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共宴:古希腊诸神的秘密与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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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顿(Sidone)[1]之滨,牡牛动情呜咽。牡牛乃宙斯(Zeus)化形。它战栗,如有牛虻近其身畔。然这战栗生自甜蜜。厄洛斯(Eros)置少女于牛脊,少女正是欧罗巴(Europa)。雪白的巨兽分海而去,雄健之躯驮起少女悬于水面,免她湿衣。众人共睹。特里同(Tritone)[2]吹响海螺,应和这多情野兽的哞叫。战栗的少女紧握牡牛的一只犄角。破浪前行中,他们被玻瑞阿斯(Borea)[3]识出。风神的气息撩动少女前襟,这神得以窥视,吹起口哨,诡谲而嫉妒。远在高处,雅典娜(Atena)目睹化为牛形的父亲被少女跨骑,羞愧面赤。一位阿开亚(acheo)[4]水手遇见他们,惊诧:那是热切仰望天空的忒堤斯(Teti)[5],还是一位偶尔着衣的涅瑞伊得(Nereidi)[6]?抑或又一位被波塞冬(Poseidone)[7]诱拐的女子?

 

欧罗巴身处这疯狂的跨海之旅中,此刻她不知何处将是尽头。至于登陆后的一切,她已有所料想。她向风与水呼喊:“告诉我的父亲,欧罗巴被牡牛带走——它是我的诱拐者,我的水手,我未来的伴侣——我如此猜测。请您,将此项链交予我的母亲。”她欲向玻瑞阿斯呼救,请他用羽翼托起自己,一如他对自己的新娘,那来自雅典的俄瑞堤伊亚(Orizia)所为。但她住了口:何必逃离一个诱拐者,而落入另一个手中?

这一切因何而起?少女们在河畔嬉闹、采花。屡次三番,此类场景的诱惑,众神无法抗拒。佩耳塞福涅(Persefone)被拐时,“她正与酥胸袒露的少女们嬉戏”。她也在采花:玫瑰、番红花、紫罗兰、鸢尾、风信子、水仙,水仙居多,“那鲜花奇异而焕发光彩,众神与凡人皆觉精妙”。塔利亚(Talia)被鹰爪攫起时正在山腰的花丛间玩球:又是宙斯所为。在雅典卫城的山坡,克瑞乌萨(Creusa)[8]弯腰采撷番红花,却被阿波罗(Apollo)[9]攥住手腕。欧罗巴亦如此,携其玩伴摘取水仙、风信子、紫罗兰、玫瑰及百里香。

顷刻,她们觉察自己为牡牛群所困。其中有一头通体雪白,小犄角闪烁如宝石。它这般无邪。起初欧罗巴颇感羞怯,可仍将花束送至牡牛鼻前。牡牛欢乐地哞叫,小犬般倒伏在草地上,犄角探向花环。公主爬上牛脊,大胆如阿玛宗战士(amazzone)[10]。毫不迟疑,牡牛离开干枯的河床,径直走向海滩。在伪装的犹豫不决下,它逐渐靠近水面。而后不可挽回:雪白的野兽载着欧罗巴踏浪而去。她向后张望,右手握犄角,左手扶兽身。前行中,衣袂随风飘动。

 

这一切因何而起?黎明时分,皇宫二楼,欧罗巴在卧室沉睡,梦遇怪事:两女子将其捉住,一女子由亚细亚大陆所变,另一位则是亚细亚对面的无名之地。两女子激烈争斗,均欲占有欧罗巴。亚细亚面目熟悉,另一位则全然陌生。陌生女子双手强劲,将她掳走。此乃宙斯之意,女子称:欧罗巴乃亚细亚女子,注定为陌生人所掳。情境生动,如在白昼。欧罗巴梦醒,惊恍,在床上默坐半晌。随后与友结伴外出,一如往常。她们径直走向海边,欧罗巴徘徊于玫瑰与浪花间,手挽金花篮。

浅色牡牛现身草甸,前额白毫蜷曲。兽有异香,盖过花草馥郁。牡牛趋前,舔舐少女脖颈。少女轻抚之,擦拭其垂涎。牡牛屈膝,献出背脊。少女攀缘而上,刹时牡牛奔赴大海。欧罗巴惊惧,回望海滨,呼唤同伴,挥舞臂膀。随即,他们身处汹涌波涛之间,欧罗巴一手攀附牛角,一手掖长袍衣襟,紧护前胸。紫色长袍在其身后鼓动如帆。

 

这一切因何而起?欧罗巴携友漫步,手执耀眼的金花篮。两代人之前,赫淮斯托斯(Efesto)[11]将此物赠予利比亚(Libia)[12]。利比亚将之赠予其女忒勒法萨(Telefassa),忒勒法萨继而赠予其女欧罗巴。此乃家传宝物。篮身饰以黄金浮雕,上有一迷途小牝牛,仿若泅于珐琅质海中。海滨,两位诡秘男子驻足观望。还有金色的宙斯,神的手正抚过那青铜色的牝牛。背景是银质的尼罗河(Nilo)。牝牛为伊俄(Io),欧罗巴的高祖母。

伊俄的故事亦关乎化形与诱拐。为牛虻所纠缠,在永恒的烦忧中流浪,她奔跑过所有海洋。甚至将自己的名字赋予那通向意大利的海域[13]。被宙斯之爱裹挟,她遭受癫狂和灾难。一切源自怪梦。伊俄曾是祭司,奉职于赫拉神庙(Heraion)[14]。那圣殿临近阿耳戈斯(Argo)[15],在一切神殿中历史最为悠长,亦是希腊人计量时间之所:数世纪来,神庙祭司代代接替,以为纪年。在伊俄梦中,有声音细语宙斯的炽热爱意,授意她前往勒耳纳(Lerna)[16]的旷野,她父亲的牛羊正在此觅食。值此,伊俄不再是供奉女神的祭司,而是祭献给神灵的一只野兽,一如漫步于圣殿领地的其他兽类。她的梦境这般显现,而事实亦是如此。

终有一日,它将奔跑过整个世界,还有无边海洋,以寻求庇护。伊俄自一处跋涉至另一处,为牛虻所驱赶,终日不得停歇。土地愈广阔,她的苦楚便愈多。她遇见另一位受害者,普罗米修斯(Prometeo)[17]。此时她唯愿死去,却未发觉另一受难者同她一般,求死不得。然而伊俄与普罗米修斯一样,终将从困顿中解脱。有一天,她将来到埃及,被宙斯之手轻抚。发狂的牝牛将变回少女,与神结合。她会诞下一子,取名厄帕福斯(Epafo),寓意“一只手的轻抚”,以铭记此刻。往后,厄帕福斯将成为埃及之王,传闻他亦是名为阿匹斯(Apis)[18]的牡牛。

行至海滨芳甸,欧罗巴掌握在手中的,是黄金浮雕下她的命运。若以乐章类比,属于她的曲调将如先祖伊俄之反转。一头牡牛将把她带离亚细亚,前往那将要被称作欧罗巴的大地。正如多年前,年轻牝牛那场绝望的跨海漂泊,始自希腊牧场,却伴随宙斯之手的轻抚,告终于埃及。有一日,金篮将作为礼物,传至欧罗巴手中。她自会接受,不假思索。

这一切因何而起?若我们意欲知晓,这历史关乎纷争。纠葛源自一位少女的被拐,又或她的献祭。此二者不断地相互转化。自腓尼基(Fenicia)乘船而来的,是“狼群般的商人”,他们在阿耳戈斯抢走“献祭给牡牛的处女(tauropárthenos)”。少女名为伊俄。如同烽火在山间传递,这场抢掠煽动起两片大陆间的仇恨之火。自那一刻起,欧亚的纷争将永不止息。如是,克里特人,“伊达(Ida)[19]的野猪”,从亚细亚劫走欧罗巴。乘坐牛型海船,他们回归故里,将欧罗巴献给他们的王——阿斯忒里俄斯(Asterio)做新娘。欧罗巴的孙辈中,有一人将继承这不凡的名字。那是一位牛头人身的年轻男子,深居迷宫中央,静候猎物。不过,人们常以弥诺陶洛斯(Minotauro)[20]称之。

这一切因何而起?在抵达阿耳戈斯后的五六天里,腓尼基商人售卖他们从红海、埃及以及亚述带来的器物。商船下锚停泊,当地人簇拥在海岸,观赏、触摸远道而来的物品,并询问价格。当一群女子到来时,仍有一些货品待售。女子中有一人是伊俄,国王的女儿。协价与交易仍在继续,直至航海的商人们忽然扑向这些女子。一些设法逃脱,伊俄与其他人却被劫走。为雪此事之耻,克里特人拐走了腓尼基王的女儿欧罗巴。腓尼基人则另持说辞:伊俄已陷入对这异域船长的爱情。她怀有身孕,心怀愧意,故随腓尼基人离开,皆出于自由意志。

诸事贯连,历史已被构建:海伦的诱拐,特洛伊之战,在这以前,还有阿耳戈英雄(la nave Argo)[21]的远航与美狄亚(Medea)的被拐——一切皆有联系。亚欧大陆之间,诉诸武力的呼声来回震荡,每一次的传递都伴随一名女性与她的劫掠者经由此岸去往彼处。不过,希罗多德(Erodoto)[22]确实已注意到纷争中两方势力的区别:“诱拐妇女,”他写道,“是卑劣者的行径。但若为被拐的女子担忧,则是愚人的举止。关于被掳者,智者并不假以片刻思虑。因事实明了,若心有不愿,她们便不会被拐。”希腊人的行为并不明智:“为一个斯巴达女子,他们号集大军,直抵亚细亚,将普里阿摩(Priamo)的统治终结。”从此,亚欧战火再未平息。

 

登临一座巨大的岛屿[23],他们并未却步。相反,他们翻越山峦,直抵戈提那(Gortina)。在巨木的荫蔽中,宙斯与欧罗巴结合。宙斯化作一只鹰离去,为情人留下一名守卫。在寂静的热浪里,欧罗巴听闻铜蹄声临近。那必是某种机械,或另一世代之生物,白蜡树宁芙之子。它两者皆是:塔罗斯(Talos),另一头牡牛,守卫者,岛屿之哨兵;或者如传闻所言,它是一位机械巨人,由赫淮斯托斯所铸。在其身躯中埋有一根血管,始自脖颈,通向蹄足,或可称之为脚。一枚铜钉止住涌动的血液,令其回流。铜钉是此物命门所在,亦显铸造之艺术。塔罗斯环岛疾驰,投掷石块,一些并无目标,一些则瞄准意图登岛的陌生来客。在西顿的寝宫中,欧罗巴习于被温柔地唤醒,那声音来自与她出行的女伴。此刻她却在寂静中苏醒。身处沉默的深渊,她听闻远方的异动,那声音愈发震耳。不见其人,她知晓塔罗斯正上下驰骋在那巨大岛屿的海岸线:那是克里特岛(Creta),隶属于欧罗巴大陆。

 

伊俄、忒勒法萨、欧罗巴、阿耳癸俄珀(Argiope)[24]、帕西淮(Pasifae)、阿里阿德涅(Arianna)[25]、淮德拉(Fedra):这些名字唤起一张辽阔、纯净、明亮的面庞,似皎洁明月,在远方闪耀,映照众生与万物。“那巨大而苍白的人形,浩瀚、孤寂、阴郁、苍凉。命定的、莫测的眷侣,因恶行而备遭谴责。汝将成为何物?命运将席卷何方?何处可藏匿那怀揣恐惧的热切?在诸凡人心间,汝将触动何等的恐怖与怜悯,又将诱发何等庞大、赫然的悲哀,当他们注视这诸多廉耻,诸多惊骇,这深重罪孽,这无比宏大的不幸。”居斯塔夫·莫罗(Gustave Moreau)[26]如是说。

狄奥多罗斯·西库路斯(Diodoro Siculo)[27]曾道:“他们也称,献予诸神的荣耀,神秘的献祭与仪式,皆源自克里特岛的居民。为证实此事,他们给出自认为极有说服力的论据。雅典人在厄琉西斯城(Eleusi)举办入会仪式,有人认为在一切类似者中它最为杰出,还有萨莫色雷斯岛(Samotracia)[28]居民的仪式,以及色雷斯(Tracia)[29]的喀孔涅斯人(Ciconi)中,自俄耳甫斯(Orfeo)[30]开始的仪式。所有仪式皆凭入会者秘密相传。而在克里特岛的克诺苏斯(Cnosso)[31],于光天化日下行此类秘仪已成传统,以至尽人皆知。他者以为不可言说之物,在克里特岛,凡有人意欲探究,皆可如愿。”

 

秘密仪式,在克里特岛,于所有人而言都显得平淡无奇。无人试图保守它。阿提刻(Attica)[32]的诸多不可言说之物,在此地却人皆可知。但这并不具什么挑战性。克里特如同一个巨大的玩物,它的上百城池无一建有防御城墙。仅以潮水之巨涛,或来自海上的暗夜骑兵,便足够造成毁灭。更不必说这追寻自我认知却不计后果的文明,正在此间自寻灭亡。

千百年后,一位知名的文明形态学者将被克里特岛的发掘所困扰。在悉数审视克里特岛遗存后,无迹象表明此地有任何历史或政治的观念,甚至连记载意识也无,而此类意识曾支配古埃及人的思维。学者迫切寻找着伟大文明遗落的蛛丝,克里特岛却提供了稚拙版本,水平低下,难以捉摸。

 

以线形文字B书写的泥板包含诸多神的名号:其中约有一半仍在奥林匹斯为神,另一半却已失落。关于他们,我们茫无所知:只是与宙斯、波塞冬、赫拉并列的名字而已。奥林匹斯诸神的数量似乎一度更多,那些失散的兄弟姊妹,如今已化作现存诸神身畔的影子。

 

克里特岛:码在贮藏室的盛有谷物的陶瓮,封口上镌刻的各种嵌合体形象,精美壁画,一些象牙质结纽,各种祭品清单,蜂蜜,带铭文的罂粟花荚,牛头骨,双刃斧。柏木柱,有阶梯的宫殿和透光的天井,无名的墓石。小型神像成堆,无雕像,亦无成对石像。此地并无直立的神像,也缺少直立石像的幻象。

 

故事从不是独立的:它们是家族式的分支,我们需溯源并做出推演。在乘骑白牛跨海的狂喜中,隐藏在欧罗巴身上、如同未曾揭晓的力量般的,是她那因爱而疯狂的孙女淮德拉与阿里阿德涅的命运。终有一日,她们将因羞愧与绝望而自缢。在故事的树形构架中,我们在与诸神有关的起源中看见那疯狂牝牛的徘徊,那是先祖伊俄。她身上又藏有另一疯狂牝牛的形象,那是帕西淮,淮德拉与阿里阿德涅的母亲。她同样将因羞愧而自缢。

立于一块岩石上,阿里阿德涅注视着荡秋千的淮德拉。在等待中她陷入沉思。她们是克诺苏斯的两位年轻公主,是弥诺斯(Minosse)[33]与帕西淮之女。她们有众多兄弟姊妹,还有一位同母兄弟是半人,阿斯忒里俄斯。阿斯忒里俄斯长有牛头,因他的父亲是其母亲帕西淮所钟情的硕大白色牡牛。禁锢阿斯忒里俄斯的建筑由一位雅典发明家修造,此人当时正亡命天涯,传闻是因为杀人[34]。隐蔽的建筑极为古怪。公主们已然熟悉这迷宫,在过往它曾对公众开放,且有一处广阔空间可供舞蹈。她们未意识到——亦无人令她们知晓——当她们的父王弥诺斯征战大陆时,克里特人与希腊人有很多贸易往来。现在他们需将秘密掩藏,因他们终于以之为耻。代达罗斯(Dedalo),那雅典人,在克里特岛设计了一座建筑,将秘仪(舞蹈的图式)与耻辱(阿斯忒里俄斯,即弥诺陶洛斯)藏匿于石墙之后。自那天起,秘密一词也拥有了“羞耻之事”的含义。

故事照此发展,将由幻形的发展史决定。幻形时,形态是可见的。每种形态均有其恰当的外观,只要这种外观得以持续。尽人皆知,那外表或将在不久之后发生变化。在欧罗巴与伊俄的时代,神显的面纱卓有效力。喘息的牡牛,疯狂的母兽,都将变回神明与少女。伴随代际更迭,幻形变得愈加不易,真实的命定特征就愈加彰显:不可逆转、不能倒置。仅在欧罗巴的后一代,帕西淮将蜷缩于木质的牝牛体内,那是一只带有滚轮的巨大玩物。她将把自己推向遥远的戈提那牧场,因她渴慕的牡牛正在此地觅食。他们的结合孕育出一个生命,而这生命将永为杂种,永无可能回归为纯粹的兽形或人形。正如匠人不得不造一死物,以使那母亲如愿[35],为此他需发明另一物,迷宫,以将那孩子掩藏[36]。弥诺陶洛斯将被杀死,帕西淮将被囚禁着羞愧而死。已无法进行幻化然后又回归本体。神显的面纱被撕成碎片。若要保持幻形的力量,别无他法,唯有再创新物,再造怪兽。

“女性参与竞技是克里特岛的习俗。阿里阿德涅就在众人之中。遇见忒修斯(Teseo)时,她备感讶异,注视他将对手一一击败,甚是仰慕。”阿里阿德涅凝视那陌生人,克里特岛随即崩塌。在遭受背叛之前,阿里阿德涅选择背叛她的岛屿。

狄俄倪索斯(Dioniso)向她求爱,责难于她,杀死她,寻回她,将她变作北方天空中的一顶王冠,是为北冕座(Corona Borealis)。但此时的狄俄倪索斯并非阿里阿德涅幼年相识之人。彼时他尚未被称作狄俄倪索斯。他是那头牡牛,那形态完整的牡牛:如同宙斯,它从天而降;又如波塞冬,它从海下而升。他在戈提那的悬铃木下觅食。他在万物之中:他存在于向神明献祭的蜂蜜与血液里,在祭坛两旁的细长号角中,在沿着宫殿墙壁所绘的牛头骨上。戴着臂环、腰间缠带、发如波浪的年轻人在赛跑中将他的犄角紧攥。牡牛总是追随阿里阿德涅,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一直陪伴她,目光永远注视着她。

现在牡牛来到一旁,轮到雅典英雄登场。他们似乎是敌人,却安然换位。故事已有定数,与怪物不再相干,只关乎肮脏与下流。此即阿里阿德涅的命运。不再稚拙,不复有宫殿,故事发生在柱廊间与广场上。在此地,狡猾与冷酷之人将占取先机,从背后伤人。在此,克里特人用来盘点存货的文字,被赋予权利、活力以及敬畏。阿里阿德涅无法目睹这一切:她将在半途滞留,踏上另一座满布岩石的荒凉岛屿。她双眸紧闭,以使自己永不必再见那神或那男子。出自本性,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出现复而消失。

 

是忒修斯,将劫掠少女之事由神祇之好变为凡人的消遣。每次探险,他都会劫走一名女子,不论是南行途中克里特岛的阿里阿德涅,抑或北进路上阿玛宗的安提俄珀(Antiope)[37]。这些冒险之旅永远不乏玩笑乃至鲁莽之事,其中甚少能以贵族的优雅了结:忒修斯总是迅速征服一个战利品,却以更快的速度将之抛弃,以便追逐下一个目标。五十岁后,他仍乐此不疲,劫走在阿耳忒弥斯·俄耳提亚(Artemis Orthia)神殿舞蹈的海伦(Elena)。彼时他有朋友相助,那是佩里托俄斯(Piritoo)。唯有此人,忒修斯将一生忠于他。

初次相见,他们本为对手,理应将对方置于死地 。然而当他们望向对方、行将决斗时,皆发觉自己正仰慕对手,为对方的美貌与力量所倾倒。自那一刻起,他们结为莫逆,相伴冒险。忒修斯从未如此愉悦,他偕同佩里托俄斯进行鲁莽的冒险,事后又一同笑谈。他们了解这世界。此二人已阅尽世间全貌,已杀死神话中的野兽,已抢掠公主,他们不可分割,尤其不会因一个女子而分开。

某日,佩里托俄斯备感孤寂。希波达弥亚(Ippodamia),他的妻子,已于近日过世。于是他前往雅典会见挚友忒修斯。鳏夫遇见了另一鳏夫:忒修斯之妻淮德拉亦已自缢。与以往一样,他们相谈甚欢,很快便发觉正谈论新的冒险。斯巴达有一个女孩,佩里托俄斯说,年方十岁,其美貌胜过世间任何女子,名为海伦。何不将她掠走?当他们捉住海伦时,便掷骰子决定其归属。忒修斯获胜。

 

又一日,他们交谈,如同往常。这包含密语的诸多对话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喜悦(没有任何女子,或是他们独自的一些冒险,能令他们快乐如斯)。这天,他们终于谈及,他们的足迹几乎已踏遍世界,却仅剩一桩事未做:侵扰地下世界。他们已掠夺地上的公主,何不拐走神明的王后?他们已戏弄在世的君王,对冥王做相同之事又有何妨?于是佩里托俄斯与忒修斯前往冥界,去掠夺哈得斯(Ade)的王后。

 

忒修斯说着便要动身。连海伦,如她这般虽被囚禁但仍感快乐的囚徒,都无法将他挽留。当对复仇者的恐惧不断累积,诱拐者最强壮的朋友们密切联合以保护海伦时,佩里托俄斯想出一个计谋:掉转前进方向,沿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o)径直往下,直至马塔潘角(capo Tenaro)。大地在此处龟裂,他们可向下攀缘,潜入冥界,劫掠世间所有王后中最强大的那位。于是忒修斯动身。此时问题已不似绑架在阿耳忒弥斯神庙前舞蹈的十二岁女孩那般简单(她当时或许只有十岁?),也不同于向迷人的女子学习迷宫舞步。这回,情况要艰难许多:“这两人正试图将冥王的新娘从婚床上劫走。”

哈得斯已预备了对忒修斯的狡诈惩罚,以嘲弄反击嘲弄。他礼貌地聆听这二位好友诉说,佯问该如何提供帮助,并邀他们落座于嵌入岩石的黄金椅子。不可见的绳索将二人紧缚,使他们无法站立。佩里托俄斯——“他转着圈”,而忒修斯,那诱拐者,必已忘记他们的初衷,此刻正在冥界静坐。赫剌克勒斯(Eracle)[38]前来拯救忒修斯,用力将他从椅上拽起,以致一些血肉从他的身躯剥离。因此,人们说,雅典的男孩臀部窄小。

 

在雅典城四周——彼时它还未被称作雅典,充斥着盗匪与野兽,他们袭击并折磨旅人。一日,海上的信使带来讯息,一位年轻人已巡遍所有道路,并杀死闹事者,略举几例:辛尼斯(Sinis)[39]与淮亚(Fea)[40]、斯喀戎(Scirone)[41]、刻耳库翁(Cercione)[42],以及普洛克儒斯忒斯(Procruste)[43]。年轻人是何长相?人们询问。他携一把象牙柄的佩剑,悬在一肩,另有两杆耀眼的标枪,双手各持一把。他有着黄色鬈发,头戴斯巴达帽,身着塞萨利(Tessaglia)的羊毛斗篷,胸前露出紫色衣衫。顽劣的光芒在双目中闪烁。

 

忒修斯额前的鬈发极短——如此在战斗中就不会被人捉住。后脑的长发则编成辫子。原来垂于额前的鬈发,已被他在德尔斐(Delfi)献祭给阿波罗。当他初次在雅典附近现身时,年值十六,身着伊俄尼亚长袍,头发编成辫子,垂在后背。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中的劳动者们——他们正待在屋顶——讥笑道:为何有一位适婚女子在卫城中独自游荡?忒修斯并不作答。他径直走向一辆牛车,牡牛被车轭所困,忒修斯释放了牡牛,再将它掷向空中。在人们的注视中,牡牛飞越那尚未完工的屋顶。这是忒修斯初次与一头牡牛交手。

在征途中,忒修斯又将遭遇多少次牡牛!克里特岛的弥诺陶洛斯,忒修斯将把剑埋入它的体内。他将在马拉松(Maratona)[44]捕获一头牡牛以取悦雅典人。这以后,将有一头牡牛从海面升起,杀死希波吕托斯(Ippolito),忒修斯之子。在其余诸多不甚知名的场合,忒修斯都将直面牡牛。忒修斯与此兽的关系如此密切,以至于他将把牛头铸印在其城池的第一批硬币上。这座城是神圣的雅典,是忒修斯为其命名。

 

有些流言对忒修斯颇为不敬,有些不逊的言语则指向亚西比德(Alcibiade)[45]。忒修斯偕好友佩里托俄斯启程,前往冥界偷回佩耳塞福涅,这是一场带有戏谑意味的拙劣模仿。有人由此联想到亚西比德,诽谤者们指责宗教秘仪里有妓女和流浪汉。正如有朝一日,亚西比德将极庄重地带队沿厄琉西斯城的圣道(la Via Sacra)前行,忒修斯同样也主持着城中最神秘的仪轨。他们以这些秘仪为乐,因为他们如此了解它们,因为自出生起,这些秘密就归属于他们。

忒修斯并无特殊缘由将阿里阿德涅抛弃。此亦无关乎其他女子。只因她在某个片刻被遗忘,而这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候。当忒修斯的注意力转移,便有人被抛弃。阿里阿德涅曾助此陌生人杀死她牛首人身的同母兄弟,她离开宫殿,准备去往雅典,为忒修斯濯足,如同一个奴隶。然而忒修斯早已将她遗忘,他开始思索他物。阿里阿德涅的被弃之地,被永久地用以告示被弃之爱。忒修斯的残酷并非在于他将阿里阿德涅抛弃。若事实如此,他的残忍将同常人无异。不,忒修斯的残酷在于他将阿里阿德涅留在那克索斯岛(Nasso)[46]。此地既非她的故乡,亦不是她渴望被迎入的新家,甚至不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某一国度。唯有被雷鸣般的潮水所冲刷的海滩,以及一处简单的栖所,其余可见的便仅有海草漂浮。这片海岛不见生迹,但凡被困便只得漫无目的地兜转,无路可逃。死亡在炫耀自己的亘古不变。此地只适宜亡灵。

 

阿里阿德涅已然被弃。衣服从她身上件件滑落。此景令人悲恸。弥诺斯的女儿已经清醒,却仍旧静止,如一尊酒神祭司像,凝望着远方那永远的离席者。忒修斯的敏捷海船已消失在地平线,她的思虑伴随波涛起伏。系着金发的缎带滑落,她的斗篷飘走,胸口敞露,她的前胸不再被肩带束缚。一件又一件,当她永远地离开克里特时,身上的衣衫滑落,散落足边。海波拨弄着它们,夹杂砂砾与海藻。

 

裸身的阿里阿德涅两眼空洞地注视着前方,想象着自己如何渴望去往雅典,成为忒修斯的新娘,为他铺床,虽然她将永远不会在上面安睡,而是服侍躺在那里的另一女子。她将为忒修斯端一小盆清水,供他在宴会后洗手。简而言之,她正在脑海中细数渴望展示给那已经消失的情人的一切最为卑微的为奴者姿态。此刻,她的脑海中涌现一个新的念头:也许有其他女子正与她感同身受;她的奉献与堕落并非唯一,正如她一开始该料想到的。可那女子是谁?是王后,那耀眼的、无耻的帕西淮,她的母亲。在最后,她同样被囚禁在一头木制牝牛里,那笨拙而愚蠢的、涂有颜色的带轮玩具,她曾甘愿为奴,追随一区区牧人。她垂下颈项,让人们为她挽上轭具,她曾向一头咀嚼着牧草、从不作声的牡牛耳语她的情愫。隐匿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在木头的气息里,牧笛撩动着她的身躯,只因唯有一种声音被她渴望:那雪白牡牛的低哞。

随后,阿里阿德涅的脑海中又诞生另一想法,紧随第一个:如果她,阿里阿德涅,无非在重蹈母亲帕西淮的热情,又如果她自己便是帕西淮,而忒修斯即是那牡牛。在她的帮助下,忒修斯已杀死牡牛,即她的半兽兄弟。如此她是否在协助忒修斯杀死他自己?抑或在这故事中,所有人都将被自己杀死:帕西淮,自缢而亡,阿里阿德涅,亦准备自缢,而她的妹妹淮德拉,也将在不久后自缢。牡牛与弑牛者不断交换位置,一次又一次。于他们而言,杀戮与被杀的过程似穿衣与脱衣般简单。牡牛并未体会过那终极的、垂直悬吊着的死亡,那身体悬空的感受。

 

当雅典人有着彩绘船首的船只抵达克里特岛时,当忒修斯阻止弥诺斯王将雅典少女任意摆布时——他经常如此做,当忒修斯在竞技中击败那面目可憎、强健有力,曾战无不胜的牡牛时,阿里阿德涅开始思忖这不羁的陌生人或许足够强壮,足以打破她的家族所陷入的围绕牡牛的迷阵。如此,她将背弃那曾在洞穴中令她目眩的圣牛;她将背弃她的半牛人兄弟弥诺陶洛斯;她也将背弃母亲,后者曾为一头牡牛痴狂;她亦将背弃她的父亲,当初父亲因那雪白牡牛异乎寻常的美,选择将它藏匿于牧场,而非回祭给大海。在种种背弃的终点,她发现自己正流落在荒芜的海岸,被忒修斯所弃。然而,她终究未能逃离这牡牛。

狄俄倪索斯现身,他如此虚伪而富有魅力,他出现得过分准时,表现得过于喜悦,阿里阿德涅觉察到狄俄倪索斯与忒修斯似乎本非对手,而是同谋。在长笛与铃鼓的喧闹间,狄俄倪索斯压抑着自己的想法。神奉上的无比荣耀让阿里阿德涅眩晕。她投给忒修斯一个无形的冷笑,是他的背弃给予她这神赐的荣耀。她觉察到其中的晦涩交易:如果忒修斯未曾发伪誓(他已向蔑视婚姻的雅典娜起誓,阿里阿德涅仍记得那誓言的开头,剧痛袭向她),狄俄倪索斯便无法将她带到其身旁。当一位神来到你近旁,你就不必像个乡下姑娘般无谓啜泣。可狄俄倪索斯从未常驻在任何一人身畔。他的现身从不固定。狄俄倪索斯启程,为喧闹的追随者所簇拥,前往印度。阿里阿德涅再次孤身一人。

狄俄倪索斯再度现身,携珍宝与奴隶降临。阿里阿德涅目睹他的凯旋,捕捉到他瞥向一位年轻印度女郎时的热切目光。那是一位公主,困窘地站在他诸多的东方猎获之中。很快,阿里阿德涅将再次伏身海滨哭泣,长发在风中凌乱。狄俄倪索斯以他占有优势的轻佻,将她从忒修斯的抛弃中救赎,却于不久之后亲自重演这一行为,令它愈加不堪,愈发刺目。那印度情妇玷污了他们的寝具。阿里阿德涅啜泣着,并惶恐于忒修斯将永远无法听到她的哭声,她将长久为此恐惧所困扰,但这又是何等天真……难道她仍未发觉狄俄倪索斯与忒修斯并非敌人?这对立的二者皆是抛弃她的男子的不同化身,她却任由自己被背叛。“我将永远爱上同一个男子。”永远去爱,这成为她的墓志铭,它毁灭了逃离那不可抗力的怪圈、逃离那耀眼冠冕的所有希望。

阿里阿德涅的故事被悉数织进一顶王冠。“我的表兄来了”,得知狄俄倪索斯已登陆海岛时,年轻的公主如此想着。她不曾见过这位亲戚。他诞生在母亲葬礼的柴堆中,传闻他极为英俊。现身后,狄俄倪索斯不愿待在王宫中,他紧握公主的手腕,将她带到克里特岛诸多洞穴中的一个。在此地,闪耀的王冠把黑暗驱散。黄金如同火焰,伴随那些印度珠宝的光辉。在他们的初次结合后,狄俄倪索斯将王冠作为礼物献给阿里阿德涅。这王冠是诱惑之环,象征完美,“寂静吉祥的使者”。但诱惑,在希腊语中也意味“毁灭”(phtheírein)。这王冠,是一种错觉的完美,错觉将自我循环,完美本身便蕴含错觉。

当阿里阿德涅将目光投向英俊的忒修斯时,她不复是克诺苏斯王宫中与姐妹嬉闹的少女。她已是神的新娘,纵使他们的结合无人知晓。闪耀的王冠是唯一的物证。可忒修斯来自他父亲波塞冬的水下宫殿,亦手持王冠。这王冠由小巧的苹果花、滴落的水珠以及四射的光芒制成。他将其赠予阿里阿德涅,正如狄俄倪索斯向她奉上自己的王冠。在此,阿里阿德涅将狄俄倪索斯的王冠回赠给忒修斯。于忒修斯而言,他正重复神明的举动;至于阿里阿德涅,她却在背弃神明,一如她助陌生人杀死属于牡牛之神的弥诺陶洛斯。当忒修斯动身进入迷宫的阴暗步道时,他被闪耀的王冠所引领。忒修斯的佩剑在这亮光中闪烁,之后他将把剑埋入牛首人身的年轻人的躯体。值此,阿里阿德涅的骗局又加深一重:她背叛了自己的不朽伴侣,与此同时,她将神明的礼物献给另一年轻人,此人将成为她新的恋人。

难道骗局不是在最初就存在于神明奉上的礼物中?当阿里阿德涅行将开始她的欺骗时,她恰恰已被蒙蔽:她相信,忒修斯是神明的敌对者;她以为自己将作为他的新娘,随他前往雅典,逃离与牡牛有关的邪恶怪圈。当狄俄倪索斯再次现身那克索斯时,他头戴一顶炫目的王冠。阿里阿德涅望向它,想起此生遭受的欺骗,以及掩护骗术的那些王冠。如今她意识到,王冠从始至终都是同一顶,永远如此。这是阿里阿德涅故事的真正结尾:她将永远孤独,被囚于天空中的一顶华冠——北冕座中。

 

在克里特岛的所有故事里,开头与结尾处都必有一头牡牛。起初,弥诺斯从海中召唤出波塞冬的雪白牡牛。他曾起誓,如果牡牛现身,他便以此牛向神明献祭。牡牛确实出现,弥诺斯却无奈食言。牡牛如此美丽,弥诺斯不忍将其杀死,却希望将之据为己有。而弥诺斯的妻子帕西淮,注定将爱上这头牡牛。

在故事的结尾,忒修斯在马拉松擒住一头牡牛,这依旧是那来自大海的克里特牡牛。在与帕西淮结合后,牡牛发狂。为捉住它,弥诺斯将向赫剌克勒斯求助。英雄捉住牡牛,把它带往大陆。牡牛将在伯罗奔尼撒漫游良久,之后来到阿提刻。无人比它强壮,即便是安德洛革俄斯(Androgeo),弥诺斯之子,他曾在竞技中击败所有雅典人。忒修斯在马拉松将它擒获,并将其献给埃勾斯(Egeo),他的父亲。埃勾斯于是将牡牛献祭给阿波罗。在开头与结尾处,亦即阿里阿德涅的命数之间,发生的一切皆源于一场错置的献祭:从波塞冬到阿波罗,从克里特岛到雅典。此路尸骸遍野。那种阒然无声,那些被献祭的牺牲品,都是宗教仪轨的一部分。可被神话选择的牺牲品另有其人,那些将倒在祭坛下的人如同被磁场吸引的铁屑般纷纷而来。献祭之后,与鲜血一同流淌的是诸多传说。悲剧中的角色由此逐一浮现。在克里特岛的故事里,这些角色是帕西淮、弥诺陶洛斯、阿里阿德涅、淮德拉、弥诺斯、希波吕托斯,以及埃勾斯本人。从克里特岛折返,忒修斯忘记降下黑帆[47],埃勾斯从卫城一跃而下,如是坠亡,成为被错置的祭祀的最末注脚。

 

“最终,那克索斯的一些人将创造他们自己的神话。他们声称存在两位弥诺斯、两位阿里阿德涅:一位是狄俄倪索斯在那克索斯的新娘,亦是斯塔菲罗斯(Stafilo)及其兄弟的母亲;另一位阿里阿德涅生于稍晚的时代,将被忒修斯诱拐,继而又被抛弃,之后会在乳母科耳库涅(Corcina)的陪伴下来到海岛。如你去到那里,人们会向你展示科耳库涅的墓地。第二位阿里阿德涅同样葬身此地,却未被赐予和同名者一样的荣耀:纪念第一位阿里阿德涅的节日充满竞技与娱乐,可对第二位的献祭,则夹带哀恸与伤怀。”[48]

早在最初,阿里阿德涅便注定拥有双重命运。那克索斯的仪式恰是为纪念这双重性,而不是为从死亡与重生的更迭中寻求解脱。她将成为狄俄倪索斯的“新娘”。众女子围绕狄俄倪索斯,却唯有阿里阿德涅被选中,此后她将获赠新的名字,狄俄倪索斯以利柏拉(Libera)呼之,那是被他杀死的另一女子的名字。是他请求阿耳忒弥斯执行此事。女神时刻准备拉动弓弦,狄俄倪索斯请她将阿里阿德涅用箭射穿,自己旁观了全程。时光荏苒,故事变得模糊曲折。唯有留在庞贝墙上的一幅壁画仍在讲述神明的爱情故事。

 

神话中的角色可活许多世,也会经历多次死亡。这些过程使他们不同于我们在小说中读到的角色,因为那些形象通常会超越他们被设定的唯一姿态。每一次生死之间,所有的他世都会在场,我们可捕捉到他们的低声细语。当我们意识到这表面的不相容下忽然展现的一致性,我们便可说自己已踏进了神话的门槛。在那克索斯岛,被弃的阿里阿德涅被阿耳忒弥斯的弓箭杀死,是狄俄倪索斯设计了这场杀戮,并在一旁静观全程;又或是,阿里阿德涅被忒修斯抛弃在那克索斯后自缢;又或是,阿里阿德涅身怀忒修斯的骨肉,在塞浦路斯岛(Cipro)[49]遭遇海难,遂死于难产;又或是,在那克索斯,狄俄倪索斯由众多追随者相伴,为阿里阿德涅而来,他们举办圣洁的婚礼,随后她升到天空,成为北方星座中的一员,至今仍能被人们看见;又或是,狄俄倪索斯为寻找阿里阿德涅,来到那克索斯,此后阿里阿德涅将伴他冒险,四处游历,与其同眠,为其战斗:在阿耳戈斯附近的郊野,狄俄倪索斯袭击了佩耳修斯(Perseo)[50],阿里阿德涅同他并肩作战,全副武装,与已疯癫的酒神追随者战斗,直到佩耳修斯提着美杜莎(Medusa)[51]的头颅,将她死寂的面庞朝向阿里阿德涅,使其化作岩石。自此,阿里阿德涅将作为旷野中的一块岩石,长久站立于斯。

没有其他女子或女神像阿里阿德涅一样经历过如此多的死亡。阿耳戈斯的岩石、天穹中的星云、悬垂的尸体、死于难产的母亲、被箭射进胸口而亡的少女:阿里阿德涅是上述全部。

 

若没有那牛虻,即赫拉的复仇工具,故事是否仍会展开?在英雄的生命中,无论我们看向何处,都将遇见女神那满怀敌意的锐利目光,那如牛的双眸似乎从不曾合上。赫剌克勒斯的名字(“赫拉之光荣”)从一开始便已告诉我们,那光荣皆是赫拉复仇之附带产物。

这一切因何而起?赫拉与宙斯,姐与弟,尚是儿童时他们已萌生秘密的爱恋。“双亲并未知晓,他们在床帏中的结合。”荷马说。他们享受着有史以来最为放纵而充斥欲爱的童年。“之后宙斯宠爱(赫拉)三百年。”他们的双耳聆听河神的无尽轰鸣,那是萨摩斯岛(Samo)[52]的河流。在江河与大海中,他们结合,不知疲倦,忘却了水之外的世界——宙斯为此推迟了他对世界的统治。数千年后,在河床的湿润砂砾中,人们找到一件石雕,它曾是一张木床上的某件装饰。在浮雕上,宙斯站立着,面朝赫拉。女神的前胸赤裸,宙斯正握着她的右乳。

赫拉是床笫女神——她甚至忧心于将她抚养长大的老俄刻阿诺斯(Oceano)[53]与忒堤斯是否正逐渐失去这种欢愉。于她而言,婚礼幕景中环绕婚床(thálamos)的芳草(pastós)正是那最初的面纱。在帕埃斯图姆(Paestum)[54],在萨摩斯,仍留有证据表明床是宗教祭仪上的核心物品。当赫拉与宙斯在伽耳迦荣(Gargaro)[55]之巅交媾,土地萌生鲜花,编织成毯。“厚重而柔软,它将他们托离地面。”随后这张假拟的床褥被一片金色云团环绕,作为芳草之替代。于赫拉而言,此床是最杰出的原始之地,是爱欲奉献的游戏之所。在她最宏伟的神庙,即阿耳戈斯的赫拉神庙中,礼拜者将看到祭台的浮雕上,赫拉的唇正妖娆地裹住宙斯勃起的阳具。没有其他女神,即便是阿佛洛狄忒(Afrodite)[56],会容许自己的神庙中有如此图式。

宙斯的首次不忠便是所有仇怨的原点,故事恰始于赫拉神庙。背叛赫拉时,宙斯选择了她的一位女祭司,一位与她最为接近的凡人,因这凡人掌管通往神庙的钥匙。她名为伊俄。出于职责,伊俄在衣着与样貌上尽己全力地复刻自己所侍奉的女神。她是一件复制品,竭力模仿着女神雕像。但宙斯选择了复制品;他渴望这微小的差异,这差异足以颠覆秩序,建立新的次序与意义。他如此做,正因它的不同,选择她,正因她是复制品。差异愈微不足道,复仇便愈可怖与狂暴。宙斯的其他冒险,赫拉的其余情敌,都无非是在赫拉惩罚那个与她最为相像的女子时,在这必定之轮底下的一丝颠簸。

[1]腓尼基人的主要城市之一,位于地中海沿岸,在今黎巴嫩南部地区。(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所加。)

[2]海上的精灵,波塞冬与安菲特里忒之子。

[3]北风之神。曾劫掠雅典国王厄瑞克透斯的女儿俄瑞堤伊亚,用北风将她带到特剌刻。

[4]阿开亚人与埃俄利亚人、多利安人、伊俄尼亚人,共同构成古希腊的四个主要民族。荷马常把所有希腊人都称为阿开亚人。

[5]提坦女神,乌剌诺斯和该亚的女儿。

[6]海之宁芙,海神涅柔斯(Nereuo)与多里斯(Doris)的女儿们,被认为是海浪的化身。宁芙,直译自Ninfa,也译作“神女”“女仙”,她们体现着自然力与自然现象,种类众多,有水泽宁芙、海之宁芙、山岳宁芙等。

[7]海神,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克洛诺斯与瑞亚之子。

[8]厄瑞克透斯与普拉克西忒亚的女儿。

[9]太阳神,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宙斯与提坦女神勒托之子。

[10]居住在希腊东部的一个善战的女性族群。

[11]火神、匠神,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宙斯与赫拉之子。

[12]厄帕福斯的女儿,伊俄的孙女。

[13]伊俄尼亚海,以伊俄命名。地中海的一个海湾,西接意大利。

[14]奥林匹斯山上地位最高的女神,克洛诺斯与瑞亚的长女,宙斯的姐姐与妻子。

[15]阿耳戈斯是宙斯与尼俄柏(阿耳戈斯王福洛纽斯与宁芙拉俄狄刻的女儿,为宙斯所爱的第一个凡人)之子,他得到了伯罗奔尼撒一部分统治权,把这部分领地命名为阿耳戈斯。

[16]曾存在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的一个湖区。

[17]提坦神之一,宙斯的堂兄弟。关于其受罚的原因有三种传说:为站在人类方,减少供神的祭品而蒙骗宙斯;违反禁令盗取圣火给人类,导致潘多拉给人间带去灾祸;还因拒绝说出宙斯与忒提斯结合的后果(他们生下的儿子将推翻宙斯的统治)而被宙斯报复,锁于高加索山的悬崖上,肝脏被鹰啄食。

[18]古埃及神话里的公牛神,司丰饶及生产。

[19]克里特岛上的一座山峰,传说中的圣地,据说众神曾在峰顶观看特洛伊战争。

[20]克里特岛有名的怪物。克里特国王弥诺斯的妻子帕西淮和一头叫作克里特的公牛(波塞冬送给弥诺斯的)所生的儿子。

[21]乘阿耳戈船远航的英雄。阿耳戈号(Argo)由名为阿耳戈斯(Argos)的造船者所造。阿耳戈英雄以伊俄尔科斯国王埃宋之子伊阿宋为领导。远航的起因是埃宋的王位被同母异父的兄弟佩利阿斯篡夺,伊阿宋在成年后向佩利阿斯讨要王位,后者答应伊阿宋,若他能取回金羊毛就归还王位。

[22]约前484—前425,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历史》。

[23]即克里特岛。戈提那(见下行)是克里特岛上的一个区域,位于今日的伊拉克里翁大区内。

[24]忒勒法萨的另一个名字。

[25]弥诺斯与帕西淮之女。

[26]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

[27]公元前1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

[28]位于北爱琴海。

[29]荷马史诗中的色雷斯大概西起希腊境内的阿克西奥斯河(Axios),东至赫勒斯滂海峡(今达达尼尔海峡)和黑海。

[30]河神俄阿格洛斯与缪斯卡利俄珀之子,歌手、乐师、诗人。因失去心爱的妻子欧律狄刻而悲痛,遂决定不再续娶,许多女子因被他拒绝而悲伤。这惹怒了酒神的狂女们,她们在酒神节上将俄耳甫斯肢解。

[31]克里特王国的都城。

[32]希腊半岛地区,包括雅典和厄勒俄斯。

[33]克里特国王,据说在特洛伊战之前,他已活了三代。

[34]代达罗斯担忧学生塔尔狄克斯会在技艺上超越自己,故将其推下卫城摔死,然后从雅典逃亡到克里特岛。

[35]当帕西淮迷恋克里特牡牛时,代达罗斯为她制造了一头木牛,使她如愿。

[36]帕西淮和克里特牡牛生下牛头人身的弥诺陶洛斯,克里特国王弥诺斯为遮丑,命代达罗斯建造一个迷宫,把弥诺陶洛斯藏在里面。

[37]阿玛宗人的女王,与忒修斯生下希波吕托斯。

[38]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最强有力的英雄。

[39]波塞冬之子,强盗,把人绑在两棵扳弯的松树上,松手让树梢把人的身体扯成两半。

[40]怪物,一头牝猪。

[41]波塞冬或佩罗普斯之子,强盗,强迫过往行人为他洗脚,然后把他们踢下悬崖。

[42]厄琉西斯国王,波塞冬之子,与过往行人角力,败者都被他摔死。

[43]波塞冬之子,强盗,有两张特制的床,他让矮小的人躺在长床上,把其身子拉长,让高大的人躺在短床上,把他伸出床外的腿脚砍去,如此将投宿者们折磨死。

[44]位于阿提刻地区的东北部。

[45]前450—前404,雅典杰出的政治家、演说家和将军,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弟子。

[46]爱琴海上的岛屿,位于基克拉泽斯群岛的中心部位。

[47]忒修斯决定杀死弥诺陶洛斯,启程前船上挂着黑帆。埃勾斯告诉他生还后改挂白帆。忒修斯在杀死怪物后匆忙逃离克里特岛,忘记降下黑帆。埃勾斯望见黑帆,以为儿子已死,于是投海而死。

[48]引自普鲁塔克《忒修斯传》。

[49]地中海的岛屿,据说阿佛洛狄忒从这个岛屿附近的海浪中降生。

[50]宙斯与达那厄之子。

[51]戈尔工女妖(蛇发女妖)之一。

[52]位于爱琴海东边的岛屿。

[53]大洋河的主神,一切海洋、河流、水泉的源头。古希腊人认为大地是一块由大洋河环绕的圆饼。

[54]意大利坎帕尼亚大区的城镇。

[55]克里特岛上伊达山(Ida)的三座主峰之一。

[56]爱与美之神,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