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值得注意的是,《丙辰论画册》“画不可熟”这段著名的画论,后面尚有一段与之构成整体的文字,但在既往的解读中却一直被割裂,其全文实为: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武塘人,惟倪元镇无锡人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士,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若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斜俗赖者系之彼中也。
整体观之,董其昌这段论述的意思当为:书画虽为不同品类,然境界追求一致,皆以平淡天真为旨归,须先熟后生。如元四家即以浙人为主,但浙派绘画的败落,则因其陷入“甜斜俗赖”的“熟”中不能自拔所致。董氏这一论断,实与其将浙派贬为“北宗”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进而论之,董其昌将中国山水画史分为“南北宗”,及其以禅宗哲学为背景的审美趣味皆以此为依托。在其眼中,所谓画风“工谨”的北宗不正是所谓的“熟”,而画风“平淡”的南宗不正是所谓的“生”?艺术追求之极致,无论诗文书画,皆须经历由熟而生的过程,亦即“熟后生”,即“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所谓的“熟外熟”,无非“熟后生”的另一种文字修饰而已,与前文“画不可熟”并无抵牾之处。关于绘画的“生”,还见于董氏崇祯己巳(1629)题《画禅室写意册》,其曰:
每观古画,便尔拈笔,兴之所至,无论肖似与否,欲使工者嗤其拙,具眼者赏其真,书画同其一局耳。
董其昌认为,绘画应以“拙”(生)为上乘,因其发乎于“真”,且“书画同其一局耳”,在这里,董氏直言书画同旨,又何来书画异趣?古人早谓“书画一律”,董氏更是这一理论的实践者,其所倡导的“文人画”,亦即这一观点的进一步阐发。
要之,董其昌所谓“画不可熟”与“熟外熟”实乃同义,皆指向于绘画的“生”,其典实出东坡“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而郑板桥“画到生时是熟时”皆同此理。7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云:
古书简奥,文义难明,后人不晓,率臆增益,致失其真,比比皆是;乃有妄增“不”字,致与古人意旨大相剌谬者。
近人将董其昌“画不可熟”解为“画不可不熟”,实属误读,可谓误增“不”字之显例也。因此,我们在讨论董氏的书画理论时,不仅应注意其一贯的艺术立场,还应观照其整体的文艺观,从大处着眼,才不至于陷入孤立的文字教条中自作道场。
1 汪珂玉:《珊瑚网》,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五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951页。
2 于安澜:《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第73页。
3 以杨新、陈传席、樊波等为代表的美术史学者在讨论该论时,皆与于安澜《画论丛刊》一致,详见杨新:《“字须熟后生”析——评董其昌的主要书法理论》,《新美术》1993年第1期;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450页;樊波:《中国书画美学史纲》,吉林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610—615页。
4 俞剑华编著:《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732页。
5 高木森:《明山净水》,三民书局2005年版,第254页。
6 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妙合神离:董其昌书画特展》,2016年版,第132页。
7 黄惇先生在讨论董其昌书法的“生熟观”时说:“我们不妨把董氏所说的‘熟’,看成是于古人书法中得到的‘他神’,而把董氏的‘生’,看成是超越古人的‘我神’。这里的‘生’,又完全可引申为‘生面’,即‘别开生面’之谓也。”此可谓鞭辟入里的灼见。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18—4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