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8.橘家别墅（下）
其实不光是向导金平。
村子里很多人也都偷偷注意到成田。
注意到成田的容貌，一眼难忘的绝美骨相。
然而，老年人，尤其七十岁以上的老年，反应尤为特别。
浑浊的眼珠，随着颈部转动，随后映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老脸。
老人们面面相觑，仿佛在告知同伴，什么恐怖的东西回来了一样。
他们有的头皮发麻，手脚发冷，见了鬼一样地跑，双手合十，小声祈祷着，快步离开。
有的则露出痴迷的表情，但瞬息间又如梦初醒，似乎认出成田与记忆中的那人并不相同。
他们态度不一，但不约而同的是，他们的记忆仿佛回到数十年前，村子被男爵统治的时代。
神社神龛供奉的那位巫女大人的黑白照片，神官以古怪的腔调吟唱着幕府时代的歌谣。
篝火的火苗如蛇一般跳动。
不由地骨子里对这个少年有些畏惧，目光躲躲闪闪。
而被成田和金平评头论足的，町内会长，养殖场主，桑原先生。
他见到成田那宛若天人的样貌时，同样睁开了细长的眼睛，脑中尘封多年前的记忆缓缓开启。
不过，作为曾经“笔头家老”的后代，他可不是胆小的村民，而是杀人如麻的武士。
家里还有藩主赐给他祖先的佩刀。
何况，当年探查村子秘密的三个民俗学家，早就被判定为“失踪”。
那些陈年往事早就随着神社被泥石流掩埋，随男爵大人去世而一并尘封……
“老一辈的故事，就随着老一辈逝去吧。”
桑原先生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再次眯起眼睛，冲着成田九十度鞠躬，很有慈祥的长者风范。
“等我们都死了，就算被人发现那些事情，也没那么重要了。”
成田不明白桑原先生为何专门对自己这个方向鞠躬。
这里有许多身份比他高贵，职业比他高尚，年纪也比他年长的警察先生。
桑原先生没道理向他行礼。
桑原笑容，眼睛是眯起来的，嘴角是刻意的。
看起来很亲热，但皱纹像沟壑一样明显。
太过刻意的笑容便显得虚伪，有种让人心里发憷的味道。
不过出于礼节，成田还是远远地低头，还了一礼。
既然来了人家的地盘，必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抬起头来的时候，桑原先生已经朝着其他人鞠躬。
不是光对自己一个，成田松了一口气，被地头蛇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汽水买回来了，还有三得利乌龙茶！”亚里莎和紫子从远处一家便利店回来，
身后的克劳德抱着叠了五六层的易拉罐，“大家今天又是狩猎，又是分肉，真是辛苦了呢！”
“总算把所有的猪肉发完了。”橘前辈扭扭脖子，扭扭腰，长出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后，天已经黑了，黑夜把村庄的道路笼住，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得清楚。
“就让我来稍微帮一下忙吧！”
桑原先生拿出钥匙，进入町役所的监控室，特意打开町内长年不用的路灯。
白茫茫的一片差点儿把成田的眼睛闪瞎，但是适应之后，周围却和中午一样亮堂。
因为灯光特别明亮，町内天一黑又没什么行人，橘家别墅旁边没其他邻居，因此显得有些寂寥。
道路有些旧，旧城区的那种，但是路面很平整，不过没有画线，看起来没人维护的样子。
金平告诉成田，这不是村子的私路。
而是九十年代大萧条时期，以工代赈，搞乡村大基建的水泥公路。
护栏两边绿地青翠，松柏成荫，草丛却被修剪得整齐。
通常一座能够容纳上百人的大宅子，如果没人居住，走进庭院的时候，肯定会生出很多杂草。
毕竟，过去的大宅子的庭院是需要专门养着三四个园丁才体面得起来的大工程。
那可是一笔大开销。
橘家又不经常在这里住，真的会花这笔钱吗？
可穿过城门一样的大门时，可真是让成田长了眼。
“大小姐，欢迎回来！”
两个穿着大正女仆服侍的年轻女性，正冲一行人鞠躬。
除此之外，拿着大剪刀的年轻家丁，穿着围裙的厨师，还有手里牵着狗绳的饲养员。
他们一口一个大小姐，点头哈腰，态度诚恳，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看大正时代的大河剧呢！
“我家的地都租给了村子里的各位。”
“有时大家为了减免租金，也会到我家里来打工！”
橘前辈有些尴尬地笑着，这么解释的，似乎是怕大家误会什么。
“我家可是很清廉的，绝对没有什么贪污！”
因为很强调清廉，颇有些此地无银的味道。
通往玄关的庭道两旁，是能够看见土壤的草坪，上面种植又高又粗的竹子。
竹子与竹子之间，摆放着儿童模样的地藏石像，以及颇有年代感的石灯。
石灯也通了电路，亮着温和的白炽灯，一直通到远处的玄关。
玄关的上面亮着暖色的挂灯。虽然整个别墅安静得只有那种乡下特有的虫鸣，没有一丁点儿其他的声音，反而让人心里莫名有种归属感。
似乎推开门的时候，就会有穿着围裙的家庭主妇，一脸欣喜地问你：“欢迎回家，是先吃饭呢，还是先洗澡，还是先……”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啊你！”亚里莎一记拳头砸中成田的脑门，把他打回现实。
“如果是想体验家庭主妇迎接一家之主回家，回去之后，我和亚里莎会做的。”
紫子摸着他充满弹性的屁股，小声说着：“客人要有客人的样子，可不能失礼哦。”
“知道了……”同时成田的手也悄悄摸到紫子的屁股。
紫子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反而非常大胆地朝他靠近，却又很小声地说：
“父亲大人应该已经打猎回来，在橘家别墅里休息，如果让他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了就看见了，还能怎么办？”
替成田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亚里莎，“女儿有了喜欢的男生，只要把女婿培养成才，未来外孙继承的也是龙泉庭的家名，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亚里莎特意把声音放大些，似乎是故意让藏在某处的龙泉庭先生听到。
这些话果然让龙泉庭先生听到了，他正跪在二楼阁楼的茶室内，脸色涨红。
如果不是在别人家做客的原因，他现在肯定已经噼里啪啦地跑到玄关，让紫子回房，自己单独和成田、亚里莎两个对线。
他扭脸看向周围的茶客，穿着和服的光头胖子是未来竞选总裁的经产大臣、用笔记本打字的欧美青年是要在雷光军火公司实习的亚当斯少爷。
以及正在地炉前面，看起来像茶人的老头其实是退休的警视厅巨头，橘总监。
都是他不能冒犯的大人物。
橘老爷子一边烧水，嘴里一边念叨着：“龙泉庭君，孩子们的事情，我们少插手，强扭的瓜不甜。”
“紫子是你的女儿，她既然有看中的男生，我们只管在关键的时候保驾护航，避免孩子受伤就是。”
“没必要过多干涉。”
“若真是块材料，拉他一把就是。”
“若不是那块材料。”
“紫子会认清他，那时我们再出手，紫子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说着，橘老爷子的视线看向茶室内的一张卷轴，龙泉庭先生的视线也随之定格在卷轴上。
卷轴上面写着一首和歌：“前无行路，后无退途，欲返又不得。此身何所，生耶，死耶？”
字体娟秀，应该是个女生，但内容写得十分无奈。
龙泉庭先生细细打量，发现落款竟然是大正三大美人之一的柳元白莲。
而且亲笔落款，留有印章，乃是白莲夫人真迹。
他熟悉其中典故。
立马明白橘老爷子并非说的套话，而是真心劝他。
柳元白莲是旧华族里，柳元伯爵的女儿，大正帝的表妹。
大正帝正是柳元家的嫔妃所出。
明治维新前，柳元家在倒幕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
明治维新后，柳元家作为皇族亲信，担当要职。
因此柳元家是无可置疑的显贵。
然而真正让柳元白莲出名的事情是，这位华族大小姐三十四岁时抛弃了年过六旬的财阀丈夫，与二十八岁的平头小子白浪龙介私奔。
让哥哥，继任柳元伯爵，丢尽了脸。
被称为“白莲事件”，是旧华族之间人尽皆知的大笑话，大丑闻。
当时《朝日新闻》刊发了一篇重磅报道：“白莲夫人东京车站失踪，给丈夫写分手信，与情人白浪开始新生活。”
其后《朝日新闻》刊登柳元白莲的绝缘状：“我在此宣告与你诀别，你向来依仗金钱权势无视女性的人格尊严，而我必将维护自我个性的自由与尊贵。”
财阀老爷倒是条好汉子！
在《朝日新闻》中连载四期内容，反驳白莲夫人的一些观点。
但也没过多纠缠，事实如此。
他虽然给老婆白莲夫人很多钱，也从不干涉老婆的私生活。
甚至用贵金属给老婆打造了一座屋子，被称为“赤铜御殿”。
但他确实除了金钱外，满足不了老婆的需求，也没法让老婆怀孕，还到处玩女人。
所以，财阀老爷不仅肯和老婆离婚，还愿意给老婆一大笔分手费。
白莲夫人拒绝了这笔费用。
反而是白莲的哥哥，柳元伯爵要和妹妹，死磕到底。
又要妹妹出家为尼，又要妹妹自尽，还要妹妹给财阀老爷赔罪。
财阀老爷和白莲正式离婚后，柳元伯爵也没打算放过妹妹白莲，
他把白莲送去了京都的寺庙，命令她削发为尼。
想不到白浪却十分痴情，追到京都结婚。
柳元伯爵还不罢休，将白莲囚禁到另一位财阀老爷的别邸中。
白浪就在外面守了一年。
直到关东大地震爆发，财阀老爷的别邸焚毁，自顾不暇，于是默许白浪带走了白莲。
此后，白莲被皇族除名，也被柳元家永远驱逐。
柳元伯爵也被迫从众议院辞职，提前结束了事业生涯。
令人意想不到的，倒是财阀老爷，
他后来听说白莲一家生活艰难，就派人把她的嫁妆、衣服首饰等财物送还给她。
白莲留下了嫁妆，但坚持归还了其他财物。
这对曾经的夫妻，最终以这种方式达成了和解。
但白莲最终还是和柳元家决裂！
老死不相往来。
白莲晚年曾对女儿说：“虽然在财阀家，生活安逸。但来到白浪家，我很幸福。”
橘老爷子缓缓开口，“白浪龙介先生年纪尚轻，名声不显。”
“但报纸说白莲夫人随一个毛头小子私奔，终究是过了些。”
“白浪龙介先生是孙文密友白浪滔天的儿子，李太钊、陈独绣的朋友，鲁讯读书时的好友，近卫阁下派往重庆谈判的特使。”
“也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又怎会是普通人？”
“若是柳元伯爵能对这年轻人，多一些包容，少一些压迫，以白浪先生当年的人脉与能力，必不会穷困潦倒。”
“白浪先生若能与柳元家合流一处，柳元家何至于成了华族间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