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西方人:尼安德特人
但北京人与在旧世界的西方进化的猿人也有所不同吗?年代最久远的发现来自欧洲,是1994年在西班牙阿塔普埃尔卡的一系列洞穴中发现的,距今约80万年(与直立人可能造船移居弗洛勒斯的时间大致相当)。在某些地方,阿塔普埃尔卡的发现与周口店的发现颇为类似,很多骨骼上留有纵横交错的石器刻痕,很像是出自屠夫之手。
猿人可能存在同胞相食的消息登上了报纸头条,但是古人类学家对于阿塔普埃尔卡人与周口店猿人的区别更为激动。阿塔普埃尔卡人颅骨上的凹处比直立人的更大,它们的鼻子和颧骨也更接近现代人。古人类学家由此得出结论,一个新的人种出现了,他们把这种人称作“前人”。
前人的出现使得1907年以来的一系列发现有了意义,当时工作人员在德国的一处沙坑中翻出了一块奇怪的下颌骨。这一人种以其发现地附近的一个大学城的名字命名,被称为“海德堡人”。海德堡人看起来很像直立人,但是它们的头更像现在的人,有着又高又圆的颅骨,脑容量大约为1 000立方厘米,比直立人800立方厘米的平均脑容量要大得多。看起来,80万年前猿人穿越旧世界进入寒冷的北方,遭遇了迥异的气候条件,结果产生了大量随机的基因变异,从而加快了进化的步伐[8]。
至此,我们终于掌握了一些无可争议的事实。到了60万年以前,当海德堡人登上历史舞台,北京人统治着周口店的栖息地之时,在旧世界的东方和西方存在着千差万别的人种:在东方有脑容量较小的直立人,在西方则有脑容量较大的前人和海德堡人。
说到大脑,脑容量并不意味着一切。阿纳托尔·法朗士在1921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脑容量并不比海德堡人大。但是,海德堡人看起来确实比更早期的猿人,或者与它们同时期的北京人要聪明得多。在海德堡人出现以前的100万年间,石器几乎没发生多少变化,但到了公元前50万年,海德堡人开始制作更薄且更轻便的石器,用软锤(很可能是木制的)打造更为精巧的石片,而且仅仅通过撞击石头制作石器。这意味着更强的手眼协作能力。海德堡人会制作更专门的工具,它们开始准备形状特殊的石核,并进一步加工成适当的工具。这意味着,在思考自己需要从这个世界得到什么,以及如何得到方面,它们比直立人进步得多。海德堡人能在海德堡这个北纬40度线以北很远的地方生存下来,这一事实本身就证明它们是聪明得多的猿人。
在距今67万~41万年,居住在周口店的猿人变化很少,而西方的猿人在这一时期则持续演进。如果你深入西班牙阿塔普埃尔卡阴湿的洞穴,匍匐行进数百米(主要是爬行,有时也使用绳索),你会在一个约12米骤降处进入名副其实的“万骨坑”——有史以来发现的猿人遗迹最为丰富密集的地方。在这里,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已经发现了超过4 000件猿人骨骼碎片,年代在距今60万~56.4万年。这些骨骼大多属于青壮年。它们在这么深的地下做些什么,始终是个谜,但和更早的阿塔普埃尔卡遗址一样,万骨坑也有着十分多样的猿人遗骸。西班牙考古发掘者将它们中的大多数归类为海德堡人,但很多国外学者认为,它们看起来更像另一个人种——尼安德特人。
这些最著名的穴居人是在1856年首次被确认的,当时尼安德谷采石场的工人们向一名当地教师展示他们发现的一块头盖骨和15块骨头(20世纪90年代的发掘工作从当时的废石堆中又出土了62块猿人骨骼碎片)。这名教师将这些残骨给一名解剖学家看,后者判定,这些骨头属于“前日耳曼”时期。
阿塔普埃尔卡的发现表明,尼安德特人是在25万年间逐渐演化而来的。这可能只是一个遗传漂变的案例,许多不同种类的猿人同时进化,而不是由于气候变化或者扩张后进入新的区域,从而为一些变异体繁衍和取代海德堡人提供条件。“标准的”尼安德特人在20万年前出现,在接下来的10万年之内,它们散布到欧洲的大部分地区,东至西伯利亚,但据我们所知,它们并没有到达中国和印度尼西亚。
尼安德特人和北京人有多大的差异?它们与东方猿人的身高大致相当,看起来更原始,前额倾斜,颌骨无力。它们有硕大的门牙,因为经常当工具使用而磨损。面孔前突,可能是为了适应冰期欧洲寒冷的空气。它们的鼻子很大。它们比北京人身材更为健硕,臀部和肩膀都更宽。它们和摔跤运动员一样强壮,拥有马拉松运动员的耐力,看起来像凶残的斗士。
尽管尼安德特人的骨头比大多数猿人要重得多,但它们还是经常受伤。如果为它们骨断裂的方式找个最近似的现代的例子,那就是职业骑手。由于10万年前它们不太可能从猛然弓背跃起的野马背上摔下来(现代马类直到公元前4000年才进化出来),古人类学家坚信,尼安德特人是因为搏斗而受伤的——既彼此搏斗,又跟野生动物搏斗。它们是专心致志的猎手,其骨骼中的氮同位素分析显示,它们大量进食肉类,从中获取数量惊人的蛋白质。长期以来,考古学家怀疑尼安德特人吃的有些肉是通过同胞相食的方式获取的,就像北京人一样,20世纪90年代在法国的发现证实了这一点。发现表明,六个尼安德特人的骨骼和五只马鹿的骨骼混杂在一起。这些猿人和马鹿受到了同样的对待:首先,它们被用石器切成小片;其次,它们的肉被从骨头上削下来;最后,它们的头骨和长骨被敲碎以取出脑和骨髓。
迄今我所强调的细节使得尼安德特人听起来和北京人相差无几,但它们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其中一点是,尼安德特人的脑容量很大——比我们的脑容量还大,事实上,它们的脑容量平均在1 520立方厘米左右,而我们的脑容量大约为1 350立方厘米。它们的椎管也比图尔卡纳男孩要宽,这些粗大的脊髓赋予它们更为灵巧的手艺。它们的石器比北京人制作的更为精良,种类也更为丰富,有专门的刮器、锋刃和尖端。在叙利亚发现的一块石器的尖端嵌在一头野驴的颈部,上面有涂抹柏油的痕迹,表明这曾是一个缚在木棒上的矛尖。石器上的磨损痕迹说明,尼安德特人主要用石器来切割木头,而木头很难保存下来,但在被水淹没的德国考古地点舍宁根,在堆积的野马骨旁,发现了四根雕工精美的两米多长的长矛。长矛很重,被用于戳刺,而不是投掷。虽然尼安德特人很聪明,但它们还没学会互相协作使用投掷武器。
可能是因为尼安德特人要靠近恐怖的动物,所以它们身上才会留下骑手般的伤痕,但是有些发现,尤其是在伊拉克的沙尼达尔洞穴的发现,则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启示。一具骨架表明,一个雄性尼安德特人在一条手臂萎缩、双腿变形的情况下生活了数年,它还失去了右前臂和左眼(在琼·奥尔的畅销小说《洞熊家族》中,作家塑造的主人公克莱伯——一位生活在克里木半岛的残疾的尼安德特部落精神领袖,就是以这具骨架为原型的)。在沙尼达尔洞穴发现的另一个雄性尼安德特人,右踝因关节炎致残,但它也挺了过来,直到因一处戳伤丧命。有更大的脑容量无疑有助于虚弱受伤的人自力更生。尼安德特人能够随意生火,很可能还会用动物皮制作衣物。尽管如此,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身体健全的朋友和家庭的帮助,这些沙尼达尔人将如何渡过难关。即使最严苛的科学家也赞同,与早先的人属以及它们生活在周口店的同类相比,尼安德特人表现出了我们可以称之为“人道”的精神。
有些古人类学家甚至认为,尼安德特人硕大的大脑和粗大的脊髓使得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像我们一样交谈。像现代人一样,它们有舌骨,这样就可以固定舌头,使得喉咙可以做出说话所需的一系列复杂动作。但是,也有些学者持否定意见,他们认为,尼安德特人的大脑虽然硕大,却比我们的更长、更扁平,所以负责语言功能的区域可能发育得不是很完善。他们还指出,虽然只有三块颅骨,但相关区域还是残存了下来,看起来尼安德特人的喉在颈部很高的位置上,这意味着尽管它们有舌骨,但只能发出很少的几种声音。或许它们只能嘟哝单音节(我们可将之称为“我泰山,你简”模式),或者它们可以通过边打手势边发声表达重要概念,如“过来”“我们打猎去吧”“我们做石器/做饭/做爱吧”(我们可将之称为“洞熊家族”模式,其中尼安德特人有复杂的符号语言)。
到了2001年,遗传学似乎可以解决问题。科学家发现,一个英国家族三代人都患有言语失用症,他们都有一个变异的基因FOXP2。研究表明,这一基因为影响大脑处理语音和语言的蛋白质编码。这并不意味着FOXP2是“言语基因”:言语是极端复杂的过程,无数基因协同工作,其原理我们至今尚未完全明了。FOXP2之所以引起遗传学家的注意,是因为只要一处出了差错,整个系统就会崩溃。只要一只老鼠咬断了价值两美分的电线,我那价值两万美元的汽车就没法发动;一旦FOXP2出了故障,大脑复杂的言语网络就停止运转了。有些考古学家则认为,可能就是产生FOXP2和相关基因的偶然变异,赋予了现代人类语言能力,而包括尼安德特人在内的早前物种都不曾拥有这一能力。
事情到了这里开始变得复杂起来。众所周知,DNA(脱氧核糖核酸)是生命的基本单元,2000年,遗传学家们成功绘制出了现代人类的基因组工作草图。但鲜为人知的是,1997年,发生了类似于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的一幕,德国莱比锡的科学家从1856年尼安德谷出土的一具尼安德特人骨架的手臂上提取出了古老的DNA。这实在是惊人之举,因为人一旦死亡,DNA便开始分解,通常在如此年代久远的材料上,只有少量碎片残存。据我所知,莱比锡小组并不想克隆穴居人,建一个尼安德特人公园[9],但在2007年,绘制尼安德特人基因组草图的过程(于2009年完成)产生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尼安德特人也有FOXP2。
这可能意味着,尼安德特人像我们一样健谈;也可能意味着,FOXP2不是言语的关键所在。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但是现在,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关注尼安德特人互动的结果。它们生活的群体比早先的猿人更大,狩猎更为有效,占据地盘的时间更长,互相关心的方式也是早先的猿人所不能企及的。
它们也会慎重地埋葬一些死去的同伴,甚至可能还举行某些祭奠仪式——如果我们的解读正确的话,这意味着它们拥有精神生活,这是最早的属于人类的最显著特征。例如,在沙尼达尔,几具遗骸明显是经埋葬的,有一个墓中的泥土富含花粉,这可能意味着,有些尼安德特人将其亲人的遗体安放在铺满鲜花的花床上。也有些考古学家不那么浪漫地指出,这个墓被老鼠挖成了蜂窝状,而老鼠经常将花朵运回它们的巢穴。
在第二个案例中,在罗马附近的奇尔切奥山。1939年,建筑工人发现了一个洞穴,这个洞穴在五万年前被大量落石封存。工人们告诉考古学家,在地上的一圈石头中间有一块尼安德特人的颅骨,但是因为在专家看到以前,工人们动过那块颅骨,很多考古学家对此存疑。
还有在乌兹别克斯坦的特锡克塔什的案例。在那里,哈勒姆·莫维斯发现一具尼安德特人雄性幼崽的骨架被五六副山羊角环绕着。但特锡克塔什的遗址满是山羊角,而莫维斯从未发表过关于该发现的计划或照片,以说服怀疑者那些特定的山羊角组成了有意义的排列。
要想让这个问题尘埃落定,我们还需要更为明显的证据。就个人而言,我认为“无风不起浪”,尼安德特人确实有某种形式的精神生活。或许,它们甚至有像《洞熊家族》中的伊萨和克莱伯那样的女医生和巫师。不管这推断正确与否,如果我早前所说的时间机器能带你回到沙尼达尔和周口店,你将看到东方北京人和西方尼安德特人真真切切的行为差异,你可能很难避免做出如下论断:西方比东方更发达。当160万年前莫维斯线形成的时候,这可能已经是事实了,而10万年前这一定是事实。种族主义的长时段注定论的幽灵再一次抬头了:西方今天主宰世界,是不是因为欧洲人是基因上占优势的尼安德特人的后裔,而亚洲人则是更为原始的直立人的后裔?