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过秦论147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148，拥雍州149之地，君臣固守而窥周室，有席卷150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151，并吞八荒152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153，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154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155

孝公既没，惠王、武王156蒙故业，因遗策，南兼汉中157，西举巴蜀158，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159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160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161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162，赵有平原163，楚有春申164，魏有信陵165，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166，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167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甯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168，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169，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170。常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171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172之师，逡巡173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174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175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176，伏尸百万，流血漂卤177。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178，享国日浅，国家无事。179

及至秦王180，续六世181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182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183，执棰拊184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185之地；以为桂林、象郡186，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187，却匈奴七百余里188，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189。堕190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191聚之咸阳192，销锋铸鐻193，以为金人十二194，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195，因河为津，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196，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197之固，金城198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199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陈涉200，瓮牖绳枢201之子，甿202隶之人，而迁徙之徒203，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204之贤，陶朱、猗顿之富205，蹑足行206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207，率疲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而转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208，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209。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210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耰棘矜211，非锬于句戟长铩也212；適戍213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214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215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216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217，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218，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