老侄儿却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睡着了。

宋银禄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他一骨碌爬起来,一愣怔,吆,我咋在这里?一看南凤仙还在地上椅子上端坐着打盹儿,说了声,啊呀,这可是尽胡来,尽胡来。一骨碌跳下地,一溜烟小跑着出了街门。

这一次很失败,有点太莽撞,可是这种事情不莽撞怎么能搞成呢。宋银禄是参加抗美援朝的荣退军人,说起话来哇啦哇啦的还像传达军令似的。当时的支书宋望财看他有魄力,就让他当了个小队长,让他用大嗓门吆喝社员动弹。社员们倒是被他吆喝得顺眉顺眼的,可就是粮食产量上不去。全队社员嚷嚷得不行才把他的队长撤换掉。宋银禄干小队长算重用也算考验,考验不及格,就没人推举他升任大队领导了,可是硬邦邦的党员兼荣退军人,让当个纯社员实在是不像话,恰恰大队开了煤矿,恰恰宋银禄正没着落,宋望财就推举他到华岩煤矿当了窑掌柜,那时候还不时兴叫矿长、经理什么的。

不知是煤窑比种地好管理,还是他适合当窑掌柜,一干就是十几年,业绩不明显可也没有丢了人。皮子养得白白的,头发梳得光光的,中山服上衣兜兜里还亮闪闪地别着水笔,活脱脱就是个干部了。可是宋银禄越像干部越活得不满足,他婆姨是他后半辈子最大的包袱,天天想着要把婆姨更换一下,可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到底也没有更换掉。婆姨是他爹给他搞定的,放村里好看的女人不给他娶,偏偏给他弄来个八斗瓮,刚娶过来时他跟他爹大吵了一架,你娶来你跟她睡去。一气之下才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

苍天不负有心人,南凤仙到底在他的纠缠下愿意了。消息刚传出,华岩村像炸开了锅,西饭市先是耳语嘀咕接着就嚷嚷成一片。宋银禄最大的能耐就是能沉得住气扛得住事儿,饭市上都责骂成一锅粥了,宋银禄却没事人一样擎了大碗乐呵呵走进舆论旋涡里。宋拴喜喊破喉咙骂:猪狗都不如,儿马叫驴还知道不跟生它的母驴配种哪。宋银禄呼噜噜噜喝了一口汤,咕咚一声咽下说,拴喜叔哎,不要吃上自家的饭,操别人家的心。宋拴喜声音扯得更高了,人要是活得不要狗脸了,跟畜生还有啥两样。宋银禄又喝下一口汤,嗯,拴喜叔说的是,人除了会说话,啥也跟畜生一样样的。宋拴喜声音再也高不上去了,难怪人家笑话姓宋的没好人哪,一疙瘩烂肉坏了满锅汤。宋银禄哼哼笑着说,是满锅烂汤把一疙瘩好肉糟践了,还是一疙瘩烂肉把满锅汤糟践了还不好说哪。宋拴喜就要摔碗了,你这话啥意思,你是说华岩村村风不好把你习性染坏了是吧?宋银禄歪着脑袋反驳,你刚才说姓宋的没好人嘛,整个儿姓宋的都没好人了,可不就是满锅汤都烂了。宋拴喜拿碗的手又哆嗦了,但他绝不会为这么个事儿摔碗的,只有在社会变革的大是大非上才值得将他拿自己的钱买的饭碗摔碎。而且这一回民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大家伙都在用眼光鼓励着他。宋拴喜就更加理直气壮了,人跟畜生最大的不一样是,人活脸畜生不活脸。宋银禄的脸反倒扬得更高了,啥叫活脸啥叫不活脸哪,全村人都反对硬要死皮赖脸坐在村里头把交椅上不下来,才是真正的不活脸哪。这下子可把宋拴喜激恼了,手中的饭碗眼看就要为些些小事粉身碎骨的关键时刻,才被宋拴福和宋来喜连拉带拽地搀扶走。宋银禄朝着宋拴喜远去的窄巷唾了一口说,就是嘛,在华岩老百姓头顶上牛逼哄哄的十几年哪,领导得叫个屁,还敢人模狗样地数落人哪,我宋银禄还尿你这根黄蔫葱哪。

西饭市的舆论阵地被宋银禄坚守到了最后,不论啥事儿,坚守到最后就是胜利者,完全一副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任别人说去吧的派头。宋银禄用讥讽的目光将宋拴喜送到窄巷深处,回过头来就大声向全世界宣布,哼哼宋拴喜,当干部时就见不得穷人过年,都下台这么多年了还是见不得别人有好事儿,大家想一想,那几年招工的,推荐上学的,他宋拴喜作废了多少指标啊,坑了多少人的前程啊,他家的子女呢,不是一个一个都出去了吗。我告诉大家,要不是南凤仙怕姓宋的说三道四,我俩早就合灶过了,我娶南凤仙只是个迟早的事儿,告你宋拴喜老东西,我结婚的新铺盖都备办齐了,结婚房子都拾掇好了,只等阴阳拣个好日子过门了,气不死你个老东西。

可是,就在宋银禄把煤窑上两间房子收拾得亮汪汪的准备迎娶南凤仙时,办公室屋顶大喇叭里却念文件了,说是集体企业都要承包给个人了。

宋银禄可不是怕承包不了大队煤窑自己失了业,他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家伙。宋银禄看了《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后觉得自己很有这两个电影里村干部的胸怀,他常想,他要当了华岩村领导,不出三年定叫华岩变成大寨村。可他娘的西訇公社干部统统是猪眼,林汉星更他娘的瞎了眼,放他这样的人才不用,却重用了个宋光明。打小儿看大的本家侄儿,能吃几碗干饭谁不知道谁呀,见了面叫个叔叔都别别扭扭地叫不响亮,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本事天来大哪。老侄儿呀,给你叔叔拾脚后跟还嫌你不利索哪。宋银禄最恨牛逼哄哄的家伙了,一个不足两千口人的村干部抖着县长的大架子,什么东西呀。怎样才能将这个牛逼家伙搞得灰溜溜的哪?要是再来一次运动,他一定带领群众把这个牛逼家伙赶下台,将印把子夺手里,让他狗日的也点头哈腰来求求他老叔。可是等来等去,不但没等来运动,反而等来“资本主义复辟”了,集体面临散伙了,煤窑摊子眼看就守不住了。

那天宋银禄冲进社员大会,指着宋光明嚷,谁手里解散了集体,谁就是走资派,谁就是反革命。宋光明居然没被他的话吓到,诡辩什么不是解散集体,是联产承包。什么联产承包呀,这明明就是包产到户嘛,就是三自一包嘛。宋光明不认罪反而笑话老叔不看书不读报不听广播,跟不上时势。他娘的这话气死人气不死呀?当着这么多人羞老叔,这还了得,一不做二不休,宋银禄一撸袖子,叮咚叮咚冲上主席台,一挥胳膊呼开了口号,坚决击退翻案风,坚决保卫集体化,谁胆敢把集体经济搞垮台,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宋银禄的叫喊并没唤起群情激奋气吞山河的口号声,却感动了视他如猪狗的宋拴喜。宋银禄在台上将胳膊挥出一个半圆弧,宋拴喜在台下将攥紧的拳头擦着地面挥出一个大圆圈。宋银禄的大嗓门喊得震塌山,宋拴喜的破喉咙喊得冲破天。宋银禄脑袋里储存的口号喊完了,宋拴喜在台下接着高喊,拥护好党员,拥护好同志,关键时候站出来,带领人民顶歪风。宋银禄对台下冷冷清清的反应很失望,东边人一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让他气恼,西边人一人一脸的麻木更让他气愤。就在宋银禄失落尴尬的当儿,老叔老领导的口号给予了他支持,给予了他勇气,给予了他温暖。为了缓解窘迫,为了挽回面子,为了让老叔的拥戴立马见效,宋银禄朝宋拴喜点了一下头,直直就冲向了宋光明,一手就抓住“走资派”胸脯,另一只手掣劲儿抡圆就要照宋光明的脸扇过去。要不是连虎儿、段志忠几位村干部连推带拉地把宋银禄推出办公室院子,还真怕闹出个事儿呢。

宋银禄大闹群众会,成了华岩村东西饭市好多天的新话题,观念对不对先不说,敢跟宋光明叫板,这就很让华岩人高看一眼,有人还当面给他竖大拇指,呀呀,到底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大英雄啊。宋银禄就脖子直挺挺地一拧说,老子帝国主义都不怕,会怕他个官僚主义吗?只有南凤仙私下里低声劝他,呀呀,那么大年纪了咋跟个孩子一样呢,你以为人家光明子怕你呀!你就是莜麦秸秆儿点火,烘烘烘烘一股儿,肚子里不长牙,咋你敢那样说人家光明子呢,人家咋你了,煤窑上叫你干不叫你干,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啊!哎呀呀,以前还觉得你是个稳当人,咋越来越觉得你是个没脑子呢!他光明子也得听公家政策呢,瞎叫喊的“文革”时的一些话话,台底的人都是看你笑话呢,还高兴呢,亏你还是党员呢,你当你是骂人家光明子呢,你那是骂公家的政策呢!南凤仙一个劲儿唠叨着,宋银禄憨憨地笑着频频点着头,心里暖暖的,这是关心,这是管束,这是婆姨对汉的劝诫,这是一家人内部才说的话啊。好啊,跟宋光明闹翻虽然有点后悔,可是能得到南凤仙这样的关照也算值得了。但是大男人咋能让一个婆姨人家说服呢,宋银禄直挺挺的脖子拧了拧说,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怕他个官僚主义哪,我还就骂他宋光明了,他宋光明敢要了谁的命。南凤仙就有点急了,咋你这么不听人劝呢,求你了呀,赶紧给光明子赔个不是去,以后用着人家的地方多呢,你跟人家弄成个这,谁还敢跟你靠近呢?

宋银禄黑着眉眼继续绷得恶狠狠的,心里却早在偷笑了,这还用得着托媒纳聘吗?南凤仙这一颗心不已经都给咱宋银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