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前半生
王涵朵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正悬空在半空中，自己的一只手被郭伟豪紧紧的抓住，另一只手则紧紧的抓住那根绳子，那根用三条鞋带连接成的三段绳，那根一头绑着手机的三段绳。郭伟豪则死死的扒在悬空石上，努力的把王涵朵往上拉。
“抓紧！”
“我抓住了！”
“先上来再说！”
“我抓住绳子了！手机肯定发送成功了！我们有救了！”
“先上来……再说……”
郭伟豪使出全身力气，以至于说话声都被拖长，他将腿跨上石面，增加摩擦力，奋力的将朵朵拉上悬空石，紧紧的抱在怀中，生怕她再次滑落掉下去。而王涵朵被拉上来后却没有一点死里逃生的后怕感，反而兴奋地将手中的绳子往上捯。
“我抓住了，快看看手机，我猜肯定发……”
那根三段绳捯到了头了，那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空空的绳环，绑手机的绳环。是的，手机脱落了，掉进深不见底的裂缝了，带着那条信息，那条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去的信息，一起掉进了裂缝深处。
其实她早就应该感觉到绳子的那头已经没有重量了，她甚至都应该早点松开绳子，这样郭伟豪拉她上来时也能省一些力气。但她没有，她一心只想看到屏幕上出现“信息已发送”这几个小字。这样她就有足够的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我没抓住，手机掉了……”
王涵朵失落到大脑一片空白，郭伟似乎早就料到了结局，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只是默默的抱着王涵朵。
“没事，你没掉下去就好，没事的……信息肯定已经发出去了，我们编辑了具体位置，他们只要收到信息，就能找到这儿的，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好好等到救援……”
夜更冷了，郭伟豪再次用外套将朵朵和自己裹在一起，俩人互相依偎着躺着，朵朵的睫毛上凝结了霜花，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将霜花融化，变成一颗颗圆圆的小水珠，粘在朵朵的睫毛上。透过这些小水珠做的凸透镜，她看见扭曲的夜空，星空被扭曲成一个个圆形的旋涡，就像天空布满了一个个引力巨大的天体一样，它们将周围的空间扭曲，周围的星星被拉成了一个个弧线，围绕着一个个引力中心旋转，视界上的画面就像梵高的《星空》一样，充满着梦幻和奇想。可当她一眨眼，这些画面都随着睫毛上水珠的脱落而消失。这时，天空中又一颗星星闪烁着光芒慢慢划过夜空。
“卫星，又一颗卫星，伟豪，快看……”
郭伟豪没有作答，朵朵急忙伸手拍郭打伟豪的脸。
“伟豪，不能睡，快醒醒！”
郭伟豪从恍惚中惊醒，朵朵关切的捧着郭伟豪的脸。
“不能睡啊，越冷就越不能睡，不然，就醒不过来了。”
郭伟豪点点头，努力睁开眼睛，口中喷出白雾，气息微弱而颤抖。
“嗯，我不睡，我们一定要撑到天亮。”
“天亮就暖和了，天亮就好了，黑夜再漫长，太阳也会照样升起，天亮就好了……”
王涵朵突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她每个失眠的长夜都会自言自语的那句话。那无数个失眠的长夜，她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不管怎样，第二天的太阳总会升起。她知道夜再长，天依然会亮。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依然无条件的信奉着。
“太阳升起的样子很美好。”
“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嗯，我也经常失眠……常常在清晨才能入睡。”
“原来……原来咱俩，还真是很像呢……”
“朵儿，你为什么失眠？是有什么心事？能说说吗？”
“我为什么失眠？心事？呵……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了……”
“那就从……从你搬到出租屋开始说吧，你搬到出租屋还不到一个月，你是从家里搬出来的吗？那天，我看见你妈妈来找你回去……”
朵朵深深叹了一口带着白雾的气，眼神中充满伤感。
“是的，我是从家里搬出来的，从前夫家搬出来的，确切的说，我们还没离婚，只签了离婚协议，还没去领离婚证，算了，就叫他前夫吧，因为从内心来讲，我们早就离了……”
“你的婚姻生活一定很不幸福吧？”
“嗯，不幸福的何止是婚姻，我的整个人生，都是一场悲剧……”
郭伟豪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抚了王涵朵的后背。
“我出生在农村，那里重男轻女的观念很重，到现在还是这样。从小我爸妈就争吵不断，就因为我妈生了我这个女孩。我每天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从小就学会了自卑和破碎。6岁那年，我妈终于受不了这个家，丢下我走了，她说她还要嫁人，不能带着我，我就只能留在根本不喜欢的我爸爸身边。后来我爸去了县城里，我这个拖油瓶也被他带到了县城，他只管我的吃住，其他的一概不管，我感觉我就是个多余的，我的存在导致了父母的离异，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我。再后来，我爸再婚了，和后妈生了个儿子。他们俩都非常喜欢我这个弟弟，我就更像个外人了……那些年，我即使表现得再懂事再勤奋，也不会有人在乎我，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家里的钱，当然也都花在我弟身上了，或者都是为他预备的，就算我高中考得很好，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供我上大学，所以，十几岁我就出来打工，啥工作都做。其实，我当时只是想尽快逃离那个家……”
郭伟豪安慰的抚摸着朵朵的头，眼眶已然湿润。他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继续讲述自己悲剧的一生，就像在做一场临终告别演讲一样。
“工作很辛苦，都是些底层工作，比起那个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呵呵，可能这就是命吧？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了一辈子的命运，永远都不可能翻身的，我也不想认命，但最终还是得认，就像现在这样，你再怎么努力也是出不去的，不认命又能怎样？只是徒增了一些积怨罢了……”
王涵朵说到这里，无奈的笑了一声，人最难过的时候，往往都不是哭，而是笑。
“当然，我的人生中也有短暂的快乐时光。后来我做了户外直播，也攒了一些钱。那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快乐时光，自由、快乐、忘记烦恼忧愁，周围没有歧视，没有异样的眼光，很轻松，很自在。也不能说是唯一的快乐时光吧，因为小时候，我在姥姥家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王涵朵的嘴角上扬，眉头舒展，童年生活的一小段美好，足够疗愈她的整个人生。但面对太深的伤痛，美好的回忆也无法疗愈。
“再后来，我妈又出现了，给我介绍了一门婚事，也就是我前夫黑启东。面对我妈苦口婆心的劝说，我总是招架不住。我稀里糊涂的结了婚，我的命运，也就再次回到了注定的轨道，重新开始了不幸的人生。婚后我沦为了一个家庭主妇，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不仅要伺候他们一家人，还要受婆婆的气……再后来，我生了个女儿，黑启东他们一家人和我爸那家人一样重男轻女，对我女儿不闻不问，我女儿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重蹈了我的悲剧人生。我心想，我一定不能像我妈那样丢下女儿不管，但我却有心无力，我的产后抑郁越来越严重，有时候明明想管，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方式。再后来……”
王涵朵的泪水已经湿润了眼眶，温热的泪水将睫毛上的霜花和水珠全都融化。
“再后来，我女儿得病没了，我的抑郁症也越来越严重了……我没法去工作，也没法承受家庭主妇的苦闷生活，更没法再努力生他个儿子。黑启东就开始对我冷暴力，甚至是家暴，也开始夜不归宿，他在外面干了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的心早已经死了，这段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有时候我就在想，人活着怎么这么痛苦？为什么一定要活着？是不是只要死了一切都解脱了……”
王涵朵不再述说，泪水从左眼流出，又流进右眼，再混合着右眼的眼泪一起流出，滴落在石面上。然后泪水渐渐干涸，粘在睫毛上的泪珠慢慢结成霜花，郭伟豪轻轻掸掉朵朵发梢上的白霜。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上天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让你来体验人间的这一切美好。虽然你的前半生很不幸，但那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你也不用一直让自己活在那些不幸中，你必须让自己走出来，卸掉往日的这些负担，去体验真正美好的人生。”
“我……可以吗？”
“可以的，你还有那么多美丽的风景没有去看，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没有去经历……朵朵，等我们出去了，我们一起离开城市，到外面去，去看无边无际的大海，去看镶着金边的雪山，去看连绵起伏的沙漠，去看光如镜面的盐湖……”
朵朵嘴角闪过一丝带着奇妙幻想的笑意。
“嗯，如果我们能出去的话，我什么都答应你。”
朵朵说完颤抖着伸出手，郭伟豪也默契的伸出手，两个人像两个小孩子一样，用小拇指拉钩，用大拇指盖章，然后将手紧握在一起，一起憧憬的看着裂口处那条狭长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