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朋友的朋友
夜色已深,风也更冷了些,远处高低起伏,露出一片荒坟。
傅锐缴获的几匹马在坟包间悠闲地啃食着青草,马上原本驮着的财物和尸体已经卸下。
马匪的财物在村里很快就分完了,本来有几个乡亲要帮他一起处理尸体,却被傅锐拒绝了,毕竟是人命,万一日后有什么攀扯,他不想给乡亲们带去麻烦。
填上最后一锹土,傅锐将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一插,捶着有些发酸的腰,长吁了一口气。
此刻已是深夜,凄清的月光照着这片坟地,显得阴惨惨的。饶是傅锐胆大,也觉得有些瘆人。
忽然间,几声“呱呱”的鸦啼,七八只乌鸦骤然飞起,聒噪着在空中盘旋。
傅锐猛然抬头,眼睛瞪得老大。
坟场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正在冲着傅锐点头示意。
他肩上扛着一具尸体,一身磊落青衫,腰畔随意系着把剑,清俊的眉眼间自有一份洒脱之意。
夜风拂起青衫,中年男子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又仿佛根本就是被风吹来的。
事实上,傅锐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是怎么来的。
更要命的是,他出现的地方,就有一座坟。
他的人就站在坟前。
这男子是人是鬼?
傅锐揉了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眼睛发花,是不是看错了。
他没有看错。
中年男子将肩上的尸体扔到地上,冲着傅锐微笑道:“你下午漏了一个马匪,我帮你料理了。”
一个洒脱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的刹那,竟似把周遭阴森的气氛都冲淡了几分。
等看清了这人的面容,傅锐的眼睛眯了起来:“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已经认出这人就是早上要雇他当向导的那个领队,他记得这人当时报名叫文群涛。
“我肯花一百两银子雇向导,自然要多了解一下。”
文群涛脸上依然带着笑,慵懒随意地坐到了坟头上。
“你武功很高。”傅锐目不转睛地盯着文群涛。
他很清楚,这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武功一定很高。看来舞蛮的嘱咐很有道理,最好还是少和这种行事神秘武功又高的人扯上关系。
“你的武功也不坏啊,尤其是最后杀那个马匪头子的一刀,勇气、时机、出手速度都恰到好处,我这一百两花得不冤。”
傅锐一把扯下腰间的钱袋迅速向文群涛丢了过去,就像是嫌弃里面的银子烫手。
“定钱还你,你这活儿我不接了。”
“哦?”文群涛接住钱袋,也没有打开,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傅锐,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为什么?嫌少?还是……”
傅锐神情极为认真说道:“这里虽然很闭塞,但也偶尔有行商的商队经过。听说当今天子最近得了重病;早上我看过你们的队伍,靴子和马蹄上都裹着一层干了的黄泥,璞门关内都是黑土,所以那些应该是关外的黄泥;另外你们的马车上有很多孔,虽然你们没有让我靠近马车,但我可以肯定那些都是箭痕;再有你带来的那些人我数过,一共是一百零一十三人,很多人都挂了彩,咱们熵朝军队的编制是五十人为一标。”
说到这儿傅锐停顿了一下,继续坚定地说道:“所以……我不敢跟你们走。”
熵天子病重、璞门关外的黄泥、马车上的箭孔、一百一十三个人,这些看似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被傅锐联系在一起,便成为了他不愿意当向导的理由。
文群涛皱起了眉头:“乱七八糟一大堆,这些和你当不当向导有什么关系?”
傅锐犹豫了片刻,目光望向坟地中几株顽强生长的野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天子病重,一些大人物难免有些动作。也许哪个大人物想取道璞门关进京,却在关外遇到了袭击,原本三标一百五十人折损了三十多个。而璞门关的守将是威震边陲的大将章威,我相信不论是南夏王朝、孔雀王朝,还是草原的北蛮,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在璞门关外动手,那么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文群涛挑了挑眉:“我们为什么不能是一支普通的商队呢?毕竟商队遇袭也是常有的事儿。”
“这话骗鬼可以,能瞒得过章威将军?”傅锐微嘲道:“连我都能瞧出来你带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章将军又不瞎,自然更加清楚。但你们既然进了璞门关,来到了这里,想必章将军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很有道理。”文群涛笑着点了点头。
傅锐把视线移回到文群涛脸上,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你们既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但在我熵朝境内却仍然乔装成商旅,为什么?或许因为你们马车中那位大人物现在谁都不信任,而且你们的危险显然还没有解除,否则大可走大道进京,没必要雇向导翻山越岭。在我熵朝境内敢动手袭击一支被章威将军承认的队伍,来头一定不小。”
文群涛听完,凝视了傅锐好一阵子才叹息了一声:“你看过很多书?”
傅锐摇了摇头:“很惭愧,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周围几个村子连个私塾都没有,更没有书卖。我有限看过的几本书都是经过这里的商队带来的。”
文群涛忽然笑问道:“只是看过几本书就能把这么多事情联系起来?难道璞门关的一个逃兵就有这么厉害?”
听到“逃兵”二字,傅锐勃然变色。
熵朝律有明文:私逃兵役者,斩立决,夷三族!
“你知道我在璞门关当过兵?”傅锐的声音陡然升高,神情变得异样的严肃,眼瞳骤然收缩,绽放出如同刀刃一样的锋利寒芒,右手同时扶住了腰间的刀柄。
只是一瞬间,面庞还略显青稚的傅锐仿佛忽然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气立时弥散在身周。
文群涛似乎被傅锐的表现吓了一跳,懒散的坐姿瞬间僵了一下。
事实上,他的确被眼前这少年的杀气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只服役过三年就当了逃兵的少年会有这种气势。
这种气势甚至与武功高低无关,只与经历有关,即使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只怕也需要二三十年才会形成这种独特的气质。
所以眼前这小子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对傅锐的兴趣似乎更浓了几分,赶忙摆手说道:“冷静点,千万别拔刀,你出刀太快,我需要全力应付。而我要是出了全力,咱俩恐怕就要有一个永远埋在这片坟地了。”
随后他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而且那个人很可能是你。”
“也不一定,总要试过才知道。”傅锐握住刀柄的手指节处开始变得有些发白,可声音却异常平静。
文群涛微眯起眼,盯住了傅锐的肩头,半晌后才叹了口气:“怪不得章威会向我推荐一个逃兵。”
“哦?章将军知道我在这里?”傅锐握刀的手略松了半分,眼神却依旧凌厉。
“你在章威手下当了三年的兵,相信一定很清楚他治军的本事。如果他不是有意放你离开的话,一个逃兵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被抓回去军法处置;要么凭本事杀光镇守璞门关的三千人马。否则在章威的将令下,只要璞门关还剩下一兵一卒,都会和你死战到底。”
傅锐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眼中凌厉的光芒尽敛,脸上逐渐浮现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回忆着当年逃出璞门关时,一队骑兵尾随在后。可就在即将追上自己时,那些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却全都不约而同地马失了前蹄。
好几个落马的弟兄居然笨拙地从怀里摔出了几两散碎银子。
随后那些弟兄们并没有向他看上一眼,只是重新上马,从他身旁疾驰而过。
当时的傅锐是流着泪捡起那些银子的,他清楚璞门关的士兵是如何训练出来的,如果没有章威的军令,那些弟兄们即使和他关系再好,也不会如此放自己离开。
“你很了解璞门关,看来你和章将军很熟?”傅锐的手离开了刀柄。
文群涛口气很淡然:“我和章威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一起要饭,长大了一起喝酒,一起逛青楼,后来又一起投了军,一起当兵,一起杀南夏人,你说我们算不算熟?”
“我知道了!你就是他经常提到的那个在京城当大官的怂货兄弟!”
傅锐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笼罩全身的杀气瞬间消失无踪,看起来依然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我要是怂货,他就是个没脑子的蠢驴!”坐在坟头上的文群涛仍然在笑,可笑容却变得有些勉强。
似乎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就是章威那头蠢驴让我来找你的,璞门关有很多熟悉地形身经百战的斥候,我完全可以和他借一个,你觉得我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这里花一百两雇你这个驿丞?就因为你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官?”
“不知道。”傅锐笑着摇了摇头。
“章威说你虽然不是璞门关杀敌最多的人,但他敢保证,无论是何等样惨烈的战场,最后活下来的人里……肯定有你。”
傅锐挠了挠头,脸上浮起一丝愧赧的神情:“我却有点对不住他。”
“如果你指得是当逃兵这件事,我相信章威没有怪你。”文群涛笑容微敛,“除了章威,还有一个人,这两年一直向我推荐你。”
“哦?还有谁认识我?”傅锐有些疑惑。
文群涛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人现在是我的一个下属,和你岁数差不多,也在璞门关当过兵,长得像个黑炭头,别的都好,就是脸皮很厚!非常厚!”
傅锐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问他有什么特长,他说自己的箭法很好,我问他好到什么程度,你猜那小子怎么说?”
“弓开上将落马,神箭当世无双!是不是这句?”
傅锐笑着接过话头,神情中充满着欢快的意味。
“对,就是这句不要脸的话。当时那黑小子如果不是章威推荐的,我一定让人把他乱棍打出去。”文群涛也笑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索性半躺倒在坟头上,丝毫不介意自己这件价值不菲的青衫是否沾上了泥土。
“原来谢晖在你手下,他现在怎么样?”傅锐完全放松了下来。
“胖了点,脸皮更厚了,不仅成天吹嘘自己,还老是和我念叨他有个兄弟叫傅锐,和他并称‘璞门双雄’,刀法冠绝天下……”
“刀起英雄丧胆,刃落豪杰心惊,是不是这么形容的?”傅锐笑的更加开心了。
“打住!”文群涛轻笑道:“他的箭术和你的刀法我都见识过了,好坏暂且不论,脸皮倒是称得上震古烁今。”
傅锐不好意思地嗫嚅道:“那会儿年少轻狂,随便编的几句顺口溜。”
“你现在也不大啊。”文群涛笑道:“幸亏我提了章威和谢晖,否则看你刚才那架势,我真怕你拔出神刀给我来一下。”
傅锐眼珠转了转,目光缓缓由文群涛的青衫上移,最后定格到他的脸上,忽然郑重其事地向文群涛施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叉手礼。
“卑职原璞门关锐箭营掌旗使,现任凤凰集驿丞傅锐,见过大人。”随后他咧开嘴堆出一副贼兮兮的笑容,小心地问道:“请恕卑职先前有眼不识泰山,章将军说您是大官,您又是谢晖的上司,敢问大人官居何职?卑职也好称呼您的官讳。”
文群涛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这个少年。
直到将傅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这才微嘲道:“璞门关的兵是不是脑袋都被章威那头蠢驴踢坏了,怎么全有点不正常。你不用来这套,谢晖平日叫我大哥,你要愿意的话也叫大哥就好。”
“好嘞大哥!”傅锐答应的很干脆,脚步向前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大哥您究竟是多大的官,在哪个衙门,以后我也好抱您这条大腿。”
文群涛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小小官职,微末前程,在‘璞门双雄’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帮你这位‘刀神’洗脱逃兵的罪名倒也不在话下。”
傅锐心中顿时一动,自从他从璞门关偷跑回来后,就一直想带舞蛮去京城。但这些年一直没能成行,除了钱的因素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背着逃兵的罪名。
考虑了片刻后,傅锐把手一伸:“那您把定钱还我,这个向导我干了!”
文群涛把钱袋在手中掂了掂,却没有抛还给傅锐,反而是揣进了怀里,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淡淡说道:“我现在没什么兴趣谈这事儿了。”
“为什么?”傅锐有些愕然地问道。
“因为我饿得要命。“
文群涛抬头看了看浓重的夜色,语带微嘲:“咱们就在坟地这么一直聊下去?我偷偷跟了你一个下午,还帮你解决了一个马匪,你这个驿丞不请我吃点东西?”
傅锐嘿嘿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咱们镇上太穷,就一间小酒馆,现在也早就关门了。”
文群涛微嘲道:“是怕花钱吧?我白天看到镇上有间赌坊,既然有赌坊,周围怎么会没有吃的?“
傅锐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
他一把抄起插在地上的铁锹,指了指刚才文群涛扛来的尸体,“大哥不提我差点忘了,那家赌坊旁边的确有个面摊,每天鸡鸣之后才收摊,待我把这具尸首埋了,咱们去吃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