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4.祭典（上）

金平并没有被桑原先生的话触动，他的目光被桑原先生的右手吸引，那是一把装有刀镡的名刀。

“这个是……”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把刀的造型，因为这代表家族曾经因上阵杀敌而获得的荣耀，以及身为男爵家臣的自豪感。

桑原先生把刀扔给他。

“我那天就从柏青哥店里赎回来了，在我家里的阁楼，躺了三十年。”

“我每年都会用棉布、刀油以及刀粉精心保养，防止它生锈，现在到了还给你的时候。”

金平拔刀一看，果然就像桑原先生说得一样，寒芒如旧，不禁热泪盈眶。

他曾用这把刀的刀背，无数次打儿子的屁股，要儿子别再去赌。

可当他抓向刀架的时候，才发现刀已经拿去抵债。

这把武士刀是战前传下来的，和战后那些仿造品不同，是为数不多可以传家的真货。

自打北米上将——麦五星来到这个国家，本土残留着的武器装备，包括一万多架飞机的各种战争设备。基本全部被就地销毁，一些先进的武器比如新型水上飞行器、战斗机、潜水艇作为技术研究，被转移到米利坚和英格兰。

然而，麦五星盯上的不只有现代武器，还有代表岛国斗争精神的【武士刀】。

麦五星发布《刀狩令》：“不仅是军队的武器，全岛国包括武士刀在内的所有武器都应交给联合国军进行处理。”

之后的两个月，不管是普通的军刀，还是代代相传的名刀，全部都被米军缴获。

或浇上汽油烧毁，或丢入大海，或被带到北米。

取而代之是，麦五星亲手赐予的棒球棒。

据文化厅的数据，大约有300万把武士刀被米军收缴。

棒球事业获得前所未有的大发展！

没有电子游戏和短视频的时代，无法挥动真刀、无法扣动扳机的热血儿郎们，只能去棒球场热闹一番。

在米国一幅杂志宣传海报中，就有一个米军父亲从岛国的基地，回家看儿子，行李包挂着好几把武士刀。

这可不是土特产，而是没收的武器。

赢者通吃，输家认罚。

这便是赢家对输家的改造。

在他们心里，米国人才是真正结束战争，把他们打趴下的赢家。

“感谢男爵大人吧。”

桑原先生说。

“那个开柏青哥店的半岛人向我要了三千万，这笔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他其实没出这么多钱，面对半岛黑帮，靠的是橘老爷底下一个门生故吏的关系。

哪怕是穷凶极恶，经营弹珠店的半岛人，也怕招惹警察这种真正的“地头蛇”。

所以只让桑原先生还了一百五十万的欠条本金，就把刀转手给了他。

“如果是被米国人没收，可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事实上，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把名刀在战后没被米国军官没收，也是多亏那头顶那位大家长。

男爵家作为旧华族与大地主，自然也是被征收武士刀的对象。

作为男爵家的家臣，桑原先生与金平先生的父辈也被米军勒令交出武器。

但米军并没有过分难为这个村子的旧武士，也没有难为住在村子里的男爵。

一来，男爵早早就离开权力中枢，躲到乡下，借助养殖场，研究农业与遗传学，远离东京都上层的那些是非。

二来，男爵是战争前后为数不多，未被军部刺杀的亲英米派残留，或者说是【卖国贼】。

仔细想一下，岛国人会拿着武士刀去对抗装备着先进兵器的米军吗？

不会。

麦五星这一决断其实是在向岛国人彰显他的拳头、他的支配力。

对战前就亲米的男爵家，不没收武士刀，那是情分。

而且，男爵一家，早在江户时代就和欧米各国的商人、学者、传教士来往密切。

明治时代男爵家就以农学家而著名，与出使米国的外交官交往密切，常有书信往来。

“留米半年时间，耳闻目睹该国风俗人情，四民平等无尊卑之别。”

“特别是农家之富裕，始知农业实乃国家幸福之基础。”

“深感提高我国农家之地位和谋求农业之发达的必要。”

后来这位外交官极度西化，皈依基督，成为幕府与明治时代的大农学家，创办教会学校——青山学院。

外交官先生的女儿，新版5000円钞票的封面人物——梅子小姐，自也是亲米派。

长年在新英格兰留学，被华族小姐称为是“香蕉人”或者“鬼教师”，外皮是岛国人，内瓤是米国人。

她已经把英语当成了母语，反而不会说日语，需要通过翻译才能够理解日语。

归国后，成为伊藤宰相的家庭教师，又在华族学校担任教授。

后来想要创办，类似波士顿——韦尔斯利女子大学那样的英学塾，筹措资金。

男爵家正是她背后的赞助人之一。

男爵家很久以前就搭上了米国这条线。

而被他们和父辈们一起枪杀的那个洋人。

前来岛国访问的民俗学者，亚当斯先生。

也是男爵当时最亲密的笔友。

橘老爷年轻时前往米国留学的其中一封入学推荐信，也正是亚当斯先生写的。

那时男爵还不清楚，亚当斯先生背后的亲族拥有着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可怕的影响力。

讽刺的是，他们的枪支与佩刀没有被米军没收，也正是因为那位亚当斯先生雇佣他们成为本地的向导，并担任他们的保证人。

最后，亚当斯先生以及另两位学者，因为触及村子最核心的秘密，死在枪下。

然而，巫女大人当年逃离这个村子，到底是因为得知自己的身世，还是因为责怪他们这群村民枪杀了帮她了解身世的亚当斯先生。

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或许两者都有。

“请把这把刀还有这支古董手枪，交给那个叫成田的孩子。”

“就说是诹访神社的神党，献给宫司大人的成年礼物。”

“诹访明神既是龙神，也是狩猎之神，弓箭失落的年代，就用这把男爵大人生前使用的手枪代替。”

“祝他在接下来的人生，狩猎成功，武运隆昌！”

金平把两样东西，双手交还给桑原先生。

“这把刀本来就是将军家那位大人物临幸此地，遗留的名刀，只是男爵大人的祖上借给我家罢了。”

“就算把刀还给我，我家那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把它挂到网上拍卖。”

“让它回到真正主人的手里。”

桑原先生垂下头颅，双手接过名刀和古董枪，以示尊敬。

因为当金平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两样东西便有了新的主人。

“另外，桑原，农林学校的报名费，还有我家铁平的出路，也都拜托你了，他和他爹不一样，年轻就还有未来。”

“交给我吧！”

桑原先生沉声道。

“还有村子……”金平的目光变得遥远，声音也是。

“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别让村子消失。”

抬起头来的时候，桑原先生只看到一道走向深山的背影。

这道背影是跟着野猪与黑熊走的，半个月后被人发现，已经啃得不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