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胡老学术思想
医学流派是医学理论(包括学术思想)产生的土壤,其提出的理论或方法,是同时代其他医学流派没有提出或不完全具备的,即开拓了某一个新的领域。因此,中医学的发展史,可以一定程度上理解成中医流派的发展史。而胡老在医学流派及医学理论传承上,则主要经历了由“经方派”到“时方派”,再到“补土派”的三次转变。
胡老为人诚恳朴实,治学严谨。他不追名逐利,不喜交际应酬。几十年来,他孜孜不倦地钻研中医学术,汲取古今名家的思想精华,对四大经典探讨尤深。他早期医风酷似其恩师盖受益老先生(经方派),喜用经方;后期他在临床中见到温热性病尤多,于是开始上溯伤寒之源(对《伤寒论·辩阳明病脉证并治法》更是着力尤多),下汲温热之流,逐渐推崇叶天士,喜读吴鞠通之《温病条辨》,认为不必拘于寒温之争。在国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由于脾胃病较为多见,胡老则重温《脾胃论》,而后私淑李东垣。他身体力行,博采古今各家之长,为其所用,曾深有体会地说:“医法圆通,贵在尊重客观。”如此才能更好地为群众服务。回顾学医之路的三次转化,胡老感叹:“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其中甘苦、冷暖自知。”胡老经常告诉我们,中医学绝不是单纯的医学,其涵括了天道、地道、人道,三才一贯,外师造化,内得医源。胡老经历数十年临床,终深悟东垣调补脾胃的思想乃“医中之王道”,甚切实用。
东垣提出“内伤脾胃,百病由生”,这一思想来源于《黄帝内经》。又由于其处于战乱时期,故东垣总结出脾胃虚弱,中气不足,易被病邪所侵,必须重视脾胃的理论。胡老私淑东垣思想,在李氏以脾胃为本的理论基础上,提出“精津一体”和“两天并补,以脾为主”的理论,实为对东垣重视脾胃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一)“精津一体”论
胡老经过多年探索,在学术思想上发展了中医“精血同源”“津血同源”之说,提出了“精津一体”论。
中医学素有“肝藏血”“肾藏精”“精血同源”之说,“精血同源”又被认为是乙癸同源(即肝肾同源)的物质基础。“肝藏血”“肾藏精”的论述,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明确的记载。“精血同源”在《黄帝内经》中虽没有直接的论述,但有关于精、血“并属于水”的间接论述。清代唐容川指出:“男子以气为主,故血入丹田,亦从水化,而变为水,以其内为血所化,故非清水,而极浓极稠,是谓之肾精。”也就是说,精血并属于水,只是颜色和稀稠不一。
中医学历来又有“津血同源”之说,是基于对其成分主要由水构成的认识。津液和血,性皆属阴,均来源于水谷精气。津液和调,变化而赤为血。津液与血在生理上可相互转化,在病理上亦相互影响,同盛同衰。津液注之于脉,可转化为血;血中之液渗于脉外,即成为津。故称“津血同源”。
胡老认为,既然“精血同源”“津血同源”,自然可引申、发展为“精津一体”的理论。也就是说,阴精与津液并属于水,在生理上可相互转化,在病理上亦相互影响,同盛同衰。且精、津、血、汗同类而异名,皆为人体的阴精,根源于肾,生化于脾胃,其中尤重于脾胃。气血精津与脾胃在生理、病理方面有着密切相关性,即脾胃既是气血精津的生化之源,也是导致气血精津病变的根本所在。由于二者相互间的生理关系,在气血精津因其他原因而发生病变后,也可导致脾胃发生病变。因而,在临床治疗中,无论病情有多么复杂,都应以脾胃为核心,主治脾胃所以治气血精津,治气血精津当从脾胃论治。于此,既强调了胡老对脾胃的重要认识,充分体现其“精津一体”的理论,又发展了东垣重视脾胃的思想。
验案举例:
赵某,男,35岁。1980年5月7日初诊。患病半年,经常口渴,每昼夜能饮4暖瓶水,小便过频,日夜10余次,尿液混有脂膏。体质消瘦,神疲困倦,肢体乏力,语声低微,腰痛腿软,时有头晕,两颧微赤,口干,唇皲裂;舌尖微红,苔稍黄而燥,脉细数无力。化验:尿糖(+++),空腹血糖13.32mmol/L。诊为肾消(西医诊断:糖尿病),病属肾虚精耗,阴虚阳亢之肾消(下消)。治宜补肾填精,生津止渴。处方:茯苓10g,党参20g,天花粉15g,黄连10g,萆薢15g,玄参20g,生地黄40g,鸡内金30g,覆盆子20g,甘草10g,黑豆50g,猪胰1具。先以水煮猪胰(切成小块)和黑豆熬开,取凉汁再合前10味药同煎,分2次温服(猪胰与黑豆亦可加调料制熟,佐餐食)。
复诊:前方服6剂,口渴轻,饮水量减至每昼夜2暖瓶,腰痛、乏力有所减轻,惟头晕重,服上方加天麻15g,生龙骨50g。
三诊:前方又服6剂,饮水量减至每昼夜1暖瓶,小便量、次已转向正常。化验:尿糖(-),空腹血糖5.55mmol/L。诸症消失,体力恢复,能上班工作。总计连服18剂而获痊愈。
消渴一证,多由脏腑阴虚燥热,而致津液输布失常,故治以清热生津为要。方中茯苓、党参健脾养胃,以补气血精津生化之源;玄参、生地黄清润补肾,化生精津;天花粉清养肺胃,生津止渴;黑豆入肾补虚;萆薢、覆盆子泌别清浊,固脂缩泉;黄连以除热因;猪胰润五脏,与鸡内金均属以脏治脏的疗法;甘草调和诸药。本病例虽为下消,病主在肾,但其方肺、脾、肾同治:补脾以资精津生化之源;补肾养精,补肺生津,肺肾同源,金水相生,精津互化。故本方既强调了“精津一体”的理论,又体现了东垣重视脾胃的思想。
上述方虽以治下消为主,亦可通治三消:上消以本方加杏仁、佩兰宣畅上焦气化;中消加生石膏、连翘宣畅中焦气化。对体重减轻明显者,党参改用白干参。本方以“猪胰润燥解热论治消渴”之题,载于《糖尿病中医药防治指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3年出版)。
(二)“两天并补,以脾为主”论
中医学历来有“补肾不如补脾”与“补脾不如补肾”的学术之争,胡老纠其偏颇,提出“两天并补,以脾为主”的观点。而此观点是有其理据的,正如李中梓在《医宗必读》中提出“先天之本在肾……后天之本在脾”,以及在《删补颐生微论》中指出:“未有此身,先有两肾,故肾为脏腑之本,十二脉之根,呼吸之本,三焦之源,而人资之以始者也。故曰先天之本在肾……谷入于胃,洒陈于六腑而气至,和调于五脏而血生,而人资之以为生者也。故曰后天之本在脾……”
胡老认为“补肾不如补脾”与“补脾不如补肾”是古代医家可贵的经验总结,但也存在一定偏颇,这就需要辨证分析,灵活运用,才能有效地指导临床实践。脾为后天之本,肾为先天之本。脾主运化,须借肾中阳气以温照;肾藏精气,又赖脾化生精微以充养。因此,在生理上,脾与肾是后天与先天相互资助、相互促进的关系;在病理上,两者亦常相互影响、互为因果。如肾阳不足,不能温煦中焦;或脾阳久虚,损及肾阳,均可导致腹中冷痛、下利清谷等脾肾阳虚证。其实,“补肾不如补脾”与“补脾不如补肾”,正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揭示了脾与肾的这种依存关系,只是由于两派医家的临床经验不同,对脾肾关系的理解各有偏重。因此,他们在著作中不遗余力地阐述各自的学术观点,重此而略彼,从而形成了历史上的门户之见。由于疾病的发生、发展是错综复杂的,因此在临床上不能固守拘泥于这二说,而应灵活变通。胡老私淑东垣思想,东垣十分重视人体的“元气”,云:“真气又名元气,乃先身生之精气也,非胃气不能滋之。”胡老认为脾胃是元气之本,元气又是健康之本,特别强调“人以胃气为本”。这是由于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灌溉五脏六腑,故五脏六腑中皆有脾胃之气。若脾胃发生病变,必然影响他脏。总之,东垣学说的根本在于强调了脾胃病变是内伤疾病本质的思想。胡老宗其以脾胃为本的理论,但又不拘泥于此。他认为脾与肾二脏,确实是在生理上相互资助、相互促进;在病理上,亦常相互影响、互为因果,而脾胃则是这个资助、促进、影响、因果的“中轴”。脾胃居中焦,是人体阴阳升降运动的枢纽。上焦肺气,赖此以宣发肃降;下焦肾阳,借此以升腾敷布,即其只有借助中焦的升发,才能顺利地伸达于上而布护一身。脾胃功能健旺,则上下之气承顺输转,阴阳水火彼此协调,机体可守其升清降浊之常。若脾胃功能衰颓,不能正常发挥其斡旋上下、输导气行之用,则当升者无力以升,当降者无力以降,中焦匮乏运转之力而呆钝抑郁,上下失畅达之机而困窒不舒,往往引起整个脏腑(包括先天肾)的功能运动失调紊乱。故胡老提出“两天并补,以脾为主”的观点,即五脏功能衰减或异常的病变,第一阶段补脾,待脾胃之气渐复,则上下之气才有承顺输转之机,阴阳水火才有彼此协调之能;第二阶段再行脾肾同补,才能达到“两天并补”,协调诸脏之效。如此治疗,体现了脾肾同补、同调的同时以补脾为主的理念,既纠正了“补肾不如补脾”“补脾不如补肾”门户之争的偏颇,又丰富和发展了东垣重视脾胃的思想。
验案举例:
卢某某,男,24岁。2003年10月12日来诊。瘦弱、胃胀气不舒数月。患者自诉数月来体乏无力,胃纳不佳,食后胃胀,神少嗜睡,夜尿遗精。刻症:体瘦面黄,食少便溏;舌淡苔少,脉细弱。诊断其为虚劳,证属脾肾虚弱,治以补脾和胃为先。处方:茯苓20g,白术15g,焦三仙各15g,炒莱菔子15g,清半夏10g,陈皮l5g,连翘l5g,砂仁l5g,川贝母l5g,白蔻仁l5g,竹茹10g。4剂,水煎服,1日半1剂。
10月19日复诊:服药近1周,自觉体力恢复,食欲好转,但夜尿遗精之症未减,故于上方加入补肾固精缩泉之品,以脾肾同治,先后天并补。处方:党参15g,茯苓20g,白术10g,木香10g,砂仁l5g,鸡内金20g,焦三仙各15g,乌药15g,益智仁20g,川贝母l5g,竹茹l5g,甘草10g。4剂,水煎服,1日半1剂。
10月25日三诊:药后诸症均减,体力渐复,效不更方,仍以本方加减进退,调治月余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