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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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寻人

是夜,月色惨白,星辰暗淡。

纪九司蜷缩在大树之上,手中紧紧地抱着一只黑皮小狗。

小狗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惊骇,一双黑色的眼睛里亦透着恐慌,它紧紧地依偎在主人的怀中,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而树下,是一群想要捉拿纪九司的村民。

村民们仰头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眼中满是贪婪又兴奋的光。

“纪九司,你杀父弑母,罪无可赦,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再不下来,我们可要烧树了!”

话音未落,他们便将火把丢过来开始烧树。

浓烟泛起,火焰越蹿越高。

纪九司脸上闪过越来越重的恨意和绝望,终是抱着小狗飞身下树。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站在村民们面前,声音平静得有些瘆人:“放了小黑,我跟你们走。”

村民们面面相觑。

半晌,为首的男子站出来一步,似笑非笑:“行,我们答应你。”

纪九司蹲下身,轻轻地抚摸过小黑的脑袋,在它耳边低语:“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再等我了。”

小黑朝着他大叫两声,终究朝着南方而去。

而村民们,亦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来,让小黑离开。

可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个身着青色粗麻衣的男子朝着小黑扑了过去,将它牢牢禁锢住,然后拿出匕首手起刀落,不过瞬间,深红的血洒落一地,小黑气绝,转瞬成残尸。

也是在这须臾之间,纪九司身上猛地炸裂出一股瘆人的煞气,竟是瞬间闪身到了杀死小黑的青衣人面前,然后伸出手去,重重地捏住了他的脖颈!

纪九司清俊的脸颊此刻爬满了戾气,显出骇人的扭曲。他捏着青衣人脖颈的手越收越紧:“连只狗都不放过,我要你陪葬!”

纪九司,礼部侍郎之子,武艺高强,整个大周鲜有对手。

这七日七夜,他只吃了几颗苦涩野果,身体早已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可此刻他的力气竟是大得惊人,仿佛体内依旧有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他的双眸阴冷得就像地狱修罗,嘴角弥漫出嗜血的快意。他寒笑起来,一字一句道:“既然你们想杀我,那,我就先把你们通通杀死——”

青衣人的脸已经变成青紫色,他双眼暴瞪,嘴中咿呀不知说着什么,脖颈处传来的力量快要将他吞噬。

周围的人全都害怕得后退了一大圈,生怕自己被波及。

“纪九司!不准杀人!”

就在此时,远处陡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在这个杀气腾腾的夜晚,显得如此突兀。

在场的人全都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位穿着一袭白衣的女子缓缓走来。

这女子面容妍丽,明眸皓齿,特别是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宛若浩瀚星辰,竟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可等众人看清楚她的一身行头后,全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因为这女人的背上,竟然背着……一口大锅。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搞不清楚这陡然出现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阿娇一边气喘吁吁地大步朝纪九司走去,一边如释重负地笑道:“总算赶上了!纪九司,太好了!”

纪九司脸上全是防备,干脆将手中的青衣人禁锢在自己身前当作人质,冷冷道:“你是谁?”

阿娇柔声道:“纪九司,放开他。”

纪九司脸上的狰狞并未减少一分,语气阴森得宛若修罗:“凭什么?”

阿娇正色道:“就凭你是纪九司!纪九司,你的手,不该用来杀人。”

夜色下,她黑白分明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承载着厚重的期待。

纪九司嫌恶地别开眼,手上动作却不停,竟是生生震断了青衣人的浑身筋脉。

青衣人发出凄惨的号叫,令人闻之心颤。

村民们怒火中烧,一时之间全都朝着纪九司冲去。

阿娇暗道不好,迅速飞奔向纪九司,然后二话不说紧紧牵住他的手,朝着来时的西方飞奔而去。

很快,便见一辆玄色马车停在前方树下。

纪九司的步伐愈加虚弱。

身后的村民步步紧逼,阿娇更紧地捏住他的手,用尽全力将他拉上马车,随即一抽马鞭,马车瞬间宛若离弦的箭般疾驰而去。

暗夜里,风甚急,气温寒凉。

纪九司看着身侧的明丽少女,沉眉冷声:“你到底是谁?”

阿娇侧头,对他粲然一笑:“我叫谢阿娇。”

昌平镇,位于升州最东处,穷乡僻壤,物资贫瘠。

阿娇带着纪九司一路狂奔,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终于停下。二人在昌平镇内寻了一间平平无奇的客栈准备休息一晚。

此地距离纪九司被围攻的七里山甚远,那些愚蠢的村民,为了银子想方设法地想活捉纪九司去换取赏金,却不想想自己有没有命拿那个钱。

刑部将纪九司的通缉令贴遍全国各地,二人在沿途之中已乔装打扮,纪九司穿上了猎人皮草,阿娇则装扮成他的夫人。

二人只开了一间房,安顿好后,阿娇又背着大锅下了楼。

纪九司只是冷冷看着她,全程一言不发。

阿娇并不理会,而是转身进了厨房,亲自给纪九司做一碗红烧牛肉面。

面是自己拉的,锅是她自己打的,除了这牛不是她亲自养的,别的都是她亲自动的手。

其实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用她自己养的牛味道会更好,毕竟这口锅可是找师父开过光的,非常珍贵!

牛肉面在沸水里上下翻滚,画出漂亮的弧度,她又从怀中拿出九味镇心丸,撒了十几颗让它们融化到面条里,再加入少量茯苓和五味子熬成汤底,这才算完成了这道药膳。

纪九司近日心情起伏甚大,首先得先镇定他的心神,稳住他,才好继续后面的事。

知道纪九司出事后,阿娇便连夜告别了师父,下山来了。

她跟着师父学习星象玄黄之术,十分刻苦,几年下来也算学有小成,至少预测一下天气、坑蒙拐骗啥的不是问题。

纪九司这孩子,打小就长得俊。她身为他的邻居,早已觊觎他的美色多年,妄图将他占为己有。

只是她以前……挺肥的,身高和体重一比一,所以哪怕她天天在纪九司面前晃悠,纪九司也从未正眼看过她。

后来,她父亲将她托付给了师父南真子——一个神神道道的神棍,她便专心学艺,很少归家。

可纪九司,她从未忘过。

纪九司,乃是大周礼部侍郎纪康之子,才学出众,名满大周。

国子监众考常年第一,文武双全,只是性格古怪,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独来独往,甚是高冷。

俊美高冷、前途光明的纪九司,被京都第一美人乔巧垂青。乔巧与纪九司订下婚约,只等乔巧过了十六岁生辰便可成亲。

可月余之前太平山狩猎日,十七岁的纪九司中迷药昏迷,等他醒来时,父母双亲惨死在他面前,而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带血的弯刀。

旁人闻声赶来,纷纷指责是他杀父弑母。

一夕之间,纪九司成为人人惧怕的魔鬼,未婚妻乔巧的父亲当众提出解除婚约,刑部要将他缉拿归案。

可在此期间,纪九司却只身逃了出来,流窜在外。

刑部连夜发布高额赏金通缉令,在全国各地捉拿重犯纪九司。

昔日的天之骄子,成了心狠手辣的魔鬼,所有人都想抓住他,换取高额赏金。

纪九司带着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小黑躲在暗处,成了见不得光的逃犯。

……

这些都是阿娇的师兄跟她说的,所以她连夜就下山来了。

倒不是想趁着他和乔巧退婚了好捡漏,主要还是想见义勇为,匡扶正义。

下山后,她摇了个爻卦,便直奔升州昌平七里山。

果然让她寻到了逃亡在外的纪九司。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阿娇端着红烧牛肉面,重新回到纪九司身边。

她将面放在他面前,一脸和蔼地看着他。

“饿了吧?赶紧吃吧。”

纪九司看着眼前的这碗面。

浓郁的汤汁内,细细的长面条在中间起起伏伏,香喷喷的牛肉纹理分明,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中,牛肉的香味混着淡淡的药香四溢,让他的肚子很是不争气地发出了饥饿的抗议。

自从父母惨死后,他仿佛已经忘了饥饿。

现在小黑也死了,他一心只想报仇。

可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想哭。

他伸出手来重重捏住筷子,埋头大口吃着,面的筋道混着牛肉的咸香,与他唇齿交融,竟是如此人间美味!

这味道……甚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

窗外温暖的夕阳洒入房中,母亲将他温柔地护在怀中,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哄着他入睡。

那一刻的温情,勾起了他浓浓的思念。

突如其来的柔软将他身心包围,让他鼻子一酸,眼角亦缓缓滑下泪来。

他猛地回神,颇为狼狈地擦去脸上的湿痕,一边略带阴狠地瞪了眼阿娇。

阿娇内心:哼,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治愈系药膳!

阿娇面上:“慢慢吃,别噎着。”

她继续和蔼道:“我知道你满腹冤屈,今晚你我好好休整一夜,明日一早继续赶路去京城。”

纪九司冷冷道:“去京城做什么?”

阿娇道:“自然是帮你查案,洗刷冤屈啊!”

纪九司眯起了眼睛,他的双眸漆黑,戾气在他身上弥漫,让人无端有些恐惧:“太子一心想让我死,你莫不是太子派来的,想带我入京,再一刀杀了我。”

阿娇皱眉说道:“我若想杀你,在马车上便该动手了,毕竟你如此虚弱。”

纪九司别开眼:“反正我不入京。”

阿娇道:“那你想如何?”

纪九司沉默半晌,然后对着阿娇缓缓扬起一个扭曲的笑意。

“恢复力气,然后回七里山,去杀了他们,给小黑报仇。”他笑着看着她,可语气阴森得像个恶鬼。

阿娇软乎乎地说道:“好说好说,那就请你休息一晚,明天再上路不迟。”

纪九司果然暂时收起了防备,埋头吃面。

等纪九司将最后一口汤也喝完后,阿娇又让小二准备热水,让纪九司沐浴更衣。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报仇,先稳住他再说。

等沐浴完毕,阿娇非常贴心地让纪九司睡床上,自己则在地上打地铺,就这么将就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纪九司果然又说要回七里山,阿娇又背起大锅,笑眯眯地点头:“好啊。”

二人又上了马车。

阿娇让纪九司坐在车厢里,自己则继续坐在前面驾着马车赶路。

这一赶就赶到了下午。

纪九司陡然察觉到不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鬼气森森地问她:“七里山怎么还没到?”

阿娇笑吟吟地说:“马上就到啦。”

此时恰逢旁边经过一辆驴车,驴车上有两个婆娘在对话。

一个道:“前头便是祁州,你回家省亲吗?”

另一个道:“俺去祁州投奔亲戚哩。”

驴车和阿娇的马车擦肩而过。

众所周知,祁州是上京的必经之路。

阿娇没想到这一出,纪九司愈加阴冷地看着阿娇,危险地眯起眼来。

阿娇瞬间变得可怜巴巴:“看来是我搞错方向了,嘤。”

纪九司武艺高强,不过一个闪现,整个人便闪身下了马车。

阿娇慌忙停下马车,也跳下车去,急声道:“纪九司!”

纪九司面带厌恶,冷冷道:“别干涉我的决定。你配吗?”

阿娇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俊美似玉的眉眼,看着他眼底深处的厌恶,心底陡然弥漫出一阵难过。

她眼底泛过酸涩,轻声道:“纪九司,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杀人。”

纪九司笑得更肆意了,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邪恶地说:“我想杀就杀,人命,不过是如草芥一般轻贱的东西。”

话及此,他转身,抬步就走。

阿娇心底一紧,慌忙追了上去。

她紧紧拉住纪九司的衣袖,却被纪九司轻易甩开。

她毫无办法,纪九司太过坚持,她根本阻止不了他。

她凝眸思索了一会儿,干脆取下了自己背上的大锅,对着纪九司的后脑勺重重撞去。

铁锅和脑袋相触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声。

纪九司果然停下了脚步,然后他慢慢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阿娇红着眼道:“纪九司,别讨厌我,我只是……”

可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纪九司就缓缓闭眼,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这口百年玄铁锅,威力果然惊人。

阿娇把纪九司敲晕后,带着他疯狂赶路,一直等到第二日傍晚,纪九司才终于睁开眼。

此时,二人已经到达祁州和锦州的交界处,等再穿过锦州,便能到北直隶的地界。

纪九司睁开眼时,阿娇正在烤一只野鸡。

她有师父专门为她特制的百花散,对迷晕小动物有奇效,只要在角落洒上一些,过上小半个时辰再去看,角落里必然有昏迷在那儿的小动物,比如野兔、野鸡之类的。

春夏交替,温度适宜。傍晚时分头顶火烧云燃烧热烈,将半边天都染得绯红。

阿娇正在烤鸡,忽地旁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

手掌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透着温柔的书卷气。

顺着手掌往上看,便见暖风吹拂下,一个面容白皙漂亮的少年正眨巴着一对凤眼,迷茫地看着她。

少年迷茫地问:“你是谁?”

他又环顾了下四周,更迷茫了:“这是在哪儿?”

此时他们正在一片小树林内,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高山,等入了夜,山中必有野兽出没。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不如就在这小树林内将就一晚。

只是这小树林似乎也不太安全,此时天色逐渐变黑,影影绰绰的繁茂树木,也显得有些阴森诡异起来。

阿娇扯了一下纪九司,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才小心翼翼道:“马上就能出祁州了,纪九司,你别再想着回七里山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夹着一丝讨好。

篝火噼啪燃烧,映照出明亮暖黄的光。

纪九司睁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原来我叫纪九司。”

阿娇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劲,她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探上了纪九司的脉象,却发现脉象虚浮微弱,显然是……她敲得太过用力,导致他脑中有了少量淤血,也因此短暂失忆了。

阿娇怎么也没想到……

纪九司歪着脑袋看着她:“你怎么了?”

阿娇差点被纪九司萌萌的样子融化,她心下一颤,红着脸道:“啊,没、没什么。”

她干咳一声,继续烤野鸡,末了,扯下一只鸡腿递给他。

纪九司坐在她身边默默吃着,半晌又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叫什么呢?”

阿娇弯起眼来,笑道:“我叫阿娇,你不记得啦?”

纪九司又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缓缓摇头:“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纪九司继续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阿娇笑得更甜了,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纪九司,心底却忍不住轻颤:“我们啊,我们……是未婚夫妻呀。”

纪九司眉头皱紧:“未婚夫妻?”

天色已深,只剩篝火的光明明灭灭洒在阿娇脸上,她眸光深深地看着这样的纪九司,似乎又看到了他从前的样子。

他十五岁时,已是名动京州的才子。

纪九司长得好看,因此总有许多贵族女子排着队对他示好,送他锦囊。

她家和纪家挨得极近,她从小到大就对纪九司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也总是站在角落看着他受到众人追捧。

从八岁到十四岁,她就看着他越来越高,越长越俊,也一步步看着他在科举乡试拔得头筹,名动京城。

而她呢?

她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整日都要喝许多苦涩的中药吊命,而那药越喝,她便越圆。

她喝了整整三年的药,体重最终还是超过了身高,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肥妹。

纪九司对她而言,就是遥不可及的月亮,只是看着,就觉得很远。

可是年少单纯,情愫就像是一颗种子似的,在她日复一日的暗中观察中生了根,发了芽。

当时她总是在想,如果自己瘦一些就好了,如果自己瘦下来了,好歹也能有资格站出来,站在他面前,让他看一看自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光是从暗处走出一步,都难以自持地弥漫出自辱的羞耻。

后来,她十三岁那年,她在张思竹的鼓励下,终于第一次鼓起勇气,手捧着鲜花,站在了纪九司的家门口等他。

张思竹对她说:“圆圆,你真的很好,谁敢说你一声胖,老子就去教训他!”

阿娇说:“我不想你去教训谁,我只是想让纪九司看我一眼啊。”

张思竹沉默了很久,才说:“那你就手捧鲜花,直接去找纪九司好了。你这么可爱,他要是拒绝你,那就是他眼瞎。”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总算让阿娇生出了一丝丝的信心,也学着那些贵女表白时的模样,专心等着纪九司。

可她没等到纪九司,却等到了也前来找纪九司的乔巧。

十三岁的乔巧已经长得美艳动人,眉眼灵动,她爹是内阁阁老,位高权重,她属实是京圈内的顶级贵女。

说来也巧,那日阿娇穿了件桃粉色的团锦琢花裙,是她前一日专程去锦衣坊挑选的,没想到乔巧也穿了件和她一模一样的裙子,颜色花纹,皆是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阿娇穿的是最大码,乔巧身上穿的是最小码。

乔巧身材纤细,腰肢柔软,走起路来时,裙摆上的花瓣跟着轻轻摆动,栩栩如生,仿佛真的能闻到花香。

而阿娇走起路来时,裙摆震动得厉害,仿佛要把裙摆上的鲜花都压扁了。

乔巧身边的丫鬟对阿娇冷嘲热讽,让她回家照照镜子,何必这般自取其辱。

那丫鬟的声音尖厉刺耳,直到现在都让阿娇印象深刻。

乔巧倒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复杂又晦涩的目光看着她。

那一天,阿娇没等到纪九司便落荒而逃。

她是不配的,她想。

那个夜晚,十三岁的阿娇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篝火不断噼啪作响,阿娇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她眸色愈深,重重点头:“对啊,我们是未婚夫妻,你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的,你是不是忘啦?”

明明灭灭的篝火旁,纪九司白皙的脸蛋上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晕。

他别开眼去,小声道:“我虽然忘了,但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阿娇心底的叛逆愈浓,她哼了一声,沉声道:“你看着我。”

纪九司竟然依言,真的又看向她。

阿娇问:“纪九司,你觉得,我好看吗?”

纪九司脸更红了,然后微不可察地点头:“好看。”

阿娇咧开嘴大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睛又有些泛红。

纪九司疑惑道:“可是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阿娇眼底含着微碎的泪,重重摇头:“我才不难过呢。”

她又大咬了一口手中的鸡腿,犹豫半晌,到底是伸出手去,重重搂住了纪九司的肩膀。

她认真地看着他:“纪九司,你放心。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帮你洗刷冤屈。”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怎么可能杀父弑母呢。”她想起那日他独自在七里山,那般孤独地苦苦支撑的样子,鼻子愈酸,“你放心,我有办法帮你翻案。”

纪九司皱着眉:“你说什么,杀父弑母?”

许是这四个字刺激到他了,纪九司顿时皱起眉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瞬间痛苦地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阿娇不敢再多说,连忙扶住他的身体,一边疾声道:“纪九司,你、你怎么样了?”

可纪九司哪还有力气回答她,他蜷缩在地上,额头沁出冷汗,脸色煞白。过了半晌,他才终于缓过劲来。

阿娇不敢再乱说话,只让纪九司赶紧休息。

阿娇搂着纪九司的身体,二人一并蜷缩在树干下,相互倚靠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清晨的光洒在他们身上,二人终于逐渐转醒。

只是等纪九司睁开眼来,他又变得冷冰冰的,用阴冷的目光看着她。

阿娇吓得脸色都变了,颤声道:“纪九司?”

纪九司眯着眼站起身,扫视了一圈这小树林,一边揉着自己发痛的后脑勺,一边冷冷道:“这是哪儿?”

阿娇又愣了,这是什么情况啊!

难道昨天晚上的事,他……都忘了?

阿娇试探道:“你不记得了?”

纪九司皱着眉头看着她:“记得什么?”

纪九司左右看了眼小树林,脸色愈加不耐烦:“你就是不肯带我回七里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娇淡淡地说:“纪九司,我说过我要带你回京的,说到做到。”

纪九司冷笑道:“带我回京?”

他半蹲下身,狭长的凤眸冷冷地注视着她,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我?越接近京城就越危险,到时候别说是入京,只怕还没等走到京城,咱们就都去见了阎王。”

阿娇静静地回望着他:“不会的,我有办法。”

阿娇:“纪九司,我会帮你翻案,不只是说说而已。”

“翻案,”纪九司嗤笑一声,“你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吗?”

他逐渐收了笑,眸子黑沉:“是当朝太子,是太子想置我于死地。你以为你是谁,凭你就可以帮我翻案吗?”

阿娇面不改色:“总得试试。”

她不想和纪九司多说,径自起身,拉着纪九司的手往马车的方向走去:“不试试,我会后悔一辈子。”

纪九司看着少女拉着自己的手,白皙小巧,指甲泛着温柔的淡粉色。

他别开眼去,讥笑道:“好啊,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跟你走一趟。就算真的被人杀了,有你给我做伴,黄泉路倒也不孤单。”

阿娇温声道:“对啊,就算真的死了,咱俩一起走黄泉路,也不会孤单呀。”

就像一拳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这般讽刺难听的话,就被她这么软软地解了。

纪九司皱着眉头任由她拉着自己,只是陡然间,他看到阿娇脖颈间有颗红痣,莫名觉得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纪九司不再多想,任由阿娇拉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不疾不徐继续朝着锦州一路而去,不过三日,就穿过锦州,到达了北直隶的地界内。

只是一到晚上,纪九司就会变笨,就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天黑后的纪九司格外害羞,总是缠着阿娇,还会轻声细语地叫她“夫人”,和白天时的冰冷淡漠全然不同。

眼下又天黑了,依旧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阿娇和纪九司上了附近的一座山头,躲在一个小山洞内暂且休息。

此处已经是东州,就在京城的隔壁。等穿过了东州,就能到达天子脚下。

阿娇察觉到,越往北走,城内的搜寻力度明显越大,对路人的排查也愈加仔细。要不是阿娇和纪九司扮成了假夫妻,二人也都在外形上做了乔装打扮,只怕真的要露馅。

阿娇又用百花散迷晕了一只野兔,在山洞内烤兔子吃。

烤兔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阿娇笑吟吟地扯下两只兔腿,和纪九司分着吃。

纪九司又变成了温柔的清秀少年样子,坐在阿娇身边乖巧地吃着兔肉。

现在是阳春三月,春雨绵绵。山洞外又开始下起了雨,远处隐约有春雷声,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清冷的水雾。

等吃完兔子,阿娇就倚靠在纪九司的怀中,和他一起静静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纪九司微红着脸,低头看着怀中的阿娇:“阿娇,你能和我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阿娇抬起头来看着他,弯起眼笑道:“我家和你家是邻居呀。我幼时就住在你家附近不远,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有一天你拦住了我的去路,问我是哪家的姑娘,长得怪好看的……”

纪九司脸更红了,赧然道:“我原来竟是这般孟浪之人吗?”

阿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一双眼像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不孟浪,你文质彬彬,是个儒雅的读书人。”

阿娇又说:“你我相识之后,便就此定下了亲事呀。你忘啦?”

纪九司笑了起来:“我会努力记起来的。”

阿娇也笑:“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我们如今是在一起的,就很好。”

她又把脑袋埋到他的怀里:“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呢。”

纪九司应了声好,红着脸有些犹豫地伸出手,轻轻回搂住阿娇,这才满足地闭上眼睡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纪九司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绵长。

阿娇睁开眼来,静静地看着外头的雨。

这雨下得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淅淅沥沥,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

她和纪九司是怎么认识的呢?

虽然她早就喜欢纪九司,总是习惯在暗处偷偷仰望他,可纪九司是一直都不认识她的。

后来,在阿娇十四岁那年,纪家人都回了老家祭拜宗祠,只留纪九司一个人在国子监读书。

阿娇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也是春天多雨的日子。有日傍晚,临国子监放学,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她见纪府根本没有人去接他,便拿了两把伞,去了国子监等他。

她就站在附近的弄堂里等着,果然没一会儿,就见纪九司从国子监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口,望着这瓢泼的大雨微微发愁。

十四岁的少年,身形已经拔高修长,有些瘦削,穿着绣着修竹的锦衫,站在蒙蒙雨雾里,显得格外俊秀。

阿娇看着他忍不住轻笑,拉过路过的一个孩童,把手中的伞交给他,让他帮忙给对面的那个哥哥。

那孩童果然将雨伞递给了纪九司。

纪九司问了孩童几句,孩童伸手指了指阿娇站着的方向,吓得阿娇连忙闪身躲到了暗处,心口跳得厉害。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紧张纪九司可曾看到了自己,害怕自己的长相唐突了他。

她甚至开始在脑海中思考着倘若纪九司走过来了,自己应该和他说些什么。

可她站在暗处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来。

她微微探出头去看,才见国子监门口早就已经没有他的踪影。

她心底涌出难以抑制的失望,撑着伞独自沿着弄堂走去。大雨不断打在青石板上,她不由得停下脚步,蹲下身,眼睛发酸地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遍地开花。

陡然间,她眼前便多了一双登云靴。

顺着登云靴抬头望去,绣着修竹的衣摆已经被打湿,再往上,是腰间系着的温润玉佩和挺直的胸膛。

阿娇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来,后退一步。

纪九司撑的伞上画着莲花,是她特意为他挑选的,果然很衬他。

她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下雨了,所以……”

纪九司对她疏离地点点头,温声道:“谢谢你的伞。”

阿娇微怔,随即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不客气。”

纪九司问:“你家住何处,这伞晚些时候还你。”

阿娇有些飘飘然地报了住址,纪九司应了声,又对她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人。

等纪九司走后,阿娇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此时发髻都被淋湿,衣衫也湿漉漉的,实在是算不上好看。

自从上次她在纪九司家门口遇到乔巧后,她就一直在想办法减重,如今好不容易体重下来了二十斤,可比起别的女儿家,还是太胖了。

阿娇失落至极地回了家,章嬷嬷心疼地替她沐浴更衣,然后她又满怀惆怅地坐在窗边看窗外的扶桑花。

等到傍晚,小厮突然来报,说是礼部侍郎家的纪公子来归还了雨伞,还给阿娇送了一盒宫内赏赐的点心。

她不敢置信地一路小跑去了府门口,可纪九司早已走了。

大雨滂沱,她似乎依稀能看到昏暗的大街上,纪九司冒雨走路的样子。

她低头,把手中这盒点心用力捏紧,双眼发热地无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纪九司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现在回想起来,清晰依旧。

当时她收到了那盒糕点,高兴了好几天。直到张思竹来家里找她,也看到了那盒糕点。

张思竹告诉她,这糕点是内务府送到内阁的,他家中有许多,要是阿娇喜欢,他随时可以送个十几二十盒过来。

纪九司为什么会有内阁之物呢。

对了,因为乔巧的父亲乔其宗,就是内阁阁老啊。

所以这糕点,是乔巧送给纪九司的吧。

想明白这一点,阿娇当场就渐渐收了笑,愣怔地看着张思竹。

张思竹不明就里,歪着脑袋看着她。

可阿娇心情不好,直接就把张思竹赶了出去。

……

阿娇脸上的讥嘲更甚,她不由得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纪九司,轻笑道:“你看,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如果再提前几年,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吧。”

外面依旧大雨倾盆,远处不断有春雷隐约作响。

阿娇微叹息,闭眼入睡。

等到第二日,纪九司又变成不发一言的冷漠状态。

二人下了山,继续朝着东州进发。

他们走在官道上,便见官道上竟有许多官府的兵差,在盘问过往的路人。

阿娇和纪九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觉。

二人垂着脑袋继续往前走,果然,在经过关卡时,便被兵差拦了下来。

纪九司乔装成了一个生病的中年人,下巴上还粘着假胡子,佝偻着身体不断咳嗽,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阿娇穿着朴素的衣裙,裙子已经褪色,头上绑着发带,做农妇打扮。

身侧守卫警觉地上下扫视着他们:“从哪儿来的,进城做什么?”

纪九司不断咳嗽,阿娇苦着脸道:“还请官爷放个行,我们是从溧水县过来的,就是想进城给我夫君看病哩。”

纪九司配合地一阵凶猛咳嗽,吓得阿娇连忙给他顺着脊背,末了,又偷偷给守卫塞了点碎银,求着他们行个方便。

守卫暗中收下银子,果然不再阻拦,放他们进了东州城。

二人入了城西的一家客栈,开了间房歇下,等到了傍晚退房时,二人的穿着又变了,摇身一变成了富商和他的娇艳美妾。

他们径直去了城南的花间客栈另开了间上房,打算在城内过夜。

附近弄堂暗处,有个穿着黑色锦衣的男人满目阴鸷地看着阿娇和纪九司走入客栈。

男人长相柔和,眼窝凹陷,看着让人很不舒服,他正是太子的心腹岳肖。

岳肖冷笑道:“月余之前纪九司在七里山被一个女子带走,探子一路追踪,就想看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岳肖眯着眼,阴柔极了:“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高招,没想到竟然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真是无趣。”

岳肖眼中满是杀气:“吩咐下去,今晚在花间客栈,除掉纪九司。”

身侧的黑衣暗卫瞬间应声,随即便如游鱼般消失不见。

岳肖依旧好整以暇地看着客栈,仿佛在欣赏一幅美景。半晌,他才转身,慢悠悠地踱步离开。

深夜子时,纪九司和阿娇正躺在床上相拥入眠。

万籁俱寂,夜色凄清,月光朦胧,只有零星几颗星星点缀在夜幕里。

黑暗里,无数黑衣人沿着屋檐悄声而来,匍匐在阿娇这一间房的窗外。

床榻上,纪九司瞬间睁开眼,又将阿娇唤醒,一边指了指窗户。

二人悄无声息地坐在床榻上,两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

果然,窗户的油纸被戳破,伸进来一支迷烟管子。一缕白色的烟雾在屋内缓缓散开,很快就遍布整间房。

半晌,刺客们猛地透过窗户闯入房内,一个个高举着明晃晃的刀朝着床榻走来,对着被子一阵乱砍。

可床上哪里还有人,只剩下那床被子被刺得粉碎。

“没人,搜!”

这几人在整个房间内一阵乱杀乱刺,可依旧不见他们的踪影。

“还是没有,肯定跑了!”

“哼,就算跑了也跑不远,都给我追!”

黑暗里,纪九司和阿娇就蜷缩在房顶的横梁上,屏住呼吸,藏在暗处。

直到房内的刺客们全都跑了个精光,纪九司这才搂着阿娇的腰肢,冲上了窗户。

他抱紧她,目光灼灼地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她运着轻功下了二楼。

阿娇亦紧紧回抱住他的腰,脸色十分凝重。

二人躲在附近的弄堂里,看着那些刺客一个个运着轻功飞远,过了许久,他们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阿娇沉声说道:“到处都是要杀你的人,哼,看来这桩案子果然不一般!”

纪九司则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现在我们去哪儿?”

阿娇拉着纪九司转身就走,朝着弄堂深处走去。

阿娇紧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他们想你死,我就偏不如他们的愿。无论如何也得先回了京都再说。”

纪九司看着阿娇清丽白皙的脖颈,又看着她与自己交握的手掌,脸上莫名发烫。

二人沿着弄堂一路往前,岂料陡然间,便见黑暗的弄堂前头,有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等二人再走近些,才见这人穿着暗色的锦服,衣摆上绣着蟒,张牙舞爪,和此人的嚣张气势极像。

这人拦在纪九司和阿娇面前,低笑道:“纪九司,好久不见。”

纪九司眸光微闪,皱着眉头看着他。

阿娇下意识拦在纪九司面前,冷漠地看着对方:“你是什么人?”

岳肖低笑道:“我是什么人,纪公子自是清楚。”

阿娇冷冷道:“纪九司头部受创,忘了很多事,还请公子直说。”

岳肖挑眉:“照这么说,纪九司脑子不清醒,成傻子咯?”

阿娇讥笑:“大概也是比你聪明的。”

岳肖不再掩饰杀气,一个闪身便运功朝着阿娇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纪九司猛地闪身接招,然后便和岳肖纠缠在了一起,一招一式,斗得惨烈。

纪九司不愧是文武双全,武修逆天。几十招下来,岳肖已经明显落了下风。

纪九司又猛地发力,对着岳肖的胸前击出一掌,震得岳肖猛地后退几步,胸膛血气翻涌,忍不住喷出血来。

纪九司还想上前,阿娇猛地拉住了他:“先走,那些刺客很快会被引过来。”

纪九司又深深看了眼岳肖,这才搂着阿娇的腰肢,运着轻功离开。

果然,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刺客赶了过来,对他们穷追不舍。

此时才刚过子时,宵禁期间,城门还是关闭的,一批又一批的刺客们便满城搜寻着他们,仿佛拿定主意一定要在今日寻到他们。

刺客实在太多,到处都是搜寻的声音。阿娇和纪九司干脆又偷偷潜伏回了花间客栈,躲回了那间房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群刺客果然忽略这里,并没有再来搜查。

黑暗里,他们彼此相拥,离得极近,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纪九司眉眼防备地看着远方,眼中隐约能看到一丝杀气。

阿娇心念一动,问他:“纪九司,刚才那个男人是谁,是不是太子的人?”

纪九司看向她时眸光又变得温柔纯粹,摇头道:“我不知道,记不清了。”

阿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抚过他的脸颊柔声道:“记不清便记不清了,没什么的。”

纪九司对她弯眼一笑。

窗外时不时传来黑衣人的谈话声,他们便蜷缩在房梁上,相互倚靠着闭目休息。

一直等到寅时三刻,天色已经开始蒙蒙亮。纪九司轻轻叫醒阿娇,这才搂着她运着轻功从窗户闪身而出,直奔城门。

寅时三刻,宵禁已经结束。

只是等到了北城门附近,却见城门早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可见他们是想把纪九司彻底堵死在城里。

纪九司和阿娇蹲在附近建筑物的屋檐上,看着城门皱着眉。

阿娇看向纪九司,陡然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纪九司有些疑惑。

阿娇讪笑:“只是需要委屈你一番。”

半个时辰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越来越多,进出城门的商贩走卒也络绎不绝。

只见人群里出现了一辆装运垃圾的大车,朝着城门一路而去。

推车的是个佝偻着身形的老头儿,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还长着个疖子,怪瘆人。

老头儿推着车朝城门走去,果然被官差拦下例行检查。

这垃圾车真是臭得不行,泔水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官差们嫌恶地瞥了眼便放了行,咒骂着让他快滚。

老头儿推着垃圾车一路出了城,沿着官道慢慢走,后来又往附近的深山拐去。

一刻钟后,老头儿消失了,倒是多了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人,一个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冷着脸继续沿着山路走。

纪九司看着阿娇涂得漆黑的脸,嗤笑道:“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易容术,还挺厉害。”

阿娇眼睛亮晶晶的:“我会的可多了,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纪九司不再接话,二人埋头朝着京州方向进发,沿着小路一路疾行。

东州距离京州已经不远,只是如今他们没了马车,纯靠走路便需要至少三日。等二人翻过两座山,转眼便到了第二日下午。

走山路特别累人,阿娇实在走不动了,二人便在眼下这座破庙暂时歇脚。

纪九司去抓野鸡做叫花鸡吃,等二人一人一只鸡腿正埋头啃时,就听远处隐约传来阵阵脚步声。

光听声音便知,来人并不在少数。

纪九司脸色发寒,瞬间便搂着阿娇飞身到了破庙屋顶,便见远处果然有好几批刺客正井然有序地朝着这边拥来。

纪九司脸色一变,搂着阿娇就运着轻功飞走。

只是纪九司武功虽高,可到底多了个阿娇需要照料,因此没飞多久阿娇就察觉到了纪九司的吃力。

她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二人沿着山路一直往前跑,不过小半个时辰,身后的追兵听声音已经越来越近。

再往前跑出几步,却见前方山路分了岔。

两条羊肠小道,一条往上去,一条向下走。

纪九司看向阿娇,眸光沉沉:“走哪条?”

阿娇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三枚龟壳铜钱,蹲在地上抛掷三次,然后站起身来,拉着纪九司就朝着往上的那条山路飞快跑去。

纪九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卦象如何?”

阿娇却转头对他粲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往上的这条山路,越往上倒是变得愈加平坦起来。

再继续走,便看到山路已经没了,被一条甚是湍急的河流截断了路。

河流上有一座用绳索拉起来的小木桥,异常破败简陋,风一吹桥就跟着摇摆,相当恐怖。

阿娇拉着纪九司眼也不眨地上了桥,朝着河对面走去。

底下的水流奔腾,看一眼都让人发怵。阿娇看向纪九司,笑得有些狡黠:“怕不怕?”

纪九司面不改色:“怕什么?”

阿娇笑得更深:“不怕我害你?”

纪九司嗤笑一声,不再接话,倒是又搂着阿娇运着轻功过了桥。

河的这边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羊肠小道。

纪九司和阿娇顺着小道继续往下走,谁都没有再说话,倒是分外默契地相互扶持,相互搭着手。

只是没走出多远,身后就又传来了追兵的声音。

阿娇回头望去,就见河的对面有无数身着黑衣的刺客纷纷踏上那座小木桥朝他们追来。

阿娇突然道:“掉下去。”

话音刚落,小木桥陡然断裂,果然有好多黑衣刺客掉了下去,落入湍急的水流里,飞溅起了大量水花。

纪九司震惊地看着她。

阿娇娇笑:“我厉害吧?”

纪九司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二人继续朝着山下的方向而去,半个时辰后,已翻过了这座山头。

再翻过前头的这座文殊山,便可进入京城地界。

走官道只需三日的脚程,硬是被山路耽误了五日。

文殊山格外高,山路也不好走,是位于东州和京州交界处的标志性山。阿娇看着文殊山便有些发怵,偷偷地溜到了官道附近看了眼,只见官道上戒备愈加森严,俨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别说是人,就连只苍蝇飞过去都得掉层皮。

阿娇不再挣扎,认命地和纪九司踏上了文殊山的征途。

又天黑了,爬了大半日也才刚离开山脚而已。阿娇有些筋疲力尽地倚靠在树干上,只觉得浑身都酸痛难忍。

纪九司就坐在她对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阿娇对他甜甜一笑,柔声道:“纪九司,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洗刷了冤屈后,打算做什么?”

纪九司也淡笑:“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看着她的双眸有些幽深,就像蕴藏着深海。

这附近没有山洞,他们二人便只能坐在大树下暂时休息。

刺客随时会来,点火是再也不敢了,纪九司方才在附近摘了许多野果,权且果腹。

头顶夜空黑蒙蒙的,月亮也藏了起来,有些压抑。深山之中泛起了雾气,有些冷。

纪九司看着阿娇瘦削娇小的身体,稍作犹豫,到底是走到她身边,将她轻轻圈在怀中,好歹能暖和些。

阿娇身体微僵,可也没有拒绝,顺势躺在他身上。

阿娇道:“纪九司,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太子派了这么多刺客来刺杀你,打定主意一定要置你于死地。”

纪九司讥嘲道:“我与太子拢共不过在宫宴上见过几面,从未得罪过他,甚至从未和他说过几句话。”

阿娇垂眸,心底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玄铁锅虽然威力大,可这么十几天下来,他脑中的淤血也该散开了。果然,他其实什么都想起来了,已经好全了。

阿娇压下心思,又问:“你如何得知此事是太子在背后指使的?”

纪九司沉默不言,反而又温柔地看着她:“你说过我忘记了很多事,现在怎么又开始问我这些了?”

阿娇抬眼看着他柔软的眉眼,轻声道:“好,那我不问了。”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倒是此时,天空又开始落起了雨。

春雨绵延洒落,远处隐约又响起沉闷雷声。

此处没有山洞,无法避雨,幸好这老树足够大,树叶枝丫层层叠叠,倒也勉强可以躲雨。

纪九司突然道:“京中姓谢的大人,似乎只有三位,所以你……”

阿娇道:“家父谢华。”

纪九司眉头微皱:“谢华,你是刑部侍郎谢华之女?”

阿娇轻笑:“对啊,怎么,很意外吗?”

纪九司眉头更深:“你是谢圆圆?”

阿娇抬头看他:“那是以前,现在叫谢阿娇。”

纪九司更怔,眼中满是震惊:“你从前似乎……”

阿娇笑道:“对啊,我以前可胖了,圆滚滚的。我师父说,人如其名,所以我就把名字改了。我如今叫阿娇,是不是确实娇艳不少?”

纪九司看着阿娇脸上的笑意,脸色却不为所动,依旧透着严肃。

阿娇歪着脑袋:“我如今变得这样瘦了,人也好看了,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纪九司停顿半晌,才说:“以前那样就很好。”

阿娇笑得花枝乱颤,她确实娇艳极了,和以前比,仿佛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许久,阿娇才渐渐止了笑:“是吗,可我以前圆滚滚的时候,根本没人喜欢我啊。”

纪九司眸光愈深:“这是你对自己的偏见。”

雨越下越大,打在树枝绿叶上,噼啪作响。偶有几滴透过层叠树叶落在阿娇的身上,透出几分凉。

阿娇伸手支着下巴,有些茫然:“或许吧。”

纪九司看着她右侧脖颈处的红痣,在白皙的肌肤上被衬得甚是艳色。

他心念一动,忍不住道:“两年前的春上,也是这样的下雨天,你可曾去过什刹湖?”

阿娇别开眼,看向远方:“没有,没去过。”

纪九司微微皱眉,又瞥了眼那颗红痣,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